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远 历代书家谈结字原理,务必先讲平正。所谓“平正”,就是因“四面停匀,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构成的完整稳定感,它孕育于文字母体。文字在演变过程中逐渐从象形走向抽象,后来又统一为规范的写法,即初始的标准字、可识之字,原始而粗犷,尚未达到人文高度。与文字同行的书法游离于文字母体之外,从象形文字到商代和西周初期的甲骨文、金文、石鼓文,再到秦以后的小篆、隶书、行书、楷书、草书,不断被赋予人文精神,这一发展脉络十分清晰。 无论处在什么时代,流行什么风格,文字是根本的母体。如果将书法完全依附于母体,会使其僵死而无生命;反之,与母体脱离太远,也就和文字无关。所以书法与文字最适宜的关系是离合得当、若即若离、似与不似;书法可视作游离的“可识之字”。 不妨以唐楷为例。唐楷已经是游离的“可识之字”了,在传承过程中,历代书家对字的结构做了了不起的创造。比如字的所有横线在“可识之字”中应该是横向水平的,但在魏晋以后横线向右上方略微斜挑,于视觉上显出俏姿。另外唐楷中的一些竖线经过夸张和游离处理后,便不是90度垂直了,比如“國”字,两侧的竖线略有倾斜或弧度。 除了字的间架结构,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那就是笔法点画的造型。丁文隽在《书法精论》中说:“书贵于有神气,而神气必托于点画,亦犹人之神气必托于形体也。”他认为书法的神气必须依靠点画。从钟繇、二王(王羲之、王献之)到欧(阳询)、颜(真卿),再到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个性美感在历史进程中逐渐规范化,横、竖、弯、钩、撇、捺、点等笔法形成一脉相承的共通性。比如点,其中有行笔的轨迹,不能写成一个圆疙瘩;写钩也有方法,并不是笤帚扫地;写“捺”,起笔、行笔、按毫再提笔轻稳推出。 毛笔也是重要的影响因素之一。蔡邕有言:“惟笔软则奇怪生焉。”毛笔使原始的可识之字拥有独立的意味,进而形成一套自有的艺术语言和创作规律;提和按造成的笔划粗细以及点划、中锋、侧锋、藏锋、出锋、方笔、圆笔、徐疾等用笔区别,产生了基于母体之上变幻多端的美感。学书法当以正楷为基础,在这一点上基本已成共识。而从正楷到行书、草书,学分布、求平正,无论是笔划结构还是用笔方法,都秉承一条脉络。有不少人说行书、草书的基础在楷书,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孙过庭认为见到平正的现象就会让人生发暇逸之感,而觉其美;见到倾倒的现象就会让人生发危惧之感,而觉其丑,但是这件事也要辩证地来看待。行书和草书,动态多于静态,假如不知参差变化之法,一味要求平正,便会流于刻板。王羲之的“书不贵平正安稳”之说,是指除了平正,而不知参差变化的生动;孙过庭先说“初学分布,但求平正”,又讲“既知平正,务追险绝”,这是在楷书之上的结构和用笔的游离,追求象外之意的奇美、险绝之美。宋代理学家朱熹理性而古板,他说写字端端正正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歪拧错落的?但从朱熹本人那洒脱的行书来看,等于在实践上否定了自己对别人的批评。 显然,行书和草书的结构布局更为自由,疏密、虚实、粗细、长短以及方圆等对立的审美因素交织形成的变化美感,肆意洒脱,变化无穷,介乎具象与抽象之间,给人以感官触动。无论怎么变化,好的行书、草书,在整体上不失稳定感。 总的来说,中国书法离与合、形与神所体现的美,以及书法所推崇的中锋用笔,敦厚、中和、不露不怯;一点一划、一撇一捺间显露的稳重的刚健和飘逸的神采,更折射出人的精神力量。这就要求书家继承和研究历代大师的书作,在游离中把握好度,“移步不换形”,于有限中追求无限,沿着传统的意象美学脉络走下去,在当今世界里保持对人间的真情和对美的渴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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