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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扬顺 | 复学前后

 丁中广祥 2021-01-04


【往期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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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学前后

江都  朱扬顺

作者朱扬顺先生:1937年出生,厦门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共党员,经济学副教授。历任:丁沟中学教务副主任、江都广播电视大学校长、江都职工中专校长、扬州市树人中学校长、海南省珠江源高等技术学校校长;江都政协副主席,江都经济研究中心常务副总干事。曾兼任江苏教委督导、江苏高教学会广电教育研究会委员、扬州经济学会理事、扬州电大思想教育研究会副理事长等。长期从事大专、中专、普中教学和管理工作。先后被评为江都“二十佳”知识分子、扬州有突出贡献的专家、江苏电大优秀校长和优秀创业者、全国优秀教育工作者。

复学的路熬过了。生命的底色里,增强了韧;情感的境界中,添加了爱。我更加坚信世上还是好人多。

人生在世,除了亲人外,还有两种人必须记住。一是搭救过自己的,二是加害过自己的在我国传统教育中,对于报恩,认知是一致的,有恩必报,忘恩者小人,恩将仇报者猪狗不如也。对于报仇,则是意见不一,有云以牙还牙,有云以德报怨等等。《菜根谭》写道:“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当今的心灵鸡汤中,往往主张宽恕为怀。我呢,力所不逮,对仇人未必报复,但坚持绝不忘却,以防重吃二遍苦。对恩人,不仅牢记,还要力求报答。如果无法实现,则从内心里永远为他们祝福,并尽可能口传笔颂,以让善人善举惠及世风

上世纪中叶,一场政治风暴席卷全国。1956年,朗朗乾坤,风和日丽,党中央提出了“双百”方针和“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当时我在厦门大学求学,正与同学们一道意气风发地“向副博士进军”。可是,第二年风云突变,从号召“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到“全面反击右派”的斗争,仅隔三五个月时间。我也由于“愚蠢”而中了“阳谋”,从“天之骄子”——家庭出身好、共青团员、学生干部(班长、系学生科学研究协会主席、学校校刊记者组组长),到被打入“右派”深渊,也只是一夜之间。更出乎意料的,竟然在1957年12月的某个时刻,我急火攻心,大口大口地吐血,经诊断罹患了肺结核病。在那个年代是谈痨色变的,我只得休学了。

我戴着右派的帽子,拖着肺病的身躯回到了家,一个苏北农村的家。母亲,种田;父亲,失业工人。我在读大学时,生活费靠甲等助学金,每月还有2元的补助费以供零用。可现在休学了,什么都没有了。政治的折磨,疾病的痛苦,生活的潦倒,前途的不测,几乎压垮了年方20岁的我。生路何在?所幸根据规定,大学生休学期间,还可以享受公费医疗,这给我提供了一线生机。我要活下去,即便是苟活。

经过大约半年的煎熬和有效的治疗,病情渐趋稳定,达到“吸收好转期”,但尚未符合复学要求。在政治上,却开启了一线曙光。在1958年4月份,学校寄来处分决定,鉴于我情节轻、态度好等因素,只戴帽子,免于行政处分。按中央规定,对右派大学生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处分为4档:一是开除学籍,劳动教养;二是保留学籍,送往农村劳动考察;三是留校察看;四是免于行政处分。我庆幸之余,更增加了生的希望 。若干年后,方知仍属愚蠢,殊不知有了这顶帽子,犹如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终身受制。摘与不摘都一样,它焚毁了我的青春,改变了我的命运,那是后话。可这半年,为了生存,为了治病,我已卖了家里能卖的东西。接下去,又怎么办呢?

绝处求生是人的本性。我在1958年8月,只得给扬州市教育局发了一封求职函。因为我初、高中都是在江苏省扬州中学读书的,对扬州比较熟悉。当然我也心存顾虑,市局没有熟人,这样冒昧相求成吗?谁知,很快接到复信,要我去面谈。接谈的是人事股阮股长,一位和霭可亲的女同志。她了解了我的情况和要求后,安慰我,一有需要就会通知我。开学后,我就被介绍到扬州市一中代课。该校顾老师请产假,时间56天。代课到期后,我又拜访阮股长,希望能有继续。她稍作犹豫,旋即说,有一小学需要代课教师,时间只有一个月,而且是在农村,你愿去吗?经了解是汊河小学于老师因跌跤受伤,请假一个月。她教的是中级班,代课金是每月24 元。我满口答应了,须知代课总比要饭强啊!我真感谢阮股长的施救呢!

在汊河小学的最后一天。傍晚,迎着初冬的夕照,我踯躅于汊河街头。明天,我又将走向何方?我不敢想,但又必须想,因为我要活命,更要复学。突然,迎面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是我高中的政治课老师,孙宪老师。他一眼认出了我,就问:“你不是在厦门大学读书的吗?”我像弃儿见到亲人,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作了简要汇报。他问我下面有何打算,我说再找阮股长谋求下一个代课机会。孙老师略加思索后说,那就到对河的邗江中学代课吧,手续由我们到市局代办。原来,孙宪老师已从扬中调到市教育局任教研室负责人。邗江中学于1958年创办,暂栖高旻寺内,校长由邗江县委文教部陆耀民副部长兼任,学校行政工作由教务主任孙宪代理。啊,在我的生命中竟然出现了贵人,搭救得又那么及时!

我在邗江中学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岁月。短短的8个月,获得了久违的安定、舒心,体验了珍贵的师生情谊。课余饭后,常陪孙老师漫步河边,欣赏“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自然风光。高旻寺的晨钟暮鼓,也似乎淡化了我的俗念。但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我得从幻境中回到现实,解决好生存、治病、复学这三大难题。特别是复学,按规定,休学只能两年。尽管孙老师一再安慰我:你已经读到大三,万一不能复学,可以按照大专毕业生安排,做初中教师。当时我的心结是:在哪儿跌倒,就在那儿爬起。我更想到,我对党是忠诚的,学校校刊被定为“反党工具”,我虽是记者组组长,但只是一名学生,组稿、写稿是遵命而已。我一定要复学,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事后想来未免自作多情,但当时却是一心争取复学的动力。

暑假前夕,我来到苏北人民医院进行复查。朱云龙主任是我的主治医师,他一看摄片,就用那特有的泰州腔说道:“伙家,不行啊!仍是吸收好转期。按复学要求必须是硬结钙化期!”我顿时懵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失去了就永远离开大学门了。想到这里,我的泪水径自流下了。朱医师知道我的情况后,也是不断叹息。静了一会儿,他突然把手一挥说:“伙家,我大胆做一个‘外行事’,给你出一个含义模糊的证明,闯一闯,就看你命大还是命小了。”他在证明上写为“好转硬结期”。后来凭着这根“稻草”,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连闯几关,终于我的“命”被搭救了。30年后,我在江都市任政协副主席,一次参加扬州市政协常委会,见到了与会的朱医师,特地向他追述往事,深表谢意。他谦逊地说:“伙家,真记不得了!”是啊,好人未必记得曾经做过的好事,但却激励着多少人做好人、行好事啊!

复学申请被批准了,我即将离开邗中,告别孙老师了。当时,我未必知道,申请得以批准是有贵人暗助,更不会想到返校后又历经难关,几乎被勒令“打道回府”。我尤为昏头的,对现实中的一系列问题竟然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态度。一年的代课金能省下几个钱?母亲养的一二十只鸡已大半给我治病增加营养,能留下几只可卖?我赴校的盘缠呢?以后每月的生活费呢?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而是不敢细想啊!在向孙老师辞行时,他对有关情况都仔细问了。最后,他问我的父亲有无特长,我说以前在上海长期做茶房,粗通厨艺。孙老师立即与施桥中学廖校长通了电话,并告诉我,邗中下学期将迁往施桥,与施中合并,他也返回市教育局,“刚才已征得廖校长同意,让你父亲到邗中教工食堂做厨工,这样至少每个月能补贴你一点生活费”。说罢,他又从办公桌内拿了一张私人购买的国债券到校会计室抵押借款10元,递给我说:“钱不多,路上花吧。”沐浴着师恩,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别了,老师,您给了我满满的爱,可我却要去品尝别一样的人生了。

终于复学了,我又回到了厦大中文系学生宿舍。再上芙蓉二楼,别是一番滋味!我原来的1955级同学已毕业,正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而今我插入的班是1957级,反右后入校的。这个班的班主任蔡景康,原与我同级,当时他任甲班班长,我任乙班班长。正当我庆幸命运开始转变时,岂料,第二天下午,班团支书赖某到宿舍通知我:“你的医生证明经厦大医院复查了,不合要求,收拾一下,回家吧!”这一棍几乎打昏了我,我力求解释,得到的是他嗤之以鼻,和冷冷的一声“不行”。说实话,后来的一切证明赖某左得可爱、可鄙、可恨,是我在厦大最应该记得的一个反面角色。我知道对他无理可讲,无情可讨。晚上,只得去找蔡景康。他要我第二天到厦门找一家大医院再出一张证明,以便向系党总支书记庄明轩去请示。其良苦用心我是领会的。唉,又得去闯关了。

第二天我去了厦门市中山医院。那位医生听了我的诉述,非常同情。他说,无需再拍片子了,结论不会改变,“那我再出个证明,给你试试看”。于是,他写道:“经检查,该同学病情可以担负正常的学习任务。”我与这位医生素昧平生,连姓甚名谁都未请教,就承受了他的关爱。我把这张证明递给蔡景康,请他向庄书记转达,我再也不能失去复学的机会了。很快,景康通知我,系里批准“留下来”,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着,另一个难题又迫在眉睫,要缴伙食费了,咋办?我就向班上提出申请,说明我以前是享受什么什么的。可是,赖某不假思索地答复:“人民助学金是帮助人民的,你是什么人?不行!”无路可走了,只得又去找蔡景康。后来,他告诉我,庄书记知道我的家境,同意仍然享受甲等助学金,只取消每月的生活补助费。天啊,总算安顿下来了。庄书记早我两届,我担任中文系学生科协主席时,他即负责系学生党支部工作,对我是比较了解的。当然,他们对我的关心、照顾,我又岂能仅从私交上去理解呢?人与人怎么就不一样呢?

复学的路熬过了。生命的底色里,增强了韧;情感的境界中,添加了爱。我更加坚信世上还是好人多。我在坎坷路上,遇到了多位贵人,既有认识的,如孙宪老师,庄明轩、蔡景康以及那暗助我的系秘书邱觉民等学友;也有不相识的,如阮股长、朱云龙医师、厦门中山医院的那位不知名姓的医生······

即使我复学后插入的这个班,开始时,他们从定义出发,对我冷漠、歧视,但逐步地对我了解了、正视了。如党小组长廖亚轮,常避开人眼,约我到僻静的厦港散步,谈古说今,研讨学业,还和我合作写过几篇诗词研究的文章。曾给我颇多慰勉的同学陈松都、陈丰、洪胜生等成为一生至交。连在上杭县毕业实习时,负责监督我的团支委蔡德崇也成为我的密友。班上毕业留校的许长安、许锡昌两位教授在我多年后返校探望时,特地设宴招待我们夫妇俩。严格说来,那位左得出奇的团支书赖某也无非是被“新礼教”吃了,又去帮助吃人的可怜虫。承他几十年后,还特地托人向我问好。

印象尤深的,复学后一年多,庄书记与廖亚轮到我宿舍来,向我宣布摘去右派帽子,并给予一番鼓励;毕业前夕,系里又委派廖亚轮来征求意见,要我留校先担任中文系资料员,到适当时机再教课。我婉拒了。因为愚蠢的我尚未觉醒,还幻想着离开这伤心之地,去做自由鸟呢!

逝水流年,沧桑陵谷。我已是耄耋老人。60年后,终于写就此文,以偿心愿。既是为了记述当年复学前后的辛酸,更是为了感恩搭救过我的和关心过我的好人。

最后还想附笔感谢几位老师和同学。他们是为我落实政策而操劳的学友:我原班的团支书、留校后担任厦大工会副主席的何乃川教授,我原班的室友、留校后担任中文系系主任的赖干坚教授,原厦大学生会主席、留校后担任校党委统战部长的许宏业教授;特别是在我平反后召唤我返校任教的两位恩师:原中文系系主任郑朝宗教授,学校教务长王增炳教授。

致敬致谢我生命中的贵人们。铭肌镂骨,没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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