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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水小城

 gzb975 2021-01-04

建水是个小县城,全国两千多个县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虽然现在已经小有名气,要有多特别也说不上。建水出名的,一是古建筑,可全国那么多古城古镇,哪里不都是一堆新新旧旧真真假假的老房子?二是美食,可哪个地方又没几样特色小吃?米线、烤豆腐这些东西,本地人固然眷恋难离,外方人也就是尝个新鲜,毕竟谁都只是最爱自己家乡的食物。

比起丽江凤凰乌镇这些完全商业化的古镇,建水宣传为一座鲜活的市井的古城,这话不假,建水老城里生活的仍然是世居于此的原住民,过着平平常常的生活,早晚高峰时满大街汽车电动车,拥挤而杂乱。
可也免不了旅游商业的侵蚀,小时候安静古朴的老城早已消失,现在的建水,地上铺着新的石板路,沿街盖着仿古门面,统一的木匾招牌,就连四个城门,也有三个是新建的。朱家花园里大半是新盖的楼台,小桂湖挤满了花花绿绿的房子,福东寺成了售楼部。旅游黄金周的时候,满大街车马密密麻麻,馆子里拥挤不堪,连口饭都吃不安生。
白驹过隙般,离开建水已二十多年。每次假期回家都会看到巨大的变化,麦当劳有了,沃尔玛有了,五龙湖公园建好了,动车也通了。生活在变得更好,但记忆中热闹又安静的建水,也已经遥远而模糊了。所谓故乡,大概都是如此吧。

可每次要离开建水的时候,我还是不想走。不管怎么变化,这里还是蓝天白云日头猛烈,傍晚的火烧云烧遍山坡;雄壮的东门楼还矗立在那里,让人心里踏实;巷子里那些开满三角梅的老房子还在,小时候我们天天爬在那门口地上拍画片。
而城外那些黄色的土林、红色的土地、爬满石头的野山也都在那里,少人打扰;蜿蜒雄壮的红河在云雾缭绕的深山峡谷中长流不息,那是不为人知的秘境。
建水仍然是个好地方。
闲时看看回家的照片,想想那些熟悉的街街巷巷,历历往事在目。慢慢画下来,算是千里之外聊慰思念吧。

一、老城里面

建水东南西北四个城门,现在只有东门朝阳楼是历经四百年流传下来的,另外三个城门早已被拆除,前些年又重新建了起来。我们只有耐耐心心等上二三百年,等它们重新变成古建筑。
建水小调《四门调》专门歌唱四座城门:一出东门东门东,东门外头卖点小花红;二出南门南门南,南门外头卖点丁丁糖;三出西门西门西,西门外头卖点老蓑衣;四出北门北门北,北门外头卖点烧玉麦。遥见当年县城热热闹闹的生活场景。
我家就住在西门里面。小时候,西门这里还有一些低矮残破的城墙遗迹,上面长满杂树野草。听爷爷奶奶讲,更早些年的时候,一到夜里还有狼在城墙上嚎叫,很是渗人。

不过我小时候已经相当安全了,西门人烟辐辏,有热闹的菜市场烧烤摊。街上平时很清静,到了周末,各乡村的村民进城来赶街,纷纷从西门出入,有穿着花花绿绿的少数民族服装的,有拖家带口背着小孩的,街上热热闹闹,光是坐在门口看着,就很有意思。
进了西门往里走,不几分钟就到了指林寺。建水城里七寺八庙,指林寺是年头最早的,古语先有指林寺,后有临安城。继续走两步是文昌宫,老人民法院所在地,小时候可以随便进去旁听法官判案。门口两株大树遮天蔽日,是乘凉下棋闲谈的好去处。

临安路破败的老房子

武庙街老房子


再走一分钟就到了学海。以前的学海是一个人工开挖的小湖,但是除了湖心的亭子断桥,并没有什么修葺痕迹,周围盛开着大丛的夹竹桃。学海里水干的时候,湖底长满青草,傍晚时分飞满蜻蜓,小孩就来抓蜻蜓。方法是先抓住一只,用细绳拴上拉着一边转圈飞,一边念咒语:“老大、老大,来干架!”老大,就是大个的蜻蜓——不一会就会有蜻蜓来和原来的蜻蜓粘在一起。抓到的蜻蜓多了,拿回家掐掉头尾翅膀用油一炸,喷香扑鼻。
走过学海就进到文庙,以前一中的学生就在各个殿里上课。先师殿前几根石龙抱柱是用整块青石雕成,值得一看。殿前石碑上有孔子刻像,据说摸了孔子的脑门就会变聪明。小孩们到这总要去摸一摸,以期沾点灵气会念书。灵验与否不好说,可见的后果是孔子的脑门被摸得锃光瓦亮,并且由原来的凸脑门变成了凹脑门,实在非朝夕之功。
还有一个游戏,就是用一枚硬币去碑文上逐字的按,看能按在哪个字上不掉落,就预示着你的前景,有如求签。要是能把硬币按在“文”“学”“书”等字上,就预示着你很会念书,父母小孩就都很高兴。建水号称滇南邹鲁、文献名邦,文风之盛,由此种生活细节可见一斑。

大殿台阶两侧的青石条,可以滑滑梯,当中的石龙是不敢去踩的,据说只有皇帝才能从石龙上走。当然皇帝大概是不曾来过这边陲小镇,走那坑坑洼洼硌脚石龙的。
转过殿后,一中校门口有株巨大的万年青树,树中间又长出来一棵柏树,很是奇特,叫作“万将军抱白小姐”,也是建水人津津乐道的名胜。不过柏树白小姐已经仙去多年,万将军一直痴情的抱着她,想撒手也是不可能的。
我上中学的时候,学海文庙已经修整一新。湖边围起了青石路,种起了整齐的丝柏。学生也不再在庙里上课,搬进了新盖的教学楼,不过小卖部还是开在偏殿里的。我们在文庙里学习,看书,游荡,喝酒。晚上下自习之后,绕着学海回家,学海西面“义路”这一侧,花木茂盛光线幽暗,大家自觉的留给关系暧昧的男生女生来走,名曰情人路。另外“礼门”这一侧比较明亮,我们这样的单身汉热热闹闹走在这边,不时羡慕的眺望着湖另一边。

夏日学海

文庙洙泗渊源牌坊

学海义路牌坊


学海斜对面是普应寺。建水城里城外多的是寺庙,学校在庙里,医院在庙里,政府也在庙里,以前公安局就在普应寺。有个同学家是公安局的,住在寺里后院,我们经常到他家吃饭喝酒。有一回大家喝得兴起,拿张桌子出来围坐在寺门口大树下喝茶吹牛,那会大家都深受古惑仔荼毒,一帮人就坐在公安局的招牌下高谈阔论要成立社团打出片天地,幸好百无一用是书生,过足了嘴瘾后也就作鸟兽散去。 
顺着大街继续走,一路可见县衙公署、朱德旧居、杨家花园、白衣楼、学政考棚、天君庙、城隍庙、崇正书院、玉皇阁、崇文塔等等,散布在临安路两侧大街小巷中,以前都是些默默无闻的老房子,或者紧闭大门结满蜘蛛网,或者是政府、医院、工厂、人家所在,并不像现在修葺一新,迎接八方游客。

然后就到了大名鼎鼎的朱家花园,以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也没什么游客会来玩。我们本地人并不稀罕,没事也懒得进去。园子还没有像现在一样加盖了一片钢筋水泥的假古建,都是地道的老宅子,曲曲折折很是清幽。有时候一些单位工会在朱家花园搞游园活动,就很热闹,大人小孩穿梭其中,蒙眼击鼓的,水中夹玻璃球的,猜灯谜的各种花样,一番嬉戏后各自获得若干毛巾香皂,高兴而归。傍晚时候人都散尽,花园里又恢复平时的安静,只有风吹动树叶娑娑作响。

朱家花园

崇文塔

街上卖水果的妇女

老老少少


到了东门,也就是朝阳楼,大约是建水人最自豪的一个门面。在北京上大学时,有次和建水同学一起打车,同学嘴闲和司机抬起杠来,说北京也不过尔尔,还不如老家小地方住的舒服,反正大楼商场啥的小地方该有的也都有。司机自然不屑说那你们有天安门么?谁知这一下自投罗网,同学马上说当然有,我们建水的东门楼跟天安门一样大,还比天安门早建几十年,一下把出租车司机噎得说不出话来。能让北京出租车司机无语,也算得上是骄人战绩了。
东门楼楼外高悬大字“雄镇东南”,楼内挂的是草书“飞霞流云”,对外刚健,对内明丽。楼上挂满铜铃,黄昏时分叮当作响,无数燕子盘旋飞舞,却一点也不觉得喧闹。
东门是个热闹的地方。大人们逗小孩玩,都会唱一首小调:有个老倌倌儿,领着嫩娃娃儿,来到东门坡儿,吃点豆腐干儿。云南话属于北方语系,建水话里有大量儿化音,外方人听来说话就像唱歌一样。

几十年来东门花园都是跳烟盒舞、遛鸟、下棋打牌的好去处,以前建水城里活动场所少,小情侣也都喜欢来东门花园坐着谈恋爱。听见三弦响,心慌脚杆痒,要看要听地道的建水花灯小调,还得到这些人民群众自发聚集娱乐的地方来。不过能跳能唱花灯的老人家也越来越少了,广场舞已经横扫了全国城乡角落。
东门旁边的桂林街巷口,几十年如一日的卖着水烟筒,铁皮的、竹子的、大的小的各式各样。其中竹烟筒最为正宗,看起来是一整节竹子做的,其实不然,都是一根根的细竹条箍制而成,这样才形制规整经久耐用。再往巷子里走,每到周日是卖各种竹子、木棒、梯子、草药的地方,是数十年延续的固定集市。

东门楼

烟盒舞

水烟筒摊

桂林街集市

 

二、城外风光

东门楼外的小桂湖,本地人习惯叫洗马塘,以前是工人俱乐部所在,是老头们打牌打麻将的聚集地,也是小孩们坐小飞机的游乐场。俱乐部的楼里有时会有一些奇怪的展览,我在这里看过千年干尸和人头蛇身。走到俱乐部后面就很清净,那时湖边还没有盖乱七八糟花花绿绿的房子,只有一些树和田地,水面比现在宽阔多了,可以划船。再走到洗马塘后的田埂上,是建水上两代小青年的约架圣地,地位大概相当于电影《老炮》中的“颐和园后面有片野湖”,当年这里发生过许多可歌可泣的江湖故事,至今仍散见于上一辈们酒后吹牛中。

出了东门往外走,石桥一带是卖各种杂货的地方,做饭用的木甑子、铁皮桶、粗陶瓦货,这里都有。石桥外面就是小火车站,现在建成了一个卖奶茶鱿鱼的主题公园,本来充满老旧年代气息的地方弄得廉价而不伦不类。买票坐上小火车,可以沿着泸江河经过双龙桥、乡会桥,到达团山。

环城路上小房子
环城路上凤凰花
茭瓜塘街老房子
石桥杂货摊
小火车站

现在的小火车完全是旅游的产物。但在小时候,小火车真真切切每天拉着人和货物往返于鸡街、建水、石屏之间。站在家里房顶,只见城外广阔的绿色田野中,一线高高的树墙下,就是小火车的窄轨铁路。铁路两侧尽是高大的桉树,清风徐徐,除了一天几趟火车经过,颇为幽静。谈恋爱的小青年吃过晚饭,悠悠闲闲到铁路聊天散步,自带浓浓的文艺风。
因为地方僻静,时常听说铁路边有坏人出没、小情侣被劫之类新闻。不过我们小孩子怕归怕,玩还是要去玩的,铁路对小孩子来说实在有无穷的乐趣。

铁路两侧的田野就不必说了,稻田里可以捉鱼摸螺蛳,田埂边可以摘野菜。有种叫老洼儿的,可以炒饭吃,其实并不好吃,口感有些粗硬,但是很有自然的风味,家里大人很喜欢去采摘。养小金鱼的,还可以在水沟中捞水草。菜地间有直径两三米的大水窖或者水塘,经常有农村的小孩在其中跳水游泳,我们是不敢的,只能看着观赏。
铁轨两边保护路基的马牙石非常漂亮,经常能发现一小块晶莹剔透有如美玉的,我们如获至宝拿回家放在鱼缸里。现在去也还能捡到。
另外一大乐趣就是压硬币。把硬币摆在铁轨上,最好是五分的大硬币,然后坐在旁边等火车经过后,硬币就被压成了薄薄大大的一片,虽然这薄薄大大的一片并没有什么用,但这种金属加工的过程让我们小孩子十分痴迷,只要兜里有硬币,总是拿来压扁。这种玩法属于破坏人民币,不过小孩子也没啥概念。

铁路两侧的桉树枝叶,可以用来编树叶帽,戴上之后即可化身游击队员。树下遍布各种野花野草剑麻蓖麻,剑麻的叶片长而阔,顶端像针一样尖锐,摘下来运劲一刺,可以扎在树上。蓖麻球长满小刺,老了以后很硬,嫩的时候毛毛软软的手感很好,我们经常摘下来作为暗器互扔。
有时候还能发现一颗广石榴树,长着良莠不齐的果子,我们就很高兴,摘下来一顿大吃,有的不太熟还颇为青涩,我们也吃得兴高采烈。而家里从菜市场买回来的又大又甜的广石榴,我们是没什么工夫吃的。

紧挨着铁路的泸江河,河水并不清澈,下过雨后泥沙俱下,平时缓缓流淌。偶尔有人在河里放牛、放鸭子、洗菜,在岸边竹子杂树掩映下,也有一番乡间景致,依稀就是传说临安八景之一的“泸江烟柳”。在靠近西门大桥处,有一道小小的堤坝,水流在这里较为迅速,小时候父母曾经在这里冲刷敲打剑麻,把纤维抽取出来做刷子挣钱,我就站在旁边看着玩,那会并不懂得生活不易。
田野中的铁路
摘草芽的人
泸江河中洗菜的母子
泸江河边的香蕉树和广石榴

出城西沿铁路几公里到双龙桥,建水人都叫十七孔桥,在中国造桥史上据有一席之地,湛蓝的天空下,映衬着水中倒影,怎么拍出来都好看。在双龙桥还没有成为景点的年代,每天除了附近的村民骑着自行车、牵着牛从桥上经过,行人寥寥。桥上锁着的阁楼里传说有一个长发女鬼,会把头发垂到泸江河里来洗头。桥下小片沙洲上,可以玩水,可以捉小螃蟹。
现在桥下囤起来一片水域,沙洲早没有了。桥周围的空地上,搭满乱七八糟的棚子,卖各种烤豆腐凉米线木瓜凉水,简直让人无处落脚。

小火车再往前开,就到了乡会桥和团山村,都是很漂亮的地方。团山以老房子著名,很多门上墙上还残留着文革年代的标语,让人仿佛置身数十年前。铁路再往西走,就一路去到石屏县了。
见龙桥
乡会桥
双龙桥
团山村的小卖部
团山村的仙人掌

出城东三十公里的燕子洞,规模宏大壮观。和附近的颜洞、仙洞等洞穴构成了建水的泸江水系溶洞系统,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当年徐霞客不远万里前来考察,在《徐霞客游记》中可见记载。
燕子洞高大深远而隐秘,以前被用作军队存放弹药的基地,据说对越自卫反击时,大量征用民间车辆帮助运送物资,燕子洞基地就此暴露,之后部队就让了出来开发成旅游景点。洞口倒悬的钟乳石上挂满匾额,有万千雨燕在崖壁上做窝,以前当地村民冒险攀岩采下燕窝卖钱,现在则成了一项表演。进洞蜿蜒可游览几公里,再往深处还有很多未开发的漆黑洞穴,只有泸江河在其中潜行于群山之下。

出城北二十公里是云龙山,有小路曲曲折折上山,也有一条简易公路可以开车到山顶。山上树木繁茂,景致清雅。山顶有一座真武宫,除了逢年过节烧香时候,游客很少。我和同学们有时爬山上来,专程为了吃庙里的斋饭,价钱很便宜,现在也才十元一位。米饭是用甑子蒸出来的干米饭,菜就是青菜茄子豆腐,就着酸菜乳腐,连吃三大碗都不够。吃完喝一碗米汤,肠胃身心都无比舒服。走到茶园之上有大片的松林,在山坡上坐下远眺群山和绵羊冲水库,天地空阔怡然自得。

出城南是大片红土地,四十公里后在坡头转上一条狭窄公路,一路云里雾里盘旋在红河岸边的山腰上,再二十公里后到达回新村,眼前豁然开朗,俯瞰红河在两岸青山间穿行,这里就是纳楼土司司署所在。在遥远的年代,土司统治着这一方广阔的化外之地。再越过红河,就是元阳、绿春、红河这些高山峡谷深切、梯田重重叠叠的边境之地了。

此外城外还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景点古迹,像文笔塔、天柱塔、燃灯寺、西林寺、绿瓦寺、珂里楼、天缘桥、黄龙寺等等。更有散布于官厅、坡头、普雄、盘江等乡的星星点点古村寨,一般外来游客很少涉足,就算建水本地人,很多也不曾到过了。
燕子洞
云龙山
城南红土地
回新村俯瞰红河
珂里楼
天缘桥

三、水井茶馆

建水的水井多而美丽,街头巷尾散布着几十上百个水井。大的直径数米如大板井、小节井,小的也就能放下一只水桶,藏在某条小巷子或者某道矮墙之后,常常本地人也不知道在哪。
水井各式各样,单眼、双眼、三眼、四眼,在别的地方很少见到,井壁上一道道绳索磨出的深痕,显现着岁月的磨砺。

水井就是建水城的血脉。以前喝水都讲究喝大板井水,每天清早,就有人从大板井取了水在城中四处贩卖。生意做得大的,用马车拉一个大水箱,水箱后面有一节胶皮水管,谁家要买水,就把桶来接水,接完之后把胶皮水管一扎,马车接着沿街叫卖而去。
生意做得小的,就是一个人一根扁担,挑着两桶水挨家挨户卖,谁家需要,就把水挑进家来,帮买主把水倒进水缸里,再去井里挑一担水来卖。小时候奶奶经常坐在门口,看见卖水的挑担来了,就喊住买一担水。当时的价钱,好像是五毛一担。

有力气又不愿花钱的,就自己去井上挑水。挑水讲究技巧,技艺高超的,挑着两大桶水在青石板路上走的又快又稳,扁担一颤一颤,一会从左肩换到右肩,一会从右肩换到左肩,行云流水般轻松自如,好像自己不用出力似的。我妈常去挑水,我偶尔也挑。我技术不行,每次挑水走十来分钟路程,总要洒出不少来。
要让水不洒的技巧,可以在桶里放一片竹片或者荷叶,这样就能利用水的张力,有效减少泼洒。

大板井是最出名的,无论冬夏,无论多少人取水,总是那么满而清亮。里面还有几尾小鱼,据说是放在里面监测水质,以防有人投毒的。井旁有一尊龙王神位。
慢慢的,因为附近做豆腐的太多,废水随地排放,渗入地下后,影响了水质,很多人就不喝大板井水了。好在建水水井太多,南门外红庙的水也不错,青山脚下的白沙水也挺好,建水人不愁没有水喝。
反正自来水这种东西,建水人是从来不喝的,就算是在没有桶装纯净水的年代。
四眼井
三眼井
沿街卖水
大板井
小节井
茭瓜塘街双眼井

大概因为水井的兴盛,小时候建水城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茶馆。建水盛产紫陶茶具,但那会的茶馆并不是所谓的品茗之地,倒是老年人来打麻将居多。在我看来茶馆最主要的功能是卖开水,茶馆里最主要的设备,就是沿墙角垒砌的一溜灶,小的三五个、大的一二十个灶眼。火苗呼呼烧着排排水壶,家里需要开水的,往往就派了小孩提着暖瓶来买开水。
我小时候就经常被差来买开水,把暖瓶往地上一放,老板看看哪把水壶壶盖乱跳直冲白气,就是水开了。老板戴着石棉手套,从一片火焰中提过壶来,哗啦啦倒进暖瓶,小瓶一毛五,大瓶两毛,交钱走人。

至于长期泡茶馆的,大多是一些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的老头,没什么事做,没什么娱乐,自己端一个玻璃罐头瓶,在家放好一撮大叶茶,到茶馆交两毛钱开水费,就可以坐上一整天。什么瓜子花生茶点一概没有,就是两张木桌,几条长凳,坐在那里发发呆,偶尔闲谈几句,再抽抽烟筒,消磨无尽时间。资深泡茶馆的老头,中午饭点也不回家,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巴巴的糕点来,就着茶水吃下,继续泡一下午。
这就是以前建水的茶馆,毫不喧闹,跟茶也似乎没多大关系,现在已经很少很少了。

挑水的路
茶馆

四、烤豆腐干

水井是建水人的血脉,那豆腐干就是建水人的图腾。在外上学工作的人最念念不忘的,莫过于此。
二十多年时间里,青石板被撬掉,又铺上了青石板,老房子被拆掉,又盖起了老房子,只有这烤豆腐干还是原来味道。

豆腐干必须要西门大板井水做的才正宗,烤豆腐干摊则遍布城里大街小巷。
地道的豆腐干摊,除去凉米线凉卷粉,就只卖烤豆腐。佐料一干一湿,干的是盐巴辣子花椒,湿的是加上酱油。后来烧烤之风兴起,一张炕上又烤豆腐,又烤牛肉鸡脚韭菜,弄得油烟缭绕,豆腐粘上油,也涨不起来。又过了些年,才又荤素分开,烤肉烤菜另起炉灶,烤豆腐就只是素烤豆腐,最多加上点烤洋芋,这才又烤得一个个豆腐圆圆滚滚外酥里嫩,回归了本味。佐料则增加了蒜油花生酱,更加适合小姑娘们喜好。
豆腐干
包豆腐干

小时候外公常带我去打麻将。到麻将馆里看一会,我就觉得没意思了,于是外公就给我一块钱,我拿钱出去找家豆腐干摊坐下,先要一份小碗凉面吃着,一边就吃烤豆腐,看着哪块烤好了,夹过来掰成两半散散热气,先把其中一半焦香的皮揭下来,沾佐料细细品尝着吃了,再把里面蜂窝一样松软的豆腐肉沾上佐料吃掉,然后再如法吃另一半。
边吃豆腐边吃凉面,慢慢悠悠数着吃完十块豆腐时,凉面也吃完了。小碗凉面五毛,豆腐五分钱一块,总共正好一元。给钱走人,肚子、嘴巴和心里的满足洋溢而出。

如果是大人带着小孩去吃烤豆腐,小孩往往耐不住性子坐在那,又怕豆腐烫手,大人就用一根筷子穿上三四块豆腐,小孩举着到处玩耍,边玩边吃,快活自在。
建水很多酒店门口会摆上一大炕烤豆腐,安排专人不停烤着,只要是来酒店吃饭的人,免费无限量供应。宴席的大鱼大肉,人们不以为意,倒是这一炕烤豆腐,大家都围着去吃,后面的山珍海味,反而倒像是陪衬。
吃烤豆腐要配野山茶水,就是晒干了的夏枯草。乱蓬蓬枯枝一般,开水泡了之后,有一种浓郁的清凉的苦。第一次喝喝不惯,多喝几次就会爱上,清热降火,是吃豆腐烧烤的绝配。至于喝酒,则有各式各样泡酒:杨梅、青梅、枸杞、黑葛儿、拐枣、木瓜、李子、橄梨儿……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泡酒。如果要喝纯粮食酒,苞谷酒和荞酒则是最好喝的两种,荞酒带着独特的荞麦香,苞谷酒则最醇香有劲,就着一块块豆腐,这就是生活啊。

在街边摊上吃烤豆腐,吃的是热闹喧腾的市井气息,一桌人素不相识,三三两两围在一张炕上,老板的手一边上下翻飞拨弄豆腐,一边用苞谷粒数数记账。要想吃上一块烤得好的,必须眼疾手快,不然就被别人抢走了。两杯老酒下肚后,不认识的人也就认识了,不知不觉已经和旁边进城来玩的老表聊到飞起。
在家里自己烤的话,就可以静待每块豆腐都烤得恰到好处。一大家人吃,要烧起木炭来用大炕烤,人少就用电磁炉烤上二三十块,悠哉悠哉慢烤慢吃。
小小的烤豆腐干,盛大可呼朋唤友飞扬恣肆,清净可二三闲人陋室对坐,筷子不时翻动豆腐,看着豆腐慢慢泛出焦黄,再圆滚滚涨起来,安静的空气中听得“嗤……”的一声细响,主客间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话,几乎有禅的境界。
豆腐干摊
豆腐干摊
 

五、碗窑陶器

现在建水满大街都是卖紫陶的。碗窑村那一条窄窄的公路边,密密麻麻开了百十家紫陶作坊。而在以前,这条路是很宽的,两侧都是田地。在一条大坡的下方是土陶厂,生产各种粗陶大缸大盆酸菜罐。在坡的上方是陶器厂,全称工艺美术陶厂,生产各种汽锅花瓶等比较精细的东西。现在做紫陶的那些名家大师,当年大多是厂里的工人。
土陶厂和陶器厂早已经没了,那些推板窑、隧道窑、鸡窝窑也都拆了,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大烟囱。我妈在陶器厂上班,我自小就是在这根烟囱下玩惯了的。

我妈的工作,是在汽锅花瓶的胚子上雕刻各种竹菊梅兰,用专门的空心刻刀在红泥胚上像画画一样,刷刷几笔就是一幅图案,然后填上白泥,再刮削掉表面一层,汽锅花瓶上就有了一副红底白色的图案。阴干之后,就可以去烧制打磨。
陶器厂里很好玩,首先进了大门有一大堆次品。各种小花瓶酒瓶汽锅茶盘,烧出来质量不过关的,就扔在这堆成一座小山。我和小伙伴上下翻捡,其中有很多东西其实只有一点点瑕疵,遇上喜欢的,我们就拿回家。捡来捡去没工夫了,就拿根棍子噼噼啪啪,把各种陶器打个粉碎,反正都是次品,没人管的。
厂里有用之不竭的泥巴,一切道路房屋机器都被沾上了泥巴的红色。车间楼外有一条排水沟,下大雨后红水滚滚,我和小伙伴拿一块破木板扔在水上作船,幻想航行在大江大河之中。
在大烟囱下面,每到周六下午,还会有人挑了担子来卖凉卷粉。凉卷粉没什么特别,但在厂里吃感觉比在城里更好吃一些。

出了陶器厂继续往北就到了碗窑村,外婆家就在这里。村子沿一条小河走向,许多人家的院墙都是用大缸或者瓦片垒起来的。村子很安静,有时听见单调持续的“沙沙”声,更加让人感到宁静,那是有人家在用青石打磨陶器,陶器如瓷一般的光滑凉润,全靠如此手工磨出。
村子后面全是低矮的黄土山岭,沟壑纵横。前面公路边一座小山上,依山建着一座长长的龙窑。当年烧窑的时候,各种瓶、盆、缸、罐,一次放入数百上千件陶器,窑火熊熊烧两昼夜方熄。以前外公就在这里烧窑。现在也已经荒废不用了。

龙窑旁边是五显庙,庙里供着五显灵官,也就是马王爷。碗窑村是专门烧窑的地方,而马王爷的三只眼为火之精,正是碗窑村的保护神。以前庙里堆满了陶器瓦货,都是旁边龙窑烧出来的,或者等待放进龙窑烧的。遇有人家办红白喜事,也可以到庙里来借了地方操办。
小时候赶上庙会的时候,庙前空地上就变得很热闹。很多人来烧香,有卖香卖纸卖各种小玩意的。最吸引小孩子的,是一种吹鸡儿,是用陶泥烧制的小猪小鸡小鱼,空心开孔,按住不同的孔可以吹出简单的音调来,造型十分古拙可爱。可惜当时虽然喜欢,却没把它当回事,随手玩过就扔得找不到了。
然而一晃三十年过去,这东西已经极其稀有了。现在虽然也还有人在做,紫陶街上也还有人卖,但已经完全没有了神韵。就像满大街的紫陶茶壶,不过是生意罢了。
龙窑
碗窑村
村子附近土岭沟壑
吹鸡儿
 

六、一年到头

生活就是日子,日子就是生活。云南一年四季鲜花盛开,开得太多只好吃进肚子:玉荷花、芭蕉花、石榴花、棠梨花、苦刺花、马桑花、芋头花、玫瑰花、仙人掌……随意做菜,并不当做一件特别的事。
一元复苏,也是从花开始。要过年了,家里买来七里香花,插在瓶子里,淡淡的香气能萦绕整个春节。另外再买几个佛手供在案桌上,也有清香的气息。

春节要烧高香,都是一人多高的大香,买回来后放在墙角,大年三十傍晚放过鞭炮,就把香点起来插在一个大花盆里,一直能烧到大年初一中午。到破五接财神的时候,还要再烧一柱高香。
年夜饭自然是丰盛繁多,特别的是一道传统的过年大菜:馊菜。腊月二十几的时候,家里就开始熬馊菜,本来只是普通的一锅萝卜青菜,炖好之后不吃,一直放到变馊变酸,过年的时候再煮来吃。那味道十分酸爽,不是正宗老建水连闻都闻不了。

过年还有个习俗是铺松毛,松毛就是马尾松叶,村民们一丛一丛砍下来,装在大麻袋里进城来卖。新鲜的松毛又绿又软,家家户户买几袋来铺洒在堂屋上,大家就在松毛上席地而坐聊天打牌游戏,年夜饭也是摆在松毛上,一大家人盘腿围坐一圈吃饭喝酒,颇有边疆风情。
松毛一般都是三根一小束,小孩子们热衷于在松毛中翻捡,谁要是能找到一束四根的,就预示着他新年要发财。到了晚上,外地亲戚来了安排不开,就把被褥铺在松毛上睡觉。小孩子都抢着睡松毛,感觉特别好玩,玩累之后,就在松毛的清香中沉沉睡去。

过年自然免不了打牌打麻将,然而最重头的游戏是掷围。这种古老的游戏在别处已不多见,在建水这边陲却流传下来。掷围以一套签来代表不同动物对应不同分值,签用竹子雕刻而成,简陋的随便刻上字就行,精美的则有如艺术品。最大的一根签叫做麒麟,得分最多,依次往下是凤凰青狮白象老虎豹子老鹰狗鹿猴兔鸡。用六粒色子掷在一个大海碗里,按规定的花色来赢取不同猎物。掷围并没有什么技巧,全靠手气,上到八十下到两岁,都可以参加,也没有人数限制。一大家人围在桌子前大呼小叫“麒麟!麒麟!”“没有!没有!”时时哄堂大笑,就是过年最热闹喧哗的快乐。

大年初一,村村寨寨各个生产队都组织了队伍,来城里舞龙耍狮划旱船,队伍一拨接一拨,从西门游到东门。做生意的开公司的,往往就奉上红包请他们在门口唱跳一回,以旺新年。龙狮舞起来时,围观的人把整串整串的鞭炮点燃向他们身上脚上扔去,一时间硝烟弥漫有如战场,声势越浩大越旺财。所以舞龙舞狮的都得壮年男子才行,不然抵不住这一番轰炸的。
春节过后,家人各自散去,松毛渐渐变得枯黄干硬,奶奶带着我用竹弓把松毛扭成一个一个的草结,用来烧灶,年就彻底过完了。
芭蕉花、石榴花、南瓜花、苦刺花
玉荷花、芋头花、棠梨花
铺松毛的年夜饭
一副掷围
扭松毛结

春节之后是元宵节,元宵吃不吃无所谓,但肯定要喝一碗炒米糕泡的糖水。炒米糕是建水传统糕点,吃起来未免太甜,用开水一冲泡成糖水,倒是十分入口。
清明节上坟的时候,除了常规的水果糕点香烛,建水人还喜欢挑上一担炊锅去山上。这是个力气活,扁担两头,一头竹筐里装着铜炊锅,炊锅里密密实实码好五花肉黄花菜香芋豆腐蛋卷莴笋,木炭就在锅里烧着;另一头竹筐里装着别的东西,爬山越岭,沟沟坎坎,一直来到山上。祭扫完毕,山风浩荡,大家席地而坐打碗蘸水,和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们一起吃着炊锅,如同家宴,如同春游,酒足饭饱之后收拾妥当,缓缓下山而去。
端午节,小时候家里会用草药煮一大锅水,水里同时煮上鸡蛋,水开之后用来洗澡,同时把鸡蛋吃了,可以祛除百病。还有就是包粽子,建水的粽子是没有馅的,就是黏密紧实一包糯米,沾白糖或红糖吃,吃不完的切成片,用油煎了撒上椒盐,比原来的粽子好吃十倍。

建水地处北回归线,天气热的早,夏天很快到来,城外的田里挤满荷叶,荷花星星点点点缀其中。村民摘了荷花进城来卖,最受小孩子欢迎。长长的买一枝荷花拎在手里,好像哪吒的红缨枪。花瓣摘下来放在虚攥的虎口上,用力一拍就啪的一声破裂,也是小小的乐趣。
建水的夏天骄阳似火,虽然最高温度只有三十二三度,但是紫外线强烈,在太阳下晒一会就头昏眼花,只有小孩不畏炎热,河沟边野地里到处去拔将军草,每人拔百十来根将军草回来,一根根打上结,两人各执一根对拉,看谁的草能把对方的草拉断就可获胜。要是谁能找到一根又韧又壮的将军草,连斩对方十几员大将,那简直得意洋洋爱如珍宝。
将军草是和狗尾巴草混杂生长的野草,打结之后仿佛一名头颅高昂的将军,因此得名。这种草遍布天南海北,这种游戏我却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
太阳虽辣,毕竟温度不高,在树荫里房檐下即可安享清凉,不然怎么说云南是好地方呢。睡觉到了半夜,还要搭一条薄被的。

夏天雨水一落,菌子就登场了。云南人吃菌子天下第一,建水人当然是云南人,各个小区、村子、寺庙常贴着政府印发的两张表《红河州常见食用野生菌》《红河州常见有毒野生菌》,彩色印刷图文并茂,然而还是免不了年年有人吃菌中毒。吃菌中毒会看见花花绿绿的小人,见小人也阻挡不了人们吃菌,鸡枞松茸黑牛肝黄牛肝青头菌红香菌鸡油菌干巴菌见手青……实在太多太好吃了。其中最好吃的,一是鸡枞用油炸过之后,连油封存在瓶罐里,吃面条的时候夹出来一点,只需要一点,就能化平淡为神奇,让一碗面条香到令人赞叹。最下酒则不过干巴菌,干巴菌皱皱巴巴,褶皱里充满泥土,要用小刷子一点一点刷干净,但又不能刷得太干净,不然把菌子本身的香气也刷走了。所以吃干巴菌总免不了嘴里还有嚼到沙子的感觉,但没人在意,干巴菌那独特的臭臭香香的味道,与本地皱皮辣椒的香气相得益彰,一小筷干巴菌,足以让人眯上眼睛细细咀嚼半天,不知不觉酒又下去半杯。

中秋节吃月饼。小的有各种月饼白酥,大的有盘子那么大的荞饼三香饼。以前日子清贫,传统糕点都做得又油又甜,人们才觉得好吃,现在的人吃不了这么浓腻,浅尝辄止。另外惯例煮一大盆花生板栗,酸甜石榴正当季,也要摆上一盘,火红的皮下玛瑙一样的石榴籽,饱满多汁酸甜爽口,比纯甜的石榴更加好吃。
秋天桂花开的时候,街上会有卖桂花的,用线串成一小串小串的,买回来用碟子盛点清水养上,好几天都满室皆香。

建水的冬天也是温暖的,老年人穿着棉衣,年轻人穿件衬衣就可,晚上照样坐在马路边烧烤喝啤酒。但毕竟是冬天,偶尔有几天不出太阳,天气阴寒如刀锋,家里老人就生起火盆来取暖,顺便也可以放把水壶烧烧开水。儿孙们下班放学回来,肚子已有几分饥饿,晚饭又还没做好,就拿把小炕支在火盆上,随便找点豆腐红薯年糕烤上,桌子下面摸出酒杯来,一边搓手向火,一边就看电视喝起酒来。
冬至时候要吃团,也就是汤圆,还是没有馅的,裹了甜豆面吃。要约饭就安排一顿壮山羊火锅,两杯糯谷酒暖暖和和下肚,一年就又过去了。
扫墓的炊锅
粽子

将军草
街边卖的菌子
狮子糕、炒米糕、燕窝酥、沙糕、白酥、荞饼等
 

七、一天到晚

要生活就得干活计,对于辛苦工作的人,一天到晚无非操劳。但若是偷得几日闲暇,在建水一天到晚逛吃逛吃,那就舒服得很——只要肠胃够大。

早起当然是一碗热腾腾的米线。

云南人爱吃米线,建水和蒙自争了几十年过桥米线的发源地,都是为了商业和名气,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大家印象中那种七碟八碟的过桥米线,本地人是很少吃的,太麻烦。要吃就是一碗汤、一碗米线,汤里已经放好了各种肉菜草芽豆腐皮。草芽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只有绵软而脆的一点清甜,然而少了草芽的过桥米线吃起来似乎就落了俗气——口重的再加一勺红汤,自己去旁边小桌子上随意放大把的薄荷芫荽香葱,配上酸白菜萝卜条,稀里哗啦吃下肚去。建水人叫做甩米线,一个甩字尽显痛快畅意,新的美好一天就又开始了。

过桥米线汤头繁多,猪肉鸡肉牛肉羊肉汆肉炸肉香酥焖肉鳝鱼肠旺……甚至狗肉都有,邀约亲友逛遍四处去吃一碗早米线,也是建水人的乐趣。过桥米线之外,很多人更爱小锅米线。卖小锅米线的都是小门面,煮米线的师傅站在灶前,几个灶眼呼呼的冒火,食客排队报上自己口味,师傅从容自若在一个个小铜锅里现煮开各种材料,绝不会混淆出错。小锅米线味道更加浓郁热烈,一碗吃下,浑身简直舒服得冒出汗来。

建水人看不上外地所有的米线,要不太粗硬,像添加了橡胶塑料,要不太软烂,毫无筋道。建水的米线,细软柔韧而爽滑,在汤里泡上半天也不容易烂,大概也是井水的功效吧。

有米线的地方必有卷粉,吃法和米线一样,就是扁粉和圆粉的区别,随人所好。

不吃米线的话,包子油条面条等等都有。包子是破酥包子,和面时加了油,蒸出来包子酥软而烂,很有入口即化的感觉,豆沙白糖香菇肉馅,都很好吃。

豆浆糯米饭也不错。豆浆油条全国都吃,但豆浆搭配糯米饭则不多见。盛上半碗糯米饭,倒入豆浆,加一勺白糖,简简单单,软糯香甜。

烤粑粑现在比较少见了,因为烤起来太麻烦,但是真的好吃。粑粑就是饵块,大米加香米做成的是香米粑粑,加糯米做成的是糯米粑粑,糯米粑粑更为黏软一些。粑粑切片烤到两面焦黄,圆圆鼓鼓把表皮的脆壳都撑破,沾上干辣椒面或者刷上豆瓣酱吃,热辣鲜香。小孩子怕辣,也可以刷上豆沙来吃。

要吃点心就来块泡糕或荞糕。都类似于发糕,但要细腻得多。泡糕用大米做成,加一点玫瑰花糖,带着淡淡的甜香。荞糕则用荞麦,带着荞麦的微微苦香,比什么糕点都好吃。

 米线铺
小锅米线

泡糕、荞糕、烤粑粑

吃完早点随便走走,去菜市场买几把新鲜蔬菜,买几样时令水果。建水日照降水都充足,有着大片平旷坝子,农业条件优越,各种蔬菜水果又多又好。中午回家简单吃点饭。菜无所谓,随便糊辣椒炒瓜尖,嫩蚕豆炒蒜薹,罐子里捞出几样酸菜来下饭就行。

酸菜,云南有的地方叫腌菜,类比于咸菜、泡菜,但是区别还是很大的。

建水人的饭桌上要是没有酸菜,简直连饭都吃不下去。街上那么多米线馆,要是没有酸菜,没有一家能开下去。就是请客吃席,桌子上摆满了二三十道菜,也必须得有几碟酸菜,大家才觉得有得下饭。

饭店米线馆里,因为消耗量太大,只能快速批量生产,所以提供的酸菜都是些快成品。比如暴腌酸菜,头天用嫩青菜放盐腌上,第二天酸辣子一拌就可以上桌。或者酸萝卜、酸白菜、苤蓝丝,都是简单快捷,随腌随吃。

家里做的话,就从容复杂得多。

酸菜只是统称,原料的话基本上一切蔬菜都可以腌,不是蔬菜的也可以腌。常见的像青菜、大头菜、黄瓜、豇豆、茄子、藠头、韭菜花、羊奶菜、丁轱辘、生姜、洋姜、大蒜、辣椒、乳腐……一般人家里,常年腌着七八罐酸菜是正常配置。

跟北方那种咸死人的咸菜不同,跟东北、四川的酸菜泡菜也不同,云南的酸菜做法味道独具特色,建水的又别有一番风味。基本的做法是原料洗净晒干切碎后,在一个大盆里加入盐、白酒、红糖、辣椒面、辣椒酱等搅拌均匀,放在土陶的酸菜罐里,沿口倒水盖盖密封,经过一段时间造化发酵,就可以吃了。

实际操作起来起来,则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有的人天生是腌酸菜好手,有人就怎么腌都有一股怪味。

比如韭菜花,并不像北方那样光是一滩绿色的烂糊糊,韭菜花那一小簇小簇的白花用剪刀剪下之后,加上辣椒、木耳、生姜,腌好之后光看着就很好看,吃起来香辣扑鼻。

比如羊奶菜,把藤叶捣碎之后,要拌上红糖稀饭来腌,味道又酸又甜又辣,是女孩子的心头爱。

又比如黄瓜豇豆青菜,有的人家直接整根整根来腌。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门口常有老奶奶来卖,两毛钱买长长一根,要把手臂高高举起,踮起脚来仰头张大嘴巴才吃得到,汁水甩的满脸都是,过瘾得很。

酸菜除了下饭吃,更可以搭配各种原料做出千变万化的菜品,藠头炒肉沫、酸菜炒肉片、洋芋酸汤、豌豆酸汤、羊奶菜扣肉等等,都是经典搭配。

建水人出门上学工作或者旅游,必不可少总要带上两瓶酸菜。外面的饭菜不管多难吃,有了酸菜也就可以下咽了。

中午小睡片刻,下午又可以上街溜达了,肚子一点也不饿,但满街好吃的,不由得屁股不坐下来。

豆腐干摊上烤几块豆腐,慢慢悠悠吃,不为填肚子,只为解馋。来一小碗凉米线或者凉卷粉,又或者凉面凉勺粉。最好喝是那碗凉凉的汤汁,用的是建水特产的甜醋,味道微酸微甜,生津解腻。

或者去喝木瓜凉水,类似于四川冰粉,不过更为细腻爽滑。乃是用纱布包上木瓜籽在凉水里揉搓,沉淀下来的粉凝结成一大块透明果冻般的东西,舀一块放在碗里,浇上糖水就可以吃了。很多云南菜馆里弄各种橙味果汁味的木瓜凉水,统统都是异端,只有红糖糖水,再加上一勺玫瑰花糖,冰冰凉凉吃到嘴里,才是最地道的享受。

有木瓜凉水的小店就有甜白酒。类似于醪糟,但比醪糟更稠,酒劲也更大一些,吃木瓜凉水的时候加一勺在上面,更增风味。

还有冰稀饭和拉拉粉。紫米稀饭冰镇以后,加上玫瑰花糖和炸花生米,简简单单的三样东西却是绝配,夏天来上一碗,凉爽沁入心脾。拉拉粉就是凉粉拉成丝,泡在冰冰凉凉的糖水里吃,很是爽滑。

现在满大街有小卷粉卖,其实做法和口味已经类似广东肠粉,过于油腻,跟地道的建水小卷粉已经不是一回事。小时候的小卷粉,就是用卷粉卷上酸菜香菇肉沫之类,清清爽爽,唇齿留香。

建水人硬核的下午茶还有酸汤萝卜、水泡梨、泡橄梨儿等一系列暗黑料理。这几种小吃类比于北京的豆汁,本地人甘之若饴,外地人难以入口。萝卜酸汤其实做法很清爽,萝卜洗净切片后放入罐中,加一点盐,用清水泡上即可,过两天就可以喝,味道酸酸的又带点甜,有萝卜发酵特有的味道,解暑解酒两相宜。小姑娘们喜欢来一大碗萝卜酸汤,汤喝完了,萝卜沾上酱油辣子来吃,爽脆可口。

水泡梨。酸酸涩涩的小野梨,加甘草用水泡上几天即成。第一口味道无法形容,有如吃了一口臭屁,不过要是能忍受这个味道,大口大口吃下一个之后,就会感到满口生津提神醒脑,让人忍不住再来一个。

橄梨儿,就是滇橄榄,生吃酸而涩,却又满口回甘。用盐水泡上几天后,青青的橄梨儿变为黄色,味道变得温和醇厚一些。

腌酸菜

拉拉粉、木瓜凉水、冰稀饭

小卷粉、凉卷粉、凉勺粉

萝卜酸汤、水泡梨

 泡橄梨儿

不知不觉又到了晚饭时间,约上大舅二孃三表叔四表弟,一家人热热闹闹吃顿饭吧。

吃饭就要喝酒,下酒菜随手拈来有的是。

炸蜂子。大树上、石崖上、楼墙上,一盘一盘的蜂子窝,拿火烟把蜂子熏走,就可以把蜂窝拿回家来。一般人没那胆量和技术,到菜市场买回来就行,时常会有山里的老表来卖蜂窝。蜂子幼虫白白胖胖在一个个小六方格里蠕动,拿镊子夹出来放到碗里。熏晕了飞不走的大蜂子也夹出来,一盘蜂窝能夹出来一大碗。统统倒进锅里用油炸香,幼虫白嫩爆浆,成虫黑瘦焦香,不是自家人好兄弟是舍不得拿来招待的。

牛肉干巴。牛肉用盐、辣子、花椒腌好后挂在屋檐下风干,吃的时候快刀切成薄片入油锅炸透,飘香十里,是云南最负盛名的下酒菜。

牛肉冷片。回民饭馆的牛肉冷片丝毫不带油腻,满是干爽的牛肉原香,切半斤来沾点辣子盐巴,味道极好。

炸猪皮,猪皮切片腌制晒干之后,蜷缩成卷卷的一小条,下油锅后呲啦啦膨胀成酥酥脆脆的一大片,放进嘴里咔擦一声,香酥而丝毫不腻。跟炸猪皮类似的还有小肠干条、豆腐干条、卷粉条,都是腌制晒干之后油炸,比炸花生米更加下酒。

再来只曲江烤鸭。建水传统烤鸭不卷面饼,也不蘸甜面酱,直接切块之后蘸蘸水吃,以曲江镇烤鸭最为出名。烤鸭皮焦肉嫩油脂四溢,夹一条鸭腿蘸上蘸水大快朵颐,下饭又下酒。

小孩子们不喝酒,就给他们来一盘糯米莲藕或者糯米大肠。糯米莲藕是在藕孔里塞满糯米,煮熟之后切片煎了吃,莲藕的面、糯米的糯,再加上表面煎出来一层略焦的壳,相互增辉。糯米大肠则用大肠洗净塞上糯米,也是煮熟之后切片煎至焦黄,再撒一点椒盐,软糯酥香俱全。

汤的话煮一碗花生汤最好。花生用擂臼磨碎煮汤,随意加入萝卜、芋头、针尖菜等,汤白味甜之极。花生一定要用擂臼来磨出浆汁,如果图省事用榨汁机豆浆机之类打碎,就完全失去那鲜甜的味道了。

酒足饭饱家常闲话已毕,慢慢喝两泡酽茶,时间已到十来点钟。电话响起,三朋友四弟兄又来邀约去吃烧烤了。红河州烧烤乃是云南烧烤一大重要门派,建水烧烤又是红河烧烤一大支柱。现在全国烧烤大交流大融合,到哪里都能吃上琳琅满目的烧烤,不过全国烧烤都流行放孜然,云南烧烤放的是花椒,风味别具一格。现在烧烤摊上常有各式各样虫子,主要是招待外地游客猎奇而用,本地人吃虫子倒是不多的。

猪脚鸭舌鸡爪板筋,草芽小瓜韭菜茄子,闭着眼睛拿上一堆,罗非鱼肯定是要烤一条的,还想吃烤豆腐就围在炕前,要图凉快就坐去街边小桌子旁吹风。

松子酒先来几个口杯慢慢喝着,起身再去拿两盘牛肉,大火爆烤翻身就好,男男女女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随口吹牛嬉笑,人生快意是这一刻。

夜色已经太深,最后来一盘炒卷粉结尾,软滑的卷粉用瘦肉沫和碎藠头来炒,酸辣鲜甜。起身结账,相携胡乱唱歌而归,天上的星星已经摇摇欲坠了。

炸猪皮小肠、牛肉干巴、牛肉冷片

糯米大肠、糯米莲藕

花生汤

曲江烤鸭

街边卖的蜂子窝

烧烤

烧烤摊

——后面的话

每个人的故乡都是美好的、无可替代的。这些年建水名气渐大,县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时代要变迁,经济要发展,人民要挣钱,以前的建水再好,也不可能永远存在,今天只能勉强追忆而已。

小时候和同学们在学校门口买零食买贴画,在大树下弹玻璃球挑冰棒棍,翻进人家院墙去摘桑叶喂蚕,要不然就是偷偷溜去游戏厅打游戏。吃过晚饭去看电影,惯例要买上两毛钱的炒香瓜子,用报纸卷成圆锥装上满满一杯。小小的县城,从来没有觉得逛腻过,这些快乐的事情,今天想起来恍若隔世。

每个人眼中的建水都不一样,文化人寻章摘句考据源流,把建水描述为世外桃源。在位者大施土木随波逐浪,时不时就请一些大姐来表演民国风旗袍秀。游客来了有人觉得不过尔尔,也有人喜欢得不行就想买房住下。

对我来讲,建水只是我的家乡,没那么复杂,没那么深刻。以上写下画下的,就是我心中的建水,是自己常常想起的东西,有的已经消失只能怀念,有的还可触摸常常眷恋。

欢迎大家来建水玩,但愿建水多留住一些往日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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