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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还有一套包着牛皮纸皮儿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多次整理藏书，对于这一套显然早已经毫无用处了的书籍，我是掂量来掂量去，一直没有扔。甚至那些因为年深日久而逐渐在折口线上裂开了的牛皮纸皮，那已经像是披在书身上的牛皮纸皮，也没有舍得去掉。因为，附着在这套书上的过去的时光，实在是自己不忍就这么丢掉的。 数理化自学丛书，一套书十七本，数学物理化学三科，各有分册。厚厚的纸张，似乎永远都还带着当初油墨的气息，是过去那种随着时间长度的增加纸页就会逐渐泛黄的样子。虽然不高级，但是地道，就是原来孩子们印象中的书所应该有的那种手感。它们有薄有厚，完全是根据实际内容来的：物理很厚，化学很薄。每一课都是前面有讲解，后面有习题。最后还有答案。这种最早的教辅书，是在整个社会还完全都没有教辅的概念的情况下的最初版本。 当时，整个社会上突然就有了一个共识：好像买了这套书，数理化就不成问题了，未来考上大学也就不成问题了。实际上没有任何人这样说过，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以为就是如此，一定如此。不论孩子还是家长，都默认着这样并不存在的广告。而那时候其实还没有广告这个概念，人们大多还都不知道广告为何物。 父亲穿上军大衣去连夜排队。前半夜就去了，一直排着，排到第二天早晨八点新华书店开门。开门以后庞大的队伍就开始一阵纷乱，然后人们都跺着脚哈着双手一个挨着一个，一个紧紧地抓着一个的衣服，以防别人加塞地翘首以盼。 这套书的价格是十三块多，当时对于一个月工资只有几十块钱的父母来说，这实在是个天价。但是他们一点也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怎么商量，直接拿了钱，就由父亲去排队了。 记得第二天上午爸爸驮着这一摞书骑车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像是迎接神圣的使者一样，满怀激动的心情跑来跑去，不知所措，满脸是莫名的笑。我和妹妹还有母亲都一本一本地抚摸着，翻看着。父亲不顾一夜排队的劳累，立刻就找牛皮纸和剪子，开始给这套书逐一包上了书皮儿。然后，又逐一写上了书名和分册书名。这些带着父亲当年风尘仆仆的气息的笔迹，至今依然鲜活如初。 包书皮是一种对书籍的爱的古老形式，曾经在八十年代及其之前的漫长年代里都一直风行不辍，几乎成为新书买回家以后对它们第一个不言而喻的福利待遇。后来不知不觉，就随着书籍的增加和书籍的不那么被看重，以及封面设计成为书籍美感甚至内容的一部分的审美倾向的渐趋成熟，而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牛皮纸包的书皮总的来说是平整的，但是因为牛皮纸的厚度和褶皱，书页总会出现多多少少的隆起和纹理，那些隆起还可以靠着重压来让其平整下来；但是那些皱纹却像是指纹和眼纹一样，成为这本书永恒的独特标记。 刚开始的时候，我总认为这些隆起和褶皱是包书皮的时候的败笔，但是后来逐渐就已经适应、甚至喜爱上了这种由几乎是无可避免的缺陷形成的特点；并在这样的特点的识别中乐趣多多，乐此不疲。因为日日把玩，所有的这些纹理在我这里都已经非常熟悉，再配合上每本书的厚度与纸质的细微差别，就能不看书名而直接从牛皮纸皮判断出是什么书，是哪一本书，几乎从无败绩。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对于书的形式感上的过分重视，导致了对其艰涩内容的越来越不明就里。非常遗憾的是这套数理化自学丛书不仅没有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学习优势，甚至还成了自己无望的物理化学成绩的一种反讽。对于那无论如何也弄不懂的定理和分子式，自己也会迁怒于这套数理化丛书，在一次无以排解的自恨中，一怒之下撕扯了其中一本化学的封面。不过，几乎在撕扯的那一瞬间自己就后悔了。后悔这本浸透了父母的汗水与期待的书，即使没有起到其理想的作用，也不应被这样被粗暴地对待……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的自学障碍，是关于电到底是什么的问题。这套书里的一本厚厚的物理分册，和后面略薄一些的物理分册，都没有解释这个问题，而是越过去直接讲显然是建立在这个问题之上的别的问题去了；好像这是不言而喻的，无须解释，人人都会，天然懂。但是我就是不懂，就因为这个基础问题的不懂而无法进行下一步的电学的学习。 高中物理老师是班主任，但是每每自称是北师大毕业而实际上只是河北北京师院毕业的他，眼里从来是只有那几个学习好的学生的，像我这样学习不好的学生，他则公开充满了不屑一顾的蔑视。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举手以后站起来提问的我的回答是：你连这也不懂！还有脸问！ 数理化自学丛书里没有解释，老师不屑于解释或者自己也不会解释，在没有百度可搜的八十年代初，这就成了一个死结。就此，和这个“亘古难题”一起到来的，就是自己对于物理的彻底不得其门而入的隔绝。 可是，因为担心学文科出来成为右派，所以父亲执意反对我选自己愿意上的文科。为此他不遗余力地给我举了很多认识的人的例子，谁谁是文科毕业成了右派，谁谁学的化学人家就没有问题。所以到了高二定科的时候，我只能违心地选择了理科。尽管有这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尽管我从一开始就认真研读，但是终究还是对物理化学不明就里，从根子上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结果两科加起来一共考了八十分，一门五十分，一门三十分。 上补习班准备第二年重考，这回家长不再拦着了，我如愿地学了文科。学了文科是学了文科，但是再次高考的时候成绩最好的一科居然不是语文和自己热爱的地理，而是数学。不知道这是不是有当年这套数理化自学丛书的功劳。 有些书籍在一个人的一生中起过的作用，是怎么说也不为过的；但是具体到是哪一套书、哪一本书起的作用，往往很难判断。知识和感受一般都是日积月累的结果，少有只是从一本书一套书中来的事情。不过，总归还是有些书，在你的生命历程中会留下深深的烙印，也许不仅仅是因为书籍本身的内容，而是围绕着那一本那一套特定的书而来的学习记忆与生命记忆。 时间凝结于物，当一切的一切，包括人，都已经逐渐或终将如烟一般散去的时候，就只剩下了比人要长久的物，好像永恒的物。他们成为当年的触摸和当年的喜怒哀乐的唯一当事者和承载者，只在曾经的当事人你自己这里，才显示出旧日的光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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