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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王柳茵作品

 早6点半 2021-01-07

我的父亲

王柳茵(河南)

序言

梦是一种十分奇妙的东西。她飘忽而至,不留痕迹,没有一点点的前兆,消失的时候却是一点一点的怅惘,一点一点的遗憾,一点一点的愧疚,在心里宛如一根刺,在我毫无预料的时候,一针刺在了胸口上,刺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昨天夜晚,我梦见了我的父亲。梦中的他还是年轻的高大的身材,还是慈祥的温和的笑容,还是毫无倦怠的做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事情。而梦中的我,还是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样子,还是撒着娇,任性的让父亲给我点灯笼,给我嗑瓜子,给我削甘蔗。父亲一脸的宠溺,那柔和的笑容像一朵温婉的花,在我醒来后的很久很久,都不肯萎去。

我知道是因为快过年了。每年传统习俗中祭祀的日子,父亲都会来我的梦中。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年了,在这十年里,我的母亲已经渐渐衰老,我的孩子也渐渐的长大,我和姐妹们也被岁月的河流一点一点的打磨成中年的沧桑。可是梦中的父亲没有老去,还是从前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年的梦都会这么有规律?到底是阴阳两隔的父亲惦记着我,牵挂着我,怕我疏忽或者忘记了去看他?还是我自己的内心里,始终放不下父亲,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潜意识的梦境提醒我,别忘记去看看父亲,别忘记去给父亲烧纸!抑或是亲人之间的心灵相通,每每此时,通过模糊不清缥缈难寻的梦境,去寻找遗失在时光里温馨的往事?

人的死亡有两种。一种是生命个体的消亡,呼吸停止,心跳停止,在亲人挽留痛惜的哭声里结束一生的历程,无论那历程是风光还是沧桑,是荣耀还是卑微,无论他生前是伟大还是渺小,是荣华富贵的高官,还是卑贱如泥的草民,都随着火光与哭声消失于茫茫的宇宙与时间深处。另一种死亡是精神的死亡,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了解他,他所有的亲人朋友也都被时间的隧洞吞没,关于他的一切都归于尘土,归于虚无。我的父亲经历了第一种死亡,他正在经历着第二种。所幸他还有我们,这是命运留给他的温暖的慰藉,我们也借着他的温暖,无论是清明还是深秋,还是这万家团圆欢腾的春节,寄以思念,由此抵达那无数个相伴的春秋。

所以,我萌发了一个念头,我想写下父亲的故事,写下他沧桑的身世,漂泊的命运,写下他在艰难岁月里对我们的爱意,写下他凉薄的凄苦,写下他在嚣张病魔逼迫下的屈服和离开,写下我们一家人对 他深情的思念。

我不是知名的作家。只是偶尔动动笔,记录下我的感悟与思考。我喜欢读书,喜欢涂鸦,其实我也是在为自己的情感找一个突破口,找一种留存的方式。我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宿命也都和父亲一样归于虚无,但是在这虚无来临之前,我正在经历着人世的种种美好和不如意。春天已经来了,窗外却飘着残雪。在清冽的空气里,人们欢聚团圆,又匆匆离别。大年夜热腾腾的年饭是真实的,亲人团聚的笑声和拥抱是真实的,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行人是真实的。而我此刻心情复杂,在虚空来临之前,随意的敲击文字,让回忆借着文字的生息,一点点蔓延到岁月深处,去寻找已经消失隐匿的片段,去寻找那些了无痕迹却难以忘怀的往事。

出生

父亲是一个私生子。

小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但是我从伯母婶婶的嫌弃中感受到他们的不喜欢,从他们的孩子的眼神里感受到并非善意的挖苦和嘲讽。可是小时候的世界是纯真的,那个时候看什么都是懵懂的,甚至有时候暗暗的归罪于母亲,因为她是一个好强的人,不会屈就,不会逢迎,不会放低自己的姿态去讨好别人。

记得我都上高中了,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母亲和四婶发生口角,泼辣蛮横的四婶在我们家大门口破口大骂,什么早知道今天这么没有良心小时候就掐死了,什么才出生七天就抱到王家养。父亲一语不发,缄默里压抑着悲愤和烦躁,大门紧紧扣着,嚣张的四婶不能进到院子里,母亲在院子里应战,自然也不肯输了气势。

这样的情形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并不少见。爷爷和姥姥在菜园子里吵架,他一把推倒了姥姥;前门的邻居盖房子给我们家留的路极窄极窄,母亲说几次他们不听就吵了起来;大伯二伯让我父亲收养他们的孩子,母亲不允,接着就是口角……童年在我的记忆里都是阴影,它给我留下的记忆是暗淡的,模糊的,丑陋的,而我如影随形的自卑感很大程度上都是童年时候的阴影所致。

后来有一天,父亲不在家,只有我和母亲,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好奇,就问母亲:

“那天四婶吵架的时候说的啥意思?”

“啥意思?”

“四婶说谁生下来七天就抱回来了?”

“你爹!”

“什么?他不是亲生的?”

“嗯。”

母亲打开了话匣子,放出了尘封已久的记忆的灰蛾子。姥姥和爷爷是一个村庄的。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听过其他人背后偷偷的议论,那个时候还没有人为父亲和母亲说媒,自然别人的话题也不会刻意的回避母亲。

“你亲爷爷是解放前国民党时候的一个镇长,姓胡,管着好几个镇里,那时候砖店、十里铺都归他管,家里自然很有钱。”

“他的老婆怀孕要生孩子了,小姨子来看望姐姐,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谁知道和姐夫暗暗的好上了,后来也怀孕了。”

“后来姐姐生了个女孩,妹妹生了个男孩,男孩就是你的父亲。孩子生下来七天,没有办法,就寄养在一个佃户那里,佃户姓王,靠给人家种地为生。当时给他家很多的钱,东西,什么蚊帐,被褥,绸缎,布匹……”

     “再后来都解放了,共产党打过来的时候,很多的国民党都逃走了,你亲爷爷的老家到底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你父亲的养父在临死前什么都没有说,现在谁也找不到了。”

……

这是我第一次听母亲讲起父亲的身世,令我惊愕不已。这是一个香艳而悲情的故事。也许亲爷爷那时年轻帅气,权利金钱又增添了魅力,也许亲奶奶青春貌美,被那多情的眼波撩动的不可自已。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那暗生情愫的心照不宣?我想起了南朝李煜的大周后、小周后,这样的故事几百年前就有,现在不过是换了时代、换了主角而已。

可是冲动与纵情过后,留下了难堪的证据,那就是父亲的出生。在他们鱼水交欢之时,断然不会想到一时的激情造就了父亲一生的苦难,造就了我们一家人在人前的卑微和屈辱。他们在匆忙和不舍间遗弃了父亲,交予其他人,他们没有想到,父亲是通过他们的血缘来到这世界上。他最亲的父母早早割断了亲情,后来他生活的那个村子,他周围所谓的亲人,没有人会把亲情和温暖补还给他。

许多年后,父亲身患肺癌,在人间弥留不久。我曾经问过重病在身的父亲,是否还有遗憾?是否还想找到亲人?父亲长久的凝视着空中,眼神里满是空洞和迷茫,最后长叹一声:“ 不找了,也找不到了!”

那一声叹息,久久的弥漫在我的心上,成为父亲终身的遗憾,也是我们家人的遗憾。人海茫茫,时间漫漫,经过几十年岁月的颠簸辗转,他的亲人是否还在人世?是否惦念于他?我们没有一点线索,去哪里寻找他的亲人?可是即便是找到了,以父亲隐秘的身世,他的父母是否还在人间,他的亲人是否有勇气相认呢?

我不知道当出生七天的父亲被寄养时,亲爷爷有什么样的心情?他一定望着这个可爱的男婴,内心里忍受着挣扎和痛苦,都说虎毒尚不食子,他怎么就忍心遗弃自己得亲生骨肉呢?我不知道他的性格品性,隔着近百年的光阴,也无法想象。也许他风流成性,这不过是一夕欢愉的产物;也许他沉稳刻板,不过是没有克制住真情……他一定在窗前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沉闷不语;无数个夜晚,他一定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在酒精的麻醉下减轻自己的负罪与内疚。

我想最痛苦的,还是我的亲奶奶。年轻时候的她一定很美很美,不然不会惹得亲爷爷将道德伦常置之不理,不会率然的忍受指责和骂名。可是社会对于男人是宽容的,对于女人更是苛刻。一个未婚的女子,因为一时的情迷,产下孩子,未来的路途是如何的漫漫无边呢?抛开未来不说,眼前这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如何能舍得抛下他?他是那么可爱无辜,像极了他的父亲,他那么小,离开了母亲,吃什么?穿什么?谁照顾他冷暖,谁给他疼爱,谁陪他长大?

父亲年轻的时候很帅,大眼睛,双眼皮,近一米八的个头。他的一切,都是他最亲的父母遗传给他的,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成长

父亲在养父母不算精心的照料下,慢慢长大。

请原谅我用这个词,不算精心,这里面也许掺杂了我个人的情感恩怨,有点主观的成分,但不全是。在那个很多人吃糠咽菜的年代里,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最奢侈的便是米糊糊和院子里那头原生态的山羊产的奶,它们是父亲成长的全部希望和物质保障。

父亲的养父母是靠种地为生的佃户,没有什么文化,有的仅仅是自己的力气和勤恳,他们质朴无华,但是几千年传统的思想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既然答应了人家养孩子,那就要信守承诺。我是这么猜测的。

“他们当时还指望养大这个孩子,他们能给更多的钱。”母亲曾经这么愤愤不平的说。

但是不管怎么样,父亲像一棵茁壮的小树,慢慢的扎根,长出枝叶,几个月,几岁,十几岁……农村人有这么一句朴实的话“有苗不愁长”,父亲不懂人间的风雨,只是凭着生命蓬勃的力量,出落成十几岁的少年。

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三,他的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还有两个姐姐,六个孩子的农民家庭,生活状况可想而知。

可怕的三年自然灾害,很多家庭因为没有吃的,发生了饿死人的现象。那个时候,我的大伯已经是村干部了,父亲才十几岁,给生产队里放猪。

有一天,他放猪回来,看见生产队的仓库里有一筐胡萝卜,饥饿中的父亲顾不得那么多,用手一拧外面的泥巴,就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吃了一会想着,家里还有父母兄弟姐妹呢,就悄悄的脱了衣服,把胡萝卜包起来,趁着夜色兴冲冲的带回了家。

回到家里,发现一家人正在吃着什么,看他回来,就赶紧的停了。东西被悄悄的放了起来。

“他们在偷偷的煮生产队的麦种吃。我有什么赶紧带回去惦记着给他们,但是他们有吃的都是背着我吃。”虚弱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回忆起那一幕,凄凉得说。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朦朦胧胧感觉到自己在家里和别的孩子不同。物质奇缺的年代里,有一口饭吃,有时候就意味着生存的可能;没有那一口饭吃,也许就熬不过明天。

今天的我,写出来这些,一不是为了揭露父亲和大伯的渎职和贪婪,二不是为了指责父亲养父母一家的狭隘和自私。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更不能以今天人性的标准去拷问他们,衡量他们道德的高低。

人性都是自私的,在血缘和非血缘之间,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这么做,那种牺牲自己孩子成全别人孩子的人太高尚了,高尚的已经超越了人类自私的本能。

后来因为家务琐事,好强的母亲和伯父伯母叔叔婶婶们相处并不愉快,伯父叔叔们一致认为我们家欠王家一个很大的人情,大得我们即使倾其所有也无法偿还。

其实我觉得这样说是有道理的。不管怎么说,父亲的亲生父母只给了他生命,而真正抚养他长大、让他有能力独立生活的是他的养父母。

可是人情这个东西,太沉重了,尤其是有关生命的,沉重的我们一家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面对他们都短了志气,把家里的破衣烂衫粮食锅灶都给他们,就能够偿还清了吗?

人情是不能够用物质来衡量和具体化的。那是上一代人的人情,那是他们君子一诺的商定,到了父亲这儿,他主要长大就好,只要娶妻生子能够生活就好。太沉重的担子谁也无法担得起。

学艺

父亲渐渐长大,渐渐长成了十六岁的少年。尽管身材瘦削,但眉眼之间仍然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英气。

贫苦的家庭,儿子要结婚,女儿要出嫁,虽然那个年代的婚姻,没有车房的压力,丰厚的彩礼,但是说媒,见面,聘礼,成婚,一样都不能少,却也使一个家庭面临着经济上的窘迫。大伯,二伯,大姑,二姑先后结婚了。

父亲已经十六岁了,传统意义上已经长大成人了。为了日后的生活,为了眼前的困难,父亲被养父送去学艺了。

父亲去做了铁匠,他的师傅叫老桐,是一个既严厉又和蔼的人。

十六岁的父亲,如一只初生的牛犊,满身的力气和向往,他并不觉得学艺的辛苦,而是每天勤快的砸炭,拉风箱,殷切的做着师傅吩咐的每一件事。

打铁是一件既脏又累的活,父亲没有选择的余地。比起成长过程中那些不明所以的白眼,和在家中莫名其妙的被嫌弃,父亲觉得打铁是快乐,是充满希望和价值感的。和师傅的相处是简单的,只要勤快就可以了,不必要费心的去想一些总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于是,在铁匠铺里,父亲开启了他人生的新的一页,火红的炉火映照着他年轻的脸,明亮的眼神里是一种执着的坚毅;乒乒乓乓的声音里,一锤一锤敲下的是希冀,是幸福起伏的节奏。

父亲用白皙的双手砸炭,他的手慢慢变得粗壮有力;父亲拼命的拉着风箱,因为那个时候没有电动的鼓风机;父亲腰前系的护巾被溅起的铁渣烧了一个个的小洞;父亲做得不好的时候,总是被师傅严厉的叱喝;父亲在电石火光、铿锵锤声里重复着单调疲惫的生活……

慢慢的,他不再是那个风华正茂的英俊少年,生活渐渐的给他打上了烙印,那烙印正一点一点的给他的眉头点了沧桑。他拼尽了力气学艺,一方面,那是来自于师傅严苛的要求,另一方面,那也是他为了生存的保障。一个人是否长大了,我想判定的标准就是,他的肩头是否能够担得起人生的风雨。

即使不愿意去担,即使担不起,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亲生父母无法给他以呵护,以温暖,以周全中肯的建议,甚至必备的教育都没有。养父母已经给了他十六年的安定,即使那安定了裹挟着清贫,嫌隙,猜疑。但是十六岁的孩子不会想得到那么多,他需要做的,他能依赖的,就是自己年轻的身体,不竭的力气。

“干活,累不累?”

小时候的我,每次等父亲回到家,我就天真而疼惜的问。

“不累。”父亲把我高高的抱在怀里,亲了亲我的额头。

“也有很多开心的时候。”年老的父亲回忆起那时的日子,掩饰不住的笑意。

“那时候牛肉很便宜,师傅买了很多的牛肉,吃完剩下的牛骨头,插上电线。谁家的狗馋骨头,一衔,就被电死了。我们就又有狗肉吃了。”父亲得意的说。

我顾不上同情那可怜的狗,却为父亲能够吃一顿香喷喷的狗肉开心着。

“后来就有了工资了,铁匠铺离果园近,果子成熟的时候买很多带回家,那时候还没有你,所以你没有吃到。”父亲点着我的小鼻子,轻松愉快的说。

是的,等我懂事的时候,果园只剩下几棵稀稀疏疏的大梨树了,但是我仍然觉得很亲切,因为它曾经给我的妈妈和姐姐们带来了吃水果的快乐和奢侈。

世事辗转,大集体的时候成立了综合厂,父亲凭借着手艺成了综合厂的职工,每个月都有十几块钱的工资。他结婚,生子,工资用来补贴家用。再后来,综合厂解散了,他回了家,在生活没有着落的时候,又断断续续的做起铁匠,供我们姐妹上学。

后来,我被妈妈转到县城里上学,我的很多同学父母都有工作,而我的父亲是一个铁匠,我曾经很自卑,有同学路过家门口就赶紧藏起来,生怕他们知道我是铁匠的女儿。

可是后来的后来,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深深的思念着我的父亲,为小时候可笑又可怜的念头愧疚。我认识了一个朋友,是一个摩托车修理工,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我莫名的觉得亲切,因为从他身上我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甚至后来在街上,我看见别人卖小铲子,小钉耙,小锄头,都忍不住在摊前逗留一会。我想仔细的看看,这些工具是不是出自父亲的手中,它们是不是还带着父亲的气息和温度。

成家

父亲和母亲是一个村庄里长大的,他们是通过媒人介绍的。

年轻时候的母亲,并不漂亮,但是面容清秀,心思机敏,很有主见。她们家在当时是地主成分。

年轻时候的父亲高大帅气,又有打铁的手艺,在综合厂上班一个月十几块钱的工资,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在当时也是一支优势股了。

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也不可能有完美无缺的家世和人品,姥姥和母亲自然不计较父亲的家庭身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轻的父亲和母亲带着对生活的美好憧憬,走在了一起。

那一年,父亲二十岁,母亲十八岁,正是人生芳华。

父亲小时候没有上过学,基本上是文盲。

母亲小学文化,因为家里没有钱上学,后来就辍学在家,帮姥姥干活。

两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年轻人先结婚,后恋爱,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信心和向往,这也是那个时代很多人走过的道路。那个时代,还不允许年轻人自由恋爱,所谓的自由,后来都背负了命运的悲剧。

年轻的父亲和母亲也不会预料到,在以后的人生中,父亲的身世始终是他们绕不过的门槛,始终是他们人生风雨背后的那块阴云,是他们人生路上的一个死结,无法翻越,无法回避,无法解开。

母亲说,年轻的时候父亲脾气暴躁,克制不住的时候常常会动手打她。他事事都得听从养父母家人,很多事情自己都做不了主。

后来他们分家了,父亲和母亲分到了一间破旧的土房子,一双被褥,一个桌子,一口锅,开始新的独立的生活。母亲心里十分高兴,觉得这样终于可以扬眉吐气,自己做自己生活的主人了。

失子

日子在不断的流逝中延续,生活虽然清苦,家里虽然简陋,但是父亲有工资贴补家用,加上母亲勤劳持家,倒也能安然的维持。

他们有了四个孩子,大姐,二姐,哥哥和我。

农村中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四个孩子,他们最疼爱的,最看重的,最骄傲的,寄托最大希望的,自然是我的哥哥。

小时候的哥哥长得很帅,虎头虎脑,健康可爱,又聪明伶俐,他继承了父亲和母亲全部的优点。

父亲每天早晨上班,晚上回来,他骑的是全村的第一辆买回来的自行车。那时候能骑自行车就已经是一件很炫目很得意的事情,常常牵动起村民艳羡的目光。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日子如果一直就这样该有多好。即便没有权利的辅助,金钱的充裕,没有繁华似锦花好月圆的铺陈,农村那种平淡、知足、平稳的生活也是安宁的。

况且他们也没有奢望那么多。

父亲的养父渐渐老了,四个儿子都已经成家,两个女儿也已经出 嫁。父亲的养母已经在几年前生病去世。养父由四个儿子轮流管饭。

那年夏天一个平静的中午,那个月父亲的养父该临到我们家吃饭。

父亲去综合厂上班,母亲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大姐二姐已经大了,哥哥快三岁了,我只有七个月,被母亲放在了床上。

天气炎热,大姐拿了一个盆,去屋子后面的水塘里洗衣服去,二姐在外面跑的不知去向,三岁的哥哥在后面摇摇晃晃的跟着姐姐要去,大姐并不知道。

七个月的我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母亲在锅上锅下忙着,一边烧锅一边做饭。

养父来到我家,看见饭没有做好,就扭头走了。他要去树下抽袋烟,等到饭做好了再来。

饭做好了,先给老人盛好端上,母亲就开始四处呼唤她的孩子。

大姐洗衣服回来了,二姐在外面玩回来了,独独不见我的哥哥。

心焦的母亲四处呼唤,四处寻找,村里,村外,邻居家,亲戚家,还是找不到,母亲声音嘶哑,脚步踉跄,生怕发生什么不测。

我的哥哥是在屋子后的池塘里找到的,原来他摇摇晃晃的去找姐姐,在池塘边失足落水,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母亲跌坐在地上,伤心欲绝,几次都哭的昏了过去。

有人去通知了父亲,闻讯赶回来的父亲一言不发,抱着头在墙角里痛哭流涕。

亲人、村民的纷纷劝慰也化解不了失子的悲痛。在生死面前,所有的劝解都是轻飘飘的,那不过是别人一种善意的表达,痛苦不能感同身受,你不是事件的承受着,不能理解他被打击的程度和失去希望后的绝望。

失去骨肉的生离死别是无法言说的痛楚,更何况还是唯一的宝贝儿子,那是我们家的全部希望,是在农村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中能够抬起头来的唯一资本。而现在,残酷的命运生生的掐死了这个希望,毫不留情,毫不手软,毫不顾惜。

母亲躺在床上,终日与泪相伴。父亲没法上班,在家里呆了几个月,陪伴着生无可恋的母亲。两个姐姐每天都吓得大气不敢出,在恐惧与悲伤的气氛里小心翼翼。七个月的我没有奶水吃,饿的瘦骨伶仃,奄奄一息。这个家因为哥哥的离去而变得悲惨可怜,死气沉沉。

时间在慢慢的医治着他们的绝望,在我因为饥饿而不停的悲啼里,母亲用一点一点的稀饭、面糊给我充饥。那个时候没有奶粉,有也不知道从哪里买,小时候的我一直都是奇瘦无比,经常生病,母亲说,都是因为我七个月的时候没有奶水吃。

后来,父亲继续去上班,母亲在悲苦里挣扎着照顾三个女儿,失子之痛成了她一生的最大遗憾,但她从来没有给我们提起过。

关于哥哥的一切都是姥姥讲给我听的。

姥姥讲这些的时候我也不过不到十岁的样子,这些往事就在我的记忆里闪烁着,生长着,纠缠着,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渐渐的我长大了,在重新记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不禁想,假如那天父亲的养父不到我们家吃饭,假如姐姐不去洗衣服,假如哥哥听话的呆在屋子里,是不是就不会有哥哥的劫难了。

或者,他是我们亲生的爷爷,他也爱着他聪明可爱的孙子,陪着他逗他玩,哪怕就是一顿饭的功夫,也就没有哥哥的意外夭折了,父亲和母亲也不会失去了他们的血脉和希望了,后来我们家,也不会有那么多绕不开的苦难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设,最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不是我们的亲爷爷,对于我父母的后代,他不想关爱,也不会照顾,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这也是我从来没有叫他爷爷的原因,因为他只是抚养了我的父亲,但从来没有给过我们一点点的温暖和疼爱。

我也从来不敢去问母亲,我不敢去触碰她的伤口,不想因为自己的打探去揭开她内心深处那个结痂的伤疤,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失业

19781218日,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实行。

随后,包田到户,农村大食堂解散,父亲所在的综合厂也解散了,粮票、布票、油票退出了历史舞台。

刚刚失业的父亲很是惶惑,一下子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工资,渐渐年老的师傅带走几件觉得重要的工具,其他的让父亲拉回了家。

父亲把他打铁用的锤子,砧子,风箱等等带回了家,满心失落的在床上躺了两天,不吃饭,也不说话。十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拜师学艺了,打铁最初不是他的选择,却是他的宿命,是身后妻子孩子的依靠。是一家五口人的经济支撑。现在一下子告别了这一切,以后的生活该何去何从呢?

可是他不明白也好,不理解也好, 时代的潮流滚滚向前,个人不过是社会的沧海一粟罢了。谁又去在意他的不适意呢?

心眼灵活的母亲,看父亲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安慰他说:“怕什么,不在厂里干了,咱们搁家里干,我给你找个学徒,在家里打铁,再拿到街上去卖,一样可以挣钱。”

父亲觉得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一骨碌翻身下床,开始筹划在家里支打铁炉。那个时代土地刚刚承包到户,也没有什么机械化的农具。人们种地最大的依靠,就是一身的力气和手里的铁具。

打铁的炉子支在我家里的一间空屋子里,父亲手边的工具倒也不少,又添了几件必要的,买了原材料和黑石头一样发亮的碳,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个东风就是小学徒,用父亲的话就是拎二锤的。

父亲跟师傅学了十几年技艺,即使不那么心灵手巧,也该学会了七七八八。可是打铁是个力气活,师傅用小锤指到哪里,徒弟用大锤打到哪里,这个工作需要师傅和徒弟合力完成。

可是去哪里找小徒弟呢?

大伯家四个儿子,二伯家三个儿子,四叔家三个儿子,年纪小的 不用说了,力气不够,年纪大的,都想给父亲学习打铁。

猛一看,这是好事啊,父亲可以择优录取,随便挑上一个不久行了。

可是事情远远没有想象的简单。

二伯家的二儿子跟父亲干了几天,一批锄头还没有打出来,二伯来了,想把他的二儿子过继给父亲,因为我们家没有男孩。

大伯也来了,四叔也来了,父亲的养父也来了,他们逼着父亲和母亲从兄弟家的儿子们过继一个来,用他们的话是:“要大的给大的,要小的给小的。”

父亲和母亲愁的,连着几宿睡不好觉,不要吧,他们在旁边逼迫着;要吧,家里还有三个女儿,不管要哪一个最终都会有人不满意。即便是要来了一个,谁能保证养大的孩子给自己亲呢?

他们俩犹豫了无数次,商量了好几个夜晚,最终达成了协议:一个也不要。不能在家里干,他们要把工作阵地转移到城里去,这样就可以不受养父一家人的控制了。

母亲托亲戚找了两间简易的住房,又让她自己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小舅给父亲做学徒,开始了他们艰难辛酸的创业,一干就是好几年。

还在上小学的我被扔在了家里,给姥姥一起吃饭。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又有了我的妹妹。我想还是父亲和母亲心里不服气吧,还是想生个男孩,可是没有能如愿。

奔波

时光兜兜转转,岁月辗转流逝。

父亲和母亲农忙时回去干活,农闲时打铁,生活虽然又苦又累,日子倒也安然,甚至比仅仅依靠田里收入的农民,生活要富裕得多。

二个姐姐在城里上初中,她们都戴着手表了。

我和乡下的姥姥一起吃饭,父亲每天晚上都骑车回家。我看见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开胳膊让他抱抱,然后翻遍了他的衣兜。

因为他的衣兜里总是有钱,一毛的,两毛的,运气好的时候也有五毛的,一块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他无意中收别人的钱放兜里的,还是怕我失望故意装兜的。当时的我在意的是钱的用途,至于来源不去多想。

于是我就欢天喜地的去买瓜子吃。记得当时最喜欢吃的是韩集瓜子,小蓝包,一毛一小包,两毛一大包。我每天上午一包,下午一包。如果哪天没有瓜子吃,那半天的课总会上的失魂落魄的。

那时候很多孩子没有瓜子吃,他们上学带着吃的,是家里黑黑的酱豆子。

这一段时光是我小时候记忆里最奢侈最明媚的一段,也是我们家经济条件最好的时候。后来姐姐们上了高中,大学。母亲又生病,失去了劳动能力,学费和医药费迅速拉低了我们家的经济水平和生活水平。

但是不管家里条件再苦,母亲都立志供我们几个女孩子上学,期待我们通过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改变命运。还好,后来的我们基本让父母如了愿。

那年冬天,母亲因为突发脑溢血,在医院里昏睡了几天,父亲守在床头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病后的母亲丧失了劳动能力,从此,家里的一切就全落在了父亲身上。

每次我放假回家时,父亲都在干活。父亲在做饭,父亲在洗碗,父亲在喂牛,父亲在犁地,父亲在骄阳似火的夏天里割麦子,父亲在秋深露重的小洲上割草,父亲披着彩霞出门,父亲踏着月色回家……父亲为了这个家,头发苍白,皱纹纵横,身材佝偻,步履沉重。父亲为我们挺起了腰杆,挺成了一座山。然而这座山,却在岁月里渐渐老去。

今天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眼前全是父亲的身影,他永不停歇的身影。而我的心里也充满了愧疚,这愧疚就像一根刺,刺向了我柔软的内心。

如果时光能够重返,如果知道后来父亲不幸患上癌症,那么,我宁愿,日子更苦一些,也不让父亲,奔波劳碌了一辈子,最后苦苦挣扎在病痛里。

我宁愿,家里清苦一些,父亲轻松一些。他可以去晨曦里散散步,而不是心急火燎的拔草;他可以黄昏的时候吹吹风,而不是牵着牛儿赶紧回家;甚至,他可以带着母亲去看看电影,听听戏,就像他们年轻时候一样。

患病

故事停留在这里,很久很久了,都不想动笔写了,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动笔,那些暗淡灰色的日子,就在记忆里辗转抽搐,一直能让我的心滴出血来。

我也知道,一写到这里,就意味着父亲悲苦苍凉的一生就要画上了句号。虽然他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但是在我和家人的心里,他从未远去。

2009年的春天,父亲的健康开始出现问题。

首先是急性肾炎,还有一颗结石在肾里捣鬼,父亲疼的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下来,我们急忙给他送到医院。

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三四天的时候,炎症消下去了。

接着是咳嗽,肺部有个指甲大的阴影,一位医生说肺部感染,消消炎就好了

后来是骨质增生,每天早晨钻心的疼痛让他不能直起腰来。按摩,理疗,只能暂时的缓解症状,父亲在疼痛里煎熬。

620日中午,我已经放假在家,午睡的时候母亲打电话过来。

女儿接的电话,说我妈正在睡午觉呢,一会我再叫她。

午觉醒来后的我立即就把电话打了过去。

母亲在电话里急切的说,父亲中午的时候吐了一口鲜血。我急急忙忙的赶到母亲家,带父亲去医院检查。

医生开了CT片,在冰冷的CT室里,现代机器在寻找父亲的病灶,并把它拍成图片,成为医生诊治开药的依据。我的心,紧张得缩成了一团。

检查结束,父亲被推出CT室外。医生建议我一个人进去。我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医生在一张张片子里挑拣,一处处指给我看。抽象的医学影像我什么都看不懂,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医生说的几个字“肺癌晚期。”

这几个字,像一声晴天霹雳,雨前惊雷,一下子拉开了往后几个月父亲辗转治疗的序幕,宣告了父亲的波谲云诡的宿命,也让这个家,忽然之间坠入了深渊的底部。

医生指着一根模糊不清的肋骨图片说:“目前癌细胞已经吞噬了这个肋骨,只剩下隐隐的两端,这种疼痛感是十分强烈的,之前你的父亲有没有这种剧烈的痛感呢?”

怎么会没有呢?他的身体在春天里已经频频释放了外敌入侵的信号,他的肾炎,他肺部的小阴影,他的骨骼疼痛,该死的癌细胞早已经潜入了他的体内,肆无忌惮的夺取一片片领地。

泪水在我的脸上,擦了又流,流了又擦,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告诉他实情吗?这样太残酷了。隐瞒病情吗?可是我的表情怎么会不露声色的撒谎呢?

许久,我走出CT室,告诉父亲,没事的,医生说让大医院里再检查一下,他们不能确定病情。

我把平静的父亲送回了家。家里的电话却不平静了。母亲的哭泣,姐姐的焦急,妹妹的关心,一次次电话响起,一次次泣不成声,彼此安慰又独自无助,渴望奇迹又屈从命运,磨难降临到我们每个人的头上,父亲饱受病魔的折磨,我们深受精神的煎熬。

这煎熬里,有无望也有希望,有担心也有祝福,我们多么希望老天能网开一面,希望能峰回路转,希望能绝处逢生。

最后经过商定,送父亲去杭州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治疗,一来小妹能够托个熟人;二来去治病也是散心,可以带父亲去西湖边看看风景。  

治疗(一)

听说鸵鸟在危险来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逃离,而是把头藏在翅膀的下面。

我想我也是那只鸵鸟。我一直迟迟不写,就是想刻意的回避和逃离,我不想在记忆里重新拾起那些悲痛欲绝的往事,不想让父亲的一生就这样在我的文章里黯淡悲戚的结束。

可是搁笔一个月,今天晚上还是想动手写了,一来想给这件事做个了结;二来,清明节快到了,我仅以此篇文章献给我的父亲。

在这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去安阳培训,晚上去参加各种聚会,有送别的,有迎接的,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每一场相聚又是别离的开始。

父亲在杭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里住下了。现在的大医院里一床难求,我深有体会。生命到了最后的关头,往往都是无助的,茫然的,病急乱投医。可是哪怕是一丝希望,也像黑暗中海水里漂浮的稻草,紧紧的攥在手里不肯撒开。

我们找到的是医学院呼吸科主任。她是一个严谨认真的中年女性。她仔细的看了我们拿来的片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这是肺癌晚期,现在已经不能手术和化疗了。所有的治疗只能是安慰性治疗,没有实际的意义,只能暂时减缓病人的痛苦。后期病人会疼痛感加强,甚至有瘫痪的可能。”

刚刚泛起的希望就这么被冰冷一击,我们一下子坠入到无望的深渊里,狰狞的病魔将魔爪伸向了父亲,攫取了他的健康,攫取了他的生命,攫取了他的希望,然后无情的将他抛入死亡的深渊,抛离这眷恋的人间。然而父亲是浑然不觉的,旅途的疲累,再加上药物的催眠,他在床上安安静静的睡着,脸色蜡黄,暂时躲开了疼痛的鬼魅纠缠。

我们不敢给父亲说实话,更不能立即回家,我们办好了住院手续。

那天夜里,我在医院里陪护。因为病床紧张,陪护人员只能有一个竹躺椅。病房里空调开得很低。

夜里两点多的时候,衣服单薄的我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因为是旧的住院楼,卫生间在走廊尽头的拐角里。

我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病房里寂静无声,病人和家属都在沉沉的睡着。这一层都是呼吸科的病房,也就是说,住院的病人基本上都是肺部疾病,包括肺癌。

在拐角处,我忽然看到了窗前一个人,在轮椅上坐着。我的第一感觉是鬼, 我吓得头发都竖起来,身上嗖的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有头发,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后来我鼓足勇气,轻轻的走过他的身边,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了病房里。父亲还是沉静的睡着,然而在他的身边,我感觉到了踏实,慢慢消融了无助和恐惧。

后来我想,那屹立窗前不动的病友,想来也是一位癌症患者吧!在面对为数不多的日子,在疼痛与无望中消磨,生命和肌体在一点一点的毁损坍塌。人在生与死的边缘,会彻悟还是留恋?是反思还是后悔? 是沉静还是崩溃?是希望还是绝望?

我无从知道答案。但从他夜深不寐的枯坐里,我能感觉到他生命将尽的绝望和无助,悲哀和眷恋。

而我被疼痛和疾病折磨的父亲,此时正在沉睡。他知道他未来的人生就要凋零就要走向结束吗?也许他会预感到什么,也许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家庭经济的承受能力,我们并未在杭州呆很久。几天后,我们含糊的劝说了父亲回家。归来的路上,我们特意让司机带着我们在西湖边转了一圈。

车窗外,山色明媚,碧波荡漾,游人来来去去,花儿明艳芬芳。父亲浑浊的目光透过车窗,久久的投向那旖旎的风光。那儿是他一生也未能到达的远方,是他想象中的人间天堂,可是,他不知道,今天匆匆一瞥,遇见便是永别。

治疗(二)

从杭州回新蔡后,父亲一直住在我的家里。

他的疼痛感总是如影随形,需要大量的止痛药缓解。

七月的一个早晨,父亲没有胃口吃饭,一量体温,38.5度,发烧不退,我们赶紧送去医院。

在医院里,我们和医生沟通了病情,并且坦诚相告。医生对于父亲的治疗在于延缓生命,减轻痛苦,因为奇迹康复的可能实在是渺茫的很。

于是,父亲在医院里度过了最后三个多月的时光。

在这三个多月里,母亲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从来都没有离开半步,虽然她几次患病,身体虚弱,行走不便,但是坚强的母亲,始终是我们的精神支柱。

大姐学校里事务很多,她也常常抽出时间,前来探望,还为父亲请了个保姆,以便更好的照顾。

二姐和小妹辞去了工作,呆在了家里,尽心尽力的照顾着父亲。

那是一个宁静的夏夜,夜雨一声声滴落在屋檐下,白昼里喧嚣的病房渐渐安静了下来,父亲在经历过疼痛的突袭后,筋疲力尽,被护士注射一支镇痛剂后,疲惫的睡去。

而负责夜晚陪护的我没有睡意,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看天色漆黑,看夜色弥漫,看病房里的灯,透露出昏黄的温润的光泽。凉风扑面,夜雨敲窗,我的心里充满了凄凉。

没有人知道未来在哪里,生命的终点在哪里。父亲在疼痛发作的时候,浑身抽搐,神情狰狞,他脸上的汗珠大颗大颗的冒出来,疼的几乎难以控制。我眼睁睁看着他在病床上翻转,呻吟,却无能为力。

我几乎不能目睹这一幕。母亲去叫了医生,护士急忙来打了止痛针。我一个人,蹲在病房外的墙角里,放声大哭。

没有人知道我的无助,我的伤心,我的难过。我最亲爱的人,被疾病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我却束手无策。他的疼痛,何尝不是我的疼痛?他的撕心裂肺,何尝不是我的撕心裂肺?

可是我不能代替他疼,不能代替他一步步走向死亡,不能用自己的孝心和诚心挽留他,不能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他战胜病魔,改变命运,甚至连减轻他的疼痛都不能。

而此时,夜已渐深,死亡之手渐渐松缓了一下,父亲获得片刻的安宁,我也渐渐的平息了难过。可是,谁知道下一次的疼痛会在什么时候突袭?谁知道父亲在临终前到底要经受怎样的折磨?谁知道命运之神什么时候合上书页?

一切都是未知,却又沿着预定的轨迹走下去。

当然,父亲也有平静安详的时候,这个时候,母亲就陪在身边和他说话。

一天傍晚,我下班回来,直接去了病房。

父亲关心的问:“还没有回家吃饭吧?给你留了你爱吃的羊肉汤和饼子。”

母亲说:“赶紧趁热吃,一会凉了。”

时间已由夏季转到秋季,天气渐凉,父亲和母亲的话语让我的胸中氤氲着感动。

我的泪水落在了碗里,怕被他们看见赶紧转身。此时的我多么幸福,因为我是一个被父母疼爱的孩子,而我多么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这一刻,没有疾病,没有疼痛,没有悲伤,父母陪伴在我的身边,现世安稳,时光静好,依稀回到童年的时光。

永别

可是现实却是残酷的,容不下幻想和希望。

父亲住院的后期需要大量的镇痛剂缓解疼痛,渐渐养成了依赖。

可怕的并发症也来了,他的胸腔有很多的积液,他几乎不能睡觉,呼吸也很困难。

医生建议说可以抽取积液,但是有风险。保守的治疗不建议。

父亲执意要抽,央求多次,我和母亲只好同意,并向医生申请。

父亲很高兴,他也许觉得抽取了积液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其实早在一个月前母亲已经如实告诉了他的病情。

可是需要去做B超,医生要准确了解积液的位置和数量。他不能自己走着去,癌细胞已经蚀掉了他的整根肋骨,他只能躺在床上被人抬着去做检查。

做检查的时候还一切顺利,不测发生在检查后。

他被抬回去重新放在了病床上,因为动了身体的位置,胸腔里的积液位置也发生了变化,积液迅速淹没了心脏。

在极短的时间里,他呼吸急促,脸色苍白,一双手想抓住什么,可是又无力的垂了下去。医生、护士的胸部按压也不能改变什么。

我在病床前,拉着父亲的手,看见他瘦削蜡黄的脸已渐渐没有了血色;他挣扎着睁开眼睛,想多看一眼这留恋的世界,可是又无力的合上了;他的手,苍白而枯瘦,无力而僵硬,温度一点一点的下降,由温暖到微温,由微温到微凉,直至最后失去了温度。

这双手,在我童年的时候是多么的有力啊,他曾经多少次把我和姐妹们高高举起;曾经多少次抚过爱人和亲人的额头;曾经多少次叮叮当当,一锤一锤敲打出我们的生活;曾经多少次高举起来,为我们挡住了人生的风霜雨雪……

一切来得那么意外,虽然这最终的结局早已预定,我们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哭倒在父亲的床前……

父亲走了,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和我们一家人走散了。他的灵魂一定还不肯走远,因为他对我们,有太多的牵挂和不舍,他不舍得他风雨同舟的妻子,不舍得他的四个女儿,不舍得这世间的温暖和繁华。

可是没有办法,谁也无法改变生与死的结局,谁也无法阻拦时间的流逝,谁也战胜不了病魔的残忍。我们在庞大的时间罅隙里,都不过是一粒流沙,一珠水滴而已。

父亲走了,带着他孤单的身世,带着他悲苦的人生,带着他未曾享受的温情,绝望而又执拗的走了,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爱和思念,愧疚和遗憾。

写在最后

这篇文章在年底的时候动笔,源于我做梦梦见了父亲,其间写写停停,终于在春分这一天写成。再过十五天就是清明节了,我还要去我的父亲坟前祭祀,表达我们家人的怀念和哀思。

最后两个部分,我一直搁笔不写,因为时间的拖延才使文章不能及时结尾。一来是因为自己的疏懒,不能在繁忙中抽出空隙来写;二来是因为心里有一种自欺欺人的幻觉,仿佛我不写完,父亲就不会离开,就能在我的心头永生。

可是现在,在回忆里,父亲又再次离开了我,飞向了无尽的时间深处。他一生的悲喜,愁苦,磨难,压力,不能完全在我的笔下再现。因为我的文章,只是浅浅的记录。生活中的波澜壮阔,苦难深重,远远大于一堆文字留下的痕迹。

可是,我还是尽我所能,留下我的记忆和思考,留下我的感受和回味。我的身体里,还留存有父亲的血脉,;我的记忆里,还留存有父亲的温情。他在每一个清风吹拂的早晨,唤我早起,嘱我勤奋;他在每一个多彩的四季,伴我欢乐,解我烦忧。

 我们每个人,终究要做时间的过客,在匆匆一瞥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迹,“人生到处何所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如今,飞鸿远去,雪泥上又留存有谁的痕迹?这世界上,每天都不断的有人离开,有人降生,除了自己的亲人,又有多少不朽让我们记住了呢?

父亲虽然已经离开了我们十年了,可是他住在了我们的心里。这样,他才能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得以永生。

谨以此文献给我们可亲可敬的父亲。

                              2019321

作者简介王柳茵,女,教育工作者,驻马店市作家协会会员,市诗词协会会员,传统文化高级讲师。喜欢骑车、旅行、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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