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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本学漫谈之二】伏俊琏:写本与结集

 許學仁 2021-01-02
本文原载:《古典文学知识》2020年第6期,总第213期。
作者简介:伏俊琏,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人类文明的传播形式,除了口耳相传外,最重要的就是文献传播。写本作为文献的主要载体在中国历史上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中华文明最主要的元典,如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等,都是以写本的形式生成的。但是,我们看到的典籍,几乎都是宋元以来以刻本的形式流传至今的。所以当战国秦汉简帛、敦煌吐鲁番纸写本出土后,人们还是以刻本的眼光和方法看待它,对它作为写本的特点和价值认识不够。
编辑写本,就是后世的结集。结集的目的大致有两类,一类是典藏,一类是流通。在早期,典藏主要是为了祭祀之用,或国家重大典礼上使用。流通,主要是为了人们阅读和学习。我们下面谈的,主要是流通领域的结集。典藏的文献,是专职史官抄写的,早期的纪言纪事的史官,与汉代以来的“书佐”“书吏”还是有区别的。一般的士人想要阅读典籍,一是根据师之传授,自己制作写本,抄录文献,二是得之于友朋赠予和书市交易。根据历史记载,战国时期已经有专职抄手和书市,这应当是西周后期礼崩乐溃,官学下移的结果。

在论及结集的时候,有一个概念必须进行讨论,就是“一个写本”。编联若干枚简而成为一个简牍写本。简牍的形制,在大量出土材料面世之前,人们基本上是宗信汉唐人的记载,比如清人汪继培和徐养原的同名作《周代书册制度考》、金鹗的《汉唐以来书籍制度考》(收入阮元《诂经精舍文集》)等。上世纪初,有零星的简牍出土,为学人所关注。其中王国维《简牍检署考》说,“简自二尺四寸,而再分之,三分之,四分之”,是说最长者二尺四寸,其次一尺二寸,其次八寸,最短者六寸;“牍则自三尺(椠),而二尺(檄),而尺五寸(传信),而一尺(牍),而五寸(门关之传)”。简长短皆是二十四之分数,牍皆五之倍数。王国维主要是根据汉唐人的经注,并结合少量的居延汉简。近百年来,大量的简牍出土后,人们发现,王充、郑玄等所讲的简牍长短制度,可能只是一时一地的规定,不具有普遍性。不同时期,不同地方,不同类别的文献,所用的简牍长短是不一样的。如战国时期的简较长,曾侯乙墓中的遣册,最长者75厘米。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孔子诗论》完整者约56厘米。居延汉简的诏令长近68厘米,与《汉书》记载的三尺法相符。武威《仪礼》简约56厘米,与汉人记载的儒家经典二尺四寸相符。西汉一般书籍简长24厘米左右,与汉人所谓“尺书”相当。

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孔子诗论》局部

至于一个简牍写本由多少枚简编联而成,由于简绳朽栏,难以确知。根据出土的战国简、秦简和汉简的形制、字体、文献内容等方面进行初步推断。战国秦汉的简册,少则数十枚简,多则一百多枚简,甚至更多,没有定数。居延的“兵物册”有77枚简,以麻绳二道编联一起。睡虎地秦简规定,下级给上级汇报的文书,一个简册不能超过百枚简。根据传世文献考察,一个简牍书籍写本上抄写2500左右字者比较普遍。出土的一支简上抄写的字数多少有差异,而40字左右者居多。按此计算,一个写本由60多支简编联者比较多,这样阅读也比较方便。比如《老子》五千言,分两个写本抄,分别为下篇和上篇,每个写本就是2500字。《周易·系辞》大约也是五千言,分为上下篇或上下卷,每篇(卷)是2500字左右。《仪礼》十七篇,《乡射礼》《大射礼》《士丧礼》(包括《既夕礼》)《少牢》(包括《有司》)等篇都是六千字以上,如果按照武威出土的《仪礼》简每支抄60字左右,每篇就得100支以上的简,阅读翻检不方便,所以改为上下篇(编)两下写本。那么每个写本50支简左右。《韩非子·说林》分上下两篇约6000字,《储说》分内外,《内储说》又分上、下两篇约10000字,《外储说》分左上、左下、右上、右下四篇约20000字,《难篇》分为一、二、三、四篇约12000字。每篇的字数,多则5000字,少则2500到3000字。简牍写本的大小,大致如此。当然,正规典藏的书籍,一般编联的简要多一些,一百枚以上也常见。如北大《老子》,分“上经”“下经”,有三道编绳,竹简的制作很精致,每支简32厘米,一般只写28字,字与字之间分布很均匀整齐,字体清秀飘逸。据整理者推测,原书应有完整的竹简223枚以上,每个写本(编)110支以上。

我们之所以强调“一个写本”,因为“一个写本”就是一个集(后世的总集、别集),它和当时古书的单位有关。《汉书·艺文志》著录书籍,单位有“篇”和“卷”,学术界对此有不同意见。钱存训先生《书于竹帛》中说:“目录中的‘卷’,是皇家图书馆中的帛书,为卷轴的单位,而见于书序中的‘篇’则为原本简牍的单位。”我反复摩挲《汉志》,并结合出土简帛,认为“篇”是一个完整文献的称谓,“编”是编联一个完整的简牍写本,把这个如帘状的写本卷起来,谓之“卷”。所以“编”和“卷”指的是同一写本,而“篇”则指此编上抄录的文献。一编可以抄录一篇文章,也可以抄录数篇文章。比如《诗经》中的诗一般都不长,一个简牍写本可以抄录数篇或更多的诗,所以《六艺略》中只有《诗经》类的单位是“卷”而不是“篇”。《尚书》类著录“《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为五十七篇”,说明有的写本上抄录不止一篇。与此类似的,上海博物馆收藏的战国楚简里,《子羔》《孔子诗论》《鲁邦大旱》三篇文章从字体和简的形制看是一个写本,这个写本背面题名叫《子羔》用其中的一篇文章的题目统领三篇文章。郭店楚简《鲁穆公问子思》《穷达以时》字体一样,抄写的竹简的形制相似,可以判断是一个写本。郭店战国楚简有有三个《老子》写本,其中一个《老子》的抄写字体、竹简形制与另一篇《太一生水》完全一致,可以判断是一个写本。一个写本上抄录数篇文章,是有原因的。要么所抄录的文章内容上有关联,属于同一类,如上博简《子羔》《孔子诗论》《鲁邦大旱》都与孔子有关,是孔子讨论生死、文学和古史等问题的。要么,后面的文章是前面文章的读后感想、材料补充,如郭店简的《老子》和《太一生水》为同一写本。《性自命出》《成之闻之》《尊德义》和《六德》也抄写形制相同的竹简上,字体亦相近,当为同一写本,《唐虞之道》与《忠信之道》两篇,也当是抄在同一写本上。

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鲁邦大旱》局部

简牍写本时期的这种结集方式,对我们理解早期典籍的流传是很有意义的。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分阴阳、儒、墨、名、法、道六家,这是从学术上对先秦诸子的分类。刘歆《七略》分诸子为十家,增加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四家(《汉志》因之),这更多是着眼于书籍内容的分类。所以,余嘉锡先生说,《汉书·艺文志》中的诸子即后世之文集(《古书通例》)。我国传统的认识是,“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行,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但秦汉诸子的情况是,“其平日因人事之肆应,作为书疏论说,以所以发明其学理,语百变而不离其宗。在其学者,聚而编之,又以其所见闻,及后师之所讲习,相与发明其义者,附入其中,以成一家之学”(《古书通例》)。余嘉锡先生所讲的,正是写本时期文集的结集情形。由于还没有自觉的“文”的意识,人们把相关的文献编为一集,制作为一个写本,为了阅读,为了实用。所以,以类相从,方便阅读和实用是其主要目的。学人得到某一文献,要对其内容进行解读。一封书信,要弄明白讲的是什么事情,写信人和受信人是谁,得到这封信后,事情起了哪些变化。围绕这封信,得到信的人可能把前因后果的材料都作为附抄在同一个写本上,或者简单说明原委。
我们再举例进行说明。西汉扬雄有一篇《上书谏勿许单于朝》,见于《汉书·匈奴传》,而《太平御览》卷八百十一引《扬雄集》:“单于上书愿朝,哀帝以问公卿,公卿以虚费府帑,可且勿许。单于使辞去,未发,雄上书谏。”“书奏,天子召还匈奴使,复报单于使而许之,赐雄黄金十斤。”《太平御览》引《扬雄集》的第一段话,应当是这份谏书的前面文字,这是讲谏书的缘起;第二段话,应当在谏书的最后,讲哀帝收到谏书的处理结果。写清楚前因后果,这是写本时期制作文集的习惯。《史记》在每篇之后,有“太史公曰”一段,《汉书》也是每篇后有“赞曰”一段,都是对传主的评价。当这些传记在社会上流传时,读者总喜欢补充一些相关的内容。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意思很完整了,而传世本在此后又有一段话: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余采其语可论者著于篇。显然,这是对司马迁意见的反对,而且让我们感到,《司马相如列传》中引用相如的文章占到列传总字数的百分之八十,这其中有的文章可能并不是班固录入的,后来写本的抄录者采录其中的可能性也很大。汉书·扬雄传》后的“赞曰”也很有意味:第一段是班彪引用扬雄《自序》中一节,并作了总结:“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于时人皆曶之唯刘歆及范逡敬焉而桓谭以为绝伦。刘歆(约前50-23)范逡桓谭(约前23-56)与扬雄(前53-18)是同时期的人,所以说“时人”。第二段补充写扬雄在王莽时投阁几死,第三段写扬雄沉潜于学问,不管身后名声,第四段写扬雄的著作必传之后世。这三段,应当是班固写的,其中有“自雄之没至今四十余年,其《法言》大行,而《玄》终不显,然篇籍具存”。扬雄卒于天凤五年(18),班彪卒于建武三十年(54),班固卒于永元四年(92),扬雄去世四十余年,正是班固在其父班彪卒后整理《史记后传》的时期。写本时期的文集,不断处在累增的状态之下。正式的史书尚且如此,一般学人作为自己使用的读本,随意性就更大了。
读书人往往是时代风气的传声筒。先秦两汉时期,读书人读的最多的书,其内容与这一时期社会最关注的问题密切有关。围绕这些社会问题,会有比较多的“文集”流传。比如,战国中期以来,学人最关注纵横家。士人想要出人头地,必须通过纵横之术游说诸侯大夫获得高官厚禄,张仪、苏秦成为掌握这一手段的成功者,成为相当长时期士人学习的榜样。张仪、苏秦的纵横长短之术,尤其是表现这种法术的说辞(自荐书)流传到士人阶层,成为他们竞相学习的对象,一些士人也摹仿这些说辞撰写文章,甚至托名伪造张仪苏秦的说辞以兜售获利。纵横家的书信,或作为范文为士人学习模仿,或作为历史材料为学人所考证,于是就有大量的说辞写本传世,名称叫法很多,《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刘向《战国策叙录》)等,不一而足。刘向编集的《战国策》就是汇集整理这些纵横家言,再加上学者对这些书信的考证而成。可见,在战国后期到秦、汉初,有关纵横家的“文集”大量流行,司马迁撰写《苏秦列传》时面对众多材料,一时难以判断真伪,他说: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说明司马迁所见的苏秦史料庞杂众多,而荒诞不经者多有之。司马迁是经过了慎重的选择,但可惜的是,“《苏秦列传》所辑录的,几乎全是后人杜撰的长篇说辞,因为司马迁误信这些游说辞为真,误认为苏秦和张仪是同时对立的人物,反而把有关苏秦的原始材料抛弃了”(杨宽语)。1973年,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共有27章内容,其中十章见于传世本《战国策》,八章见于《史记》,除去两书重复的,有16章是佚书。《战国策》和《帛书战国纵横家书》有14章的内容与苏秦有关,苏秦的同一个谈话有不同的写本记载,且有较大差异。如帛书第五章、《战国策·燕策一》中的“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和“苏代谓燕昭王”两章,讲的是同一件事,说辞的内容是说一个人如果过分的“信”“廉”“孝”则对国家没有好处。对话的框架相同,而阐述“信”“廉”“孝”三部分的说辞侧重点各不相同。我们猜想,这件文本使用者受到“不信”“不廉”“不孝”指责的程度不同,辩解时就要有所侧重,对各自用的文本要有所增补加工。就像战国时楚国的登徒子向楚王打小报告,说宋玉“好色”,宋玉给楚陈辞,就极力讲自己不好色,见了天下之绝色也毫不动情(见《文选·登徒子好色赋》)。直到敦煌写本中,这种情形还存在。吴真博士研究敦煌P.3911P.2809P.3319P.3718四个写本抄录的孟姜女歌词,发现即便是同一首歌、同一个故事,在同一地区的不同写手(亦即故事的不同受众)手中,仍会被进行不同程度的改写与生发。P.3911的写手希望所写之本可以作为实际演出提示的唱本,所以他会严守曲调以及动作提示,P.2809P.3319P.3718抄写者却把抄写孟姜女曲子当作练字抄经之外的娱乐调节,抄写更重一时文字之快。孟姜女故事受众的多样性(乐工、学郎、僧人)给写本带来了书写情境的变异性。只有体察孟姜女曲子书写情境的私人性、变异性,才能理解唐代孟姜女故事传播转型的具体社会情境,这是宋代以后整齐划一的印刻本所无法提供的。

P.3319局部

编辑:朱利华   排版:廖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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