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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府海棠 | 无端天与娉婷

 小山草木记 2020-12-26

按:谷雨,山东济宁人氏,小山草木记的热心支持者。聊天之时,闻其极喜西府海棠,即请其命笔为文,不几日,文章翩然而至,细读之,但觉文气充沛,底蕴深厚,笔触细腻而精当,叹服。特荐之。

有没有一种喜欢,最初其实开始于一个名字?

对西府海棠,我就是。

西。府。海。棠。

四个字,每一个都简净,如墨在卷,只见静好,不见喧嚣;合起来,自然,典雅,和煦,优美。念着念着,仿佛一幅写意的画,从远方蜿蜒而来。

摄影:小山

西府海棠作为含义固定的专有词汇出现,是在明代王象晋所著的《群芳谱》中:“海棠有四品,皆木本。贴梗海棠……垂丝海棠……又有枝梗略坚,花色稍红者,名西府海棠……木瓜海棠”。大致同时期的《学圃杂疏》和《客座赘语》也有了对西府海棠的描述。前者说:“海棠品类甚多,曰垂丝,曰西府……就中西府最佳。”后者云:“(海棠)第一为西府,第二为垂丝……西府则天姿国色,绝世无双;垂丝则缥缈轻飏,风流自赏……”自此,海棠四品的划分方法流传开来,西府艳绝的地位也随之确立。 

垂丝,贴梗,木瓜,她们或者名以花的神态,或者名以果的芳香;唯独“西府”,名以一方地域。汉代曾用名“柰”,七八百年之后被统称“海棠”,又七八百年之后被唤作“西府”。花开花落几千年,她从历史深处款款而来,人文慢条斯理浸润其中;同时在华夏文脉的长卷上,荡开了云蒸霞蔚的一笔。

当春风漫上柳丝,看日历的次数便会不自觉地频繁许多。西府海棠因其倾国倾城的容颜和随遇而安的性格,芳踪遍布江南岭北,且花期各有错落。以我所在的地区(坐标:山东济宁)为例,西府花期大致为3月的最后一周。数着年月心心念念,都只为遇见花开那一面,生怕一不小心与她交错擦肩。

摄影:谷雨

“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每次看到西府满树嫣红忍俊含羞,心里便不自觉地念叨:年轻,真好。“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在我极为有限的三十年的人生阅历之中,实在找不出任何一种物件儿(包括那些用过的、没用过的不同色号的口红),可以赋予西府蕾色一个贴切的形容。古时那些靠一支妙笔闯天下的文人墨客大约也为这个问题苦恼,所以,他们可以有一百种比喻给牡丹、给梅花,却只有一种比喻给西府海棠,那就是:胭脂。

“前日海棠犹未破,点点胭脂,染就珍珠颗”、“海棠妙处有谁知,今在胭脂乍染时”、“好是未开时候,半怯春寒,半宜晴色,养得胭脂透”、“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介于粉红与玫红之间的微妙过渡,浓淡恰到好处,红得水润、通透、空灵会呼吸,细雨过处,总让人担心胭脂会从花蕾中滴落在地流成河。“秾丽最宜新著雨,妖娆全在欲开时”,欲开的枝丫在春风里飘呀摇,一棵妙不可言的开花的树,不经意间泄露了东方审美的独特视角。

摄影:谷雨

“著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在没有慢镜头的唐宋,文人们寥寥数字,西府花开的动态过程跃然纸上。西府的花瓣正面轻柔白净,而背面傅粉、嫣红鲜润,整个绽放的过程,淡色漫溢同时深色内藏,一进一退,一张一弛,直至花开满树,轻柔的淡粉将整个树冠全部占领方才作罢。每当微风贴着树冠轻轻游走,舒展开的花瓣如蝴蝶振翅轻轻扇动,淡粉与嫣红交相辉映,惹得人满眼满心只剩下无限温柔。“少吐深深染,全开淡淡妆”,纯净的灵魂中蕴含美丽可探索的内涵,无论是花,还是人,总是让人不自觉的想靠近。

西府盛开,近看每一朵花,好看;远看整个树冠,更好看。千万朵轻盈柔粉自在又紧密地聚在一起,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生相依;整棵树,如同一朵巨大的淡粉的云,从大地上亭亭升起,远远地便能感到花光扑面而来。“喷云吹雾花无数”、“漫天锦绣连云开”、“天与妖娆缀作花,更于枝上散余霞”,古人诚不我欺。比作云霞似乎还有些不过瘾,便又干脆比作钱塘之潮,正中要害。满树繁花潮水一般奔涌,越看得出神,越觉得这一片花潮正在向天空、向每一寸空间席卷而去,甚至还能听到潮水的回声。

摄影:小山

“过眼红云成白雪”,大凡美好的事物总是格外短暂,数日之后,西府海棠红晕尽褪,恍如白头。所以苏轼会夜夜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不敢稍离;所以李清照嗔怪地告诉卷帘人“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所以朱自清冒着大风跑去中山公园,只为看一眼他最恋恋的西府海棠。

胭脂色消融美与文化,美目流转柔和了历史尘烟,她自在烂漫,又丰盛自持。她一开,身后的三千世界跟着齐放光彩;她一落,整个春天顿时黯然失色。艳而不俗,雅而不酸,羞而不怯,柔而不折。“国艳”风范,诚然当如是。

她太美,人们就希望她更完美。我们尽知张爱玲感叹世有三憾:鲥鱼多刺,红楼未完,海棠无香。每一种气息,都有人爱有人厌,恰恰她的无香,反而成全了所有人对极致之美的想象。正因无香,所以无憾。后来,小山先生说西府其实是有淡淡的香气的,香得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我依他的话去站在西府树下,一阵阵带着浅浅暗香的清气,重重叠叠,散落开来。

摄影:小山

人看花,人销陨到花里边去;花看人,花销陨到人里边来,“但得常如妃子醉,何妨独欠少陵诗”、“走马碧鸡坊里去,市人唤作海棠颠”,以至于《红楼梦》中的“怡红”……无数这样的笔墨,让她的繁花之上又开出繁花,梦境之中又筑就梦境。 “东坡乞居阳羡,携其花至……因传其种,而宜邑始有西府海棠”(明·史夏隆《永定海棠记》),东坡离开后来书必问“海棠无恙乎”;还有西花厅寄出的书信……西府有关的故事总是这样惹人心动,让人忍不住一读再读。

下班路上经过一树古老又繁盛的西府海棠。我走近又走进她,抬头,仰望她;仿佛被裹在一朵温柔的蓬松的粉色的云里。有风,一阵,又一阵;有花在落,拂了一身,又满。

摄影:小山

春欲尽。浅浅暮色潋滟满身花意,春风沉醉的晚上,想起王观那句词: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若你那里西府还在开,便再去看她几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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