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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祥鹭 | 木麻黄未黄

 高山仙人掌 2021-01-04

车辆沿着小山东一路行驶过海峡大桥,便正式进入到平潭主岛了。绿色密密地覆盖在石头岛上,避免露出黄色土地的贫瘠。乔木有黄金榕、南洋杉、银海枣、红叶石楠,灌木带可见海桐树,而地被植物辅以黄心梅、花叶鹅掌柴树等,乔、灌、草植物错落有致,总能给人带来小厦门的感慨。

孔雀草、鸡冠花,夏堇、凤尾,醉蝶花、三角梅,这些能被一眼记住的时花,骄傲且热烈地绽放,享受着万众瞩目的光彩。

这是2020年。

年轻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亲眼所见便是海岛所有。可是他们忽略了一个朴素的事实,在贫瘠的土地上最先扎根的,是木麻黄;承接所有赞美与目光的,也应该是木麻黄。

从前,我算不上喜欢木麻黄。在海岛裹着细沙的风中,总能嗅到它的味道。树干笔直,枝繁叶茂,外形却略带疲惫态,理不清的松垮的枝桠下,掉落着刺球状的果实,在山脚下,在山顶上,在海边柔软的沙堆里。但要为这样的情感赋予爱的定义,恐怕是很难的。

我曾羡慕海南有椰树,同样雪白无垠的海滩,流淌着浓烈的夏日风情;再看北方的白桦树,笔直挺拔,宛若军姿,留下一篇篇白桦礼赞;或者是银杏,叶子独特,桂花树,香气浓郁,如此细数,似乎有一百种的理由可以爱上除它以外的任何的一种树,却唯独不会是木麻黄。

“福州市的市树是什么?”

“榕树。”

“那平潭的区树是什么?”

“木麻黄。”

孩童时深刻的问答,记忆犹新,与百年榕树,有福之城对比,木麻黄差的太多太多。每每听到人们说到木麻黄三个字的时候,多少有点嘲笑的意味——因为平潭土壤贫瘠,孕育不出什么珍贵的树种,唯独木麻黄愿意并选择了留下来,承担起几乎唯一的修饰海岛面貌的工作。

这倒像是一个无奈之举,一场树予岛的施舍。

如果你仔细观察平潭地图,不难发现,这座东南海岛多少有些独特:处台湾海峡西北部,地形地貌独特。孤援无助的岚岛在大气环流和浩瀚海洋作用下形成了季风明显的海洋性气候,随之而来的是蒸发量大于降水量,风害突出,最后愈演愈烈,竟演变成为了国内的强风区之一。

如此“恶名远播”,让它不仅成为了历史中“流放”之地的首选,更是让后人寒了心。

天既定,人在自然面前的脆弱,简直不堪一击。

孩童时听闻外婆唱起风沙灾害民谣:“平潭有三多:风多、沙多、石头多。锅里能有一斤米,锅下难烧一把柴。一夜台风飞沙石,千亩良田被淹埋。吃饭沙满碗,睡觉沙满床,秋冬沙拍面(打脸),暑天沙烫脚。君山脚下是芦洋,天灾人祸苦凄凉。三块茹干一碗汤,风沙糠等垫腹肠。狂风过处黄沙起,一夜沙埋十八村。风起千里沙,居民难安家。山上绿葱葱,沙滩林挡风。荒漠变良田,海岛成绿洲。干群一条心,荒沙变黄金。林网建立起,风沙寒了心。”

后人对于完整的歌谣是记不得了,只是口口相传着一句“狂风过处黄沙起,一夜沙埋十八村”。如今想来,甚是后怕,究竟是怎么样肆掠的风沙,一夜竟能掩埋十八个村庄?那堪比沙尘暴的阵势,又是如何无情地结束了这群海岛居民生存的机会?那些留在睡梦里的灵魂,终究是被永远留在了昨天,留在了白纸黑字上。而旁观者心有余悸,留在了痛苦的记忆里,以至于对后辈反复说起,反复。

我总以为是海岛成就了木麻黄,后来才明白,是木麻黄造就了海岛。就像是一场深刻的误会,直至在历史中找到了答案。

上世纪50年代以前,平潭县风沙灾害频繁,生境恶劣。新中国成立以后,平潭岛历届县委、县政府将造林绿化作为改变海岛生态环境和发展经济的“生命林”和“保安林”摆到首位的任务,却苦于找不到适宜滨海沙地生长的乔木树种。

几经周转,终于在广东省电白县(现电白区)和福建省东山县取得治沙经,木麻黄以贵客的身份被邀请到了平潭岛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木麻黄的根系带有菌根菌,能固定空气中的氮素,供应树木生长需要,能够在连草都无法生长的沿海流动沙丘上生长,并改良土壤。

1967年,平潭在滨海平原区共营造各类防风固沙林2489公顷,使绝大部分风沙地被固定下来,基本控制了风沙危害,海岛生态环境出现了转折。

到1994年,平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林木得到更新换代和混交改造,形成了带、网、片、点布局和林种结构比较合理的防护林体系,风沙化土地和水土流失得到有效治理。

而我是1995年出生的,幸运地避开了海岛飞沙走石的生存困境,顺其自然地享受着前人奋斗得来的胜利果实。

从记事起,认识的第一种树就是木麻黄。不是乡下的石榴树,或者是无花果树,而是走往幼儿园的路上,只要抬头就能在山头上看见的木麻黄;亦或是在黄沙满地跑的海滩上,稀稀疏疏地排列着的木麻黄;这座岛上或许有风与沙入侵不了的地方,但是几乎没有木麻黄存活不了的土地。

冬日尤为明显。万物萧瑟的时节,它是海岛上唯一的绿色,在凛冽的海风中给海岛一丝盼望。它或许是一声不吭的呆木头,耐瘠薄、耐盐碱、耐干旱,不怕海潮,不怕沙埋,生长迅速,迎风而立。但是它没有变过。

二十一世纪初,海岛的路还未修整起来的时候,从城关到苏澳需要穿过中楼、芦洋、平原等地,黄土路的两侧种植着密密麻麻的木麻黄。木麻黄连接地面的一米处,被涂抹上白色的物质,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摩托车的远光灯一照,远在远方的路便一目了然。

父亲在城关经营着一家店,晚上不值班的时候,便骑着不算崭新的摩托车从城关回到苏澳家中。整个行程大约一个小时,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双手紧紧抓着父亲上衣的两侧口袋,双腿轻微地在风中晃荡着。由于年纪尚小,我的双脚还不能完全踩到搁脚凳,又由于夜黑路远的缘故,时常迷糊地要睡着。

黑夜不留情面地压下来,压在海岛人的肩头上,压在了海岛的不远未来。整条路除了木麻黄和父亲摇晃的车灯,再无它物。我趴在父亲肩膀的位置,然后为眼睛预留出一条缝隙,看着两侧的木麻黄飞速运动。丛林的深处的更深处,是黑压压的木麻黄的影子。

“别睡——睡着了可是会掉下车去的。”父亲从后车镜里面观察着我的状态,同时加重了尾音。

我一听,弯缩的背挺瞬间直了许多,“没睡,没睡呢。”然后用勉强清醒的声音回应着父亲的检查。

活着需要清醒,在求生存的年代里,人和树一样,不得不牢牢守住安身立命的土地。两道种植整齐又略显凌乱的木麻黄,在后视镜里往后跑去,多年后仍然印象深刻,像父亲被风吹动未经修剪的短发,也像他下巴位置生长迅速的胡渣。

风吹动着木麻黄,木麻黄规矩立在黄土路两侧守护着回家的人。

有人留在岛上讨生活,也有人出岛打隧道。长大以后,听闻父亲打隧道的故事,脑海里总是想起木麻黄“耐瘠薄、耐盐碱、耐干旱,不怕海潮,不怕沙埋,生长迅速,迎风而立”的形容词。这座贫瘠的海岛,熬炼出顽强的生命力,是一群海岛居民,也是一片木麻黄。

向海而生的平潭人,带着生命的一份韧性,不怕风,不怕雨,不怕浪,不怕苦,实实在在地创造了全国的隧道业绩,为了一个家,为着生存赌上了自己的一生,如那跨越千山万水最后为海岛完全献上的木麻黄。

没有人在意一棵树的寿命,除了它自己。

曾经怀着已知得期待将木麻黄种在了这片海岛上,却未知它什么时候会倒下。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木麻黄的寿命只有七八十年。从它进驻海岛的那一刻算起,如今这一批沧桑的木麻黄几乎统一来到了生命的尽头。

想想人生,不知道又能走过几个古稀之年呢?

黄昏的时候,行走在坛南湾的海滩上。落日中的晚霞慷慨地赋予海岛浪漫的想象,为木麻黄披上最后金色的荣光,那一刻只觉得木麻黄树冠类似塔形,姿态优雅。为了这一座海岛,它毫无保留地献上了一生。从此远走的那个地方,成为了它的故乡。

环岛路的陆续引进了许多常青树种,也不断地尝试新的品种作为绿化使用。美丽异木棉,妖冶的刺桐,嫩黄的台湾栾树,还有棕榈树。今年夏天的雏菊和向日葵开得格外地好,乱花渐欲迷人眼,可我一心只有木麻黄。

年少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百种轻视木麻黄的理由,而今,只剩下一千种一万种钟爱着木麻黄的深情。当时只道是寻常,望着夕阳西下,接下来的平凡日子里,我将怀着无比敬畏的心为着木麻黄祈祷——愿木麻未黄,生命不息。

题图: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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