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周末特刊】李继政：【偶遇】（小说）

“冬韵”同题作品有奖征文啦！

偶遇

文/李继政

退休手续刚办完，我就和老伴前往美国儿子那里去探亲。儿子在美国南加州洛杉矶东部的罗兰岗银行工作。罗兰岗小城距离洛杉矶市中心只有半小时的车程，人口不到五万，其中三成为中国裔移民，是加州新兴的“中国城”。这里商场、超市、饭店林立，购物方便，无需英语，是华人聚集的洛杉矶东区的商业中心。

星期天，儿子开车带我们去一个大超市买东西。路过一个小山岗时，看到一片漫山遍野的别墅式高档住宅区。每栋别墅都有游泳池、网球场等设施。儿子说，这些别墅住的都是华人，而且多是年轻貌美的女孩，也就是国内传说的“二奶村”。

“我的天！美国还给中国的贪官土豪专门建了‘二奶村’？”老伴惊呼道。

“老妈！你少见多怪了！今后你们出来散步游玩，只要碰见漂亮的中国女孩，多半是二奶！”

儿子说，这些二奶也很可怜。包养她们的那些男人多数时间在中国。她们在这里整天闲得无聊，常常聚集在一起玩牌，通宵打麻将；或者开车四处购物，一掷千金。

“当然，也有去成人学校学英语的。”儿子说。

买好东西，儿子推着购物车路过一辆凯迪拉克车时，被一位女士叫住。她用中国话问儿子：“先生，您是中国人吗？”

儿子回答说：“是啊！请问太太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哦！请不要叫我太太，我还没结婚呢。叫我小珊好了。请问先生你贵姓？”

儿子回答说：“免贵姓李。您需要我帮助吗？”

“哦，我买了一瓶面霜。我英语不好，您能帮我看看说明书吗？”

这位叫小珊的女孩，身穿粉红色的上衣，配黑色裤子，脸挂白框太阳镜，手挽名牌小包包。干细的小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一条水晶手链系于手腕，红色的钻石耳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儿子接过小珊递过来的小瓶瓶仔细看了一会儿，说：“您买的是‘海蓝之谜’精华面霜，它主要成份是神奇活性精萃（Miracle Broth），具有舒缓、重建细胞和营养的功效。”接着详细地读了瓶身上的使用说明。

小珊开车走后，儿子说：“爸妈，你们知道这一小瓶面霜多少钱吗？”

“几十美元吧！”老伴说。

“再猜猜！”儿子调皮地笑着说。老伴说：“一百美元！”

“再多猜！”

“到底多少啊？还能二百美元？”

“告诉你们吧！二千五百美元！”

“啊！一万五千人民币啊！”老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儿子说：“这个小珊肯定是二奶！你看她那身穿戴，买这么贵的面霜！”

周末，儿子非要带我们去参加他们银行行长举办的私人派对活动，我们说我们都六十岁了，参加那个人家不笑话吗？儿子说参加私人派对活动的人员从九十岁到刚会走路的娃娃都有。

“让你们开开眼界，看看米国的没落腐朽生活！”不容分说，硬拉我们上车。

从57号公路出口，穿过一条大街，拐入一条小径。小径深深，新楼一栋接一栋，面对一个精美的高尔夫球场。走到球场尽头，右转，进入一条参天大树遮蔽的小路，前头停了数辆豪华车。儿子把车停下，我想，派对就在这儿了。

进入一栋别墅，主人出门迎接。主人握住儿子的手摇动不放，然后和我们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爸妈好！”看来，这位小城银行行长是当地的显要人物。参加派对的有西方人面孔，也有东方人面孔。站在临时搭就的酒水台边，一个中年东方男子，正跟一个年轻女孩热烈交谈。仔细一看，那女孩竟然是小珊！刚想搭话，儿子立即揪住我的袖口给了我一个眼色。行长先向那位东方面孔的男子介绍了儿子，那人很热情地给儿子了一个拥抱。然后，行长又向他介绍我们老两口。我一面对这中年男子，立即怔住了！那不是xxx市委书记张立杰吗！他似乎也怔了一怔。当行长介绍我是某大报资深记者现已退休后，他一下子变得冷漠，草草交谈几句，闪到别的人堆，那个叫小珊的女孩紧随其后。

张立杰是现任厅级干部，能深入美国，参加如此隐秘的家庭聚会，不可能，也不可以是以官方身份。即便可以，他一身休闲装，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跟官方身份显得格格不入。我想，要么他是主人的私人朋友，要么就住在附近。站他身边的小珊，怎么看也长得不像他，肯定不是他女儿。我的脑海立即闪过张立杰与一些女人的亲昵合影。我想，叫小珊的女孩会不会是他的小三或者小四？

派对提供的是自助餐饮，摆在后院，有穿制服的专人服务。被请来助兴的弦乐四重奏开始演奏，四个艺术家配合默契。

客人三三两两，坐的站的都有。看到张立杰在一张大桌坐下来，我和老伴有意加入过去，跟那个叫小珊的女孩坐对过。小珊只是对我们笑了笑，并未搭腔。很难想象，这个青春无邪的脸蛋、毫无做作的笑意的女孩，怎么会是什么小三之类的角色。

我跟张立杰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张立杰立即闪开，还拉上小珊。小珊很不高兴，撅起小嘴儿，抱怨说，这才刚坐下，又得换地儿呀？

张立杰想传达的信息明确无误：他不想跟我多啰嗦。

显然，张立杰已经装作不认识我了。他深有忌讳。我坚信，他来这里不是办公事，身边的小珊跟他的关系不同寻常。他担心什么？怕什么呢？

不能近距离接近，我的耳朵可没闲着。

张立杰跟别人谈起中国，口气很大，承诺可以帮忙办事。他周围的人聚集起来，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新气场，风头盖过那位行长。行长脸上看不出丝毫的不满。或许，本来张立杰就内定为今天的真正主角。

张立杰口风挺严，绝口不提他是中国的厅级官员，只是含糊地说，他在中国大陆有业务，经常跑国内。

与张立杰的偶遇，引起了作为记者我的好奇。当记者的一般嗅觉灵敏，没过多久，通过儿子的朋友圈有关张立杰的画面明晰起来。

张立杰就住在附近，买的房子价值五百万美元，一次付清。他的老婆在大陆，是普通公务员。那个叫小珊的女孩，真是他的小情人，出国前是一个文艺团体的舞蹈演员，现在在一所教会大学念书，单独住公寓楼，位于海边，房价六十万美元。

一个厅级官员，不可能有实力一次付清近六百万美元的房子。钱从哪里来？傻子都知道。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着张立杰的身影。他给我的印象太强烈了。

退休前两个月，报社领导要我带领两位同志前去xxx市采访。报社驻地距离xxx市200多公里。不到九点，进入xxx市郊区。穿过一条位于市区的铁路时，汽车在轨道附近受阻，原来数以百计的下岗职工，为了抗议大型国有商厦的出卖而卧轨求诉。他们看到我们汽车上写有“采访车”字样，人们一片欢呼，欣喜若狂地大喊：“记者！记者！”仿佛是见了救世主，立即把我们包围起来，七嘴八舌地诉说他们商厦贱卖给私人的问题，并把很多的资料递给我们。我问他们为什么卧轨，他们说，阻断铁路才能让中央知道他们的困境，只要中央知道了就能为咱们职工讲话。我们说我们是路过这里，不去你们市委采访；不过，你们举报的问题我们会向上反映的。我劝他们不要阻拦铁路，那是违法的。他们很通情达理，说只要你们报社答应为我们说话，我们就撤走。最后，他们抄写了我们报社的地址和我的姓名电话，才从铁路上撤走。

来到市委大门，看见一片黑黑压压的农民包围了大楼，他们拉着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的文字诉求很简单：还我们土地！还我们房屋！高呼的口号是：征地非法！拆迁违规！原来，他们的土地被一个外地商人租用建大型游乐园，在没有和农民达成协议之前，建设方就用推土机推掉了地上的庄稼。农民诉求无门，只好封堵市委。现在，市委门前的警察封堵了入口，我们只能从后门进入市委。

在外面上访农民的呼喊声中，我们听完了市农业委员会、市国有资产管理局领导同志的情况介绍。不用向读者多说，介绍是成绩大大的，形势是越来越好。而我们的心情却非常沉重。

中午，市农委主人、市国有资产管理局局长，一位宣传部副部长陪我们吃饭。下午两点，宣传部部长告诉我们，市委书记张立杰同志在百忙中接见我们。不一会儿，张立杰书记走进接待室。看上去张书记一切都是圆的。头是圆的，脸是圆的，肩膀是圆的，连腰身都给人以圆圆滚滚的感觉；白色衬衣的领口处开着。据说，这是官场的新流行装式。他的手掌交叉提起，露出光光的手腕，没有带手表。脚步不紧不慢，从容沉稳，脸上的表情思索中还带有些许的忧患，蕴含着一种责任意识和使命意识。

握手寒暄，走完礼仪程序后，他笑呵呵地对我说“李主任，详细情况他们都向你们汇报了，我就不再多说了。近几年来，我市国有商业企业改革取得了很大成绩，这都有赖于省委的领导和你们新闻界朋友们的支持。你们看到了正在上访的商厦职工。国有企业改革难啊！很多人不理解，还要揪什么改革的黑后台，这不是很明显地对着党中央吗！”

谈到下岗职工上访，张立杰说：“他们对商厦有感情我们理解，但他们不懂国有商业改革的重大意义。这说明我们的宣传部门宣传不到位啊！中央多次强调，国有企业改革是中央实施做强做大国有企业方针的重大战略步骤，它有利于国有资本保值增值，有利于提高国有经济竞争力，有利于放大国有资本功能。俗话说：靓女先嫁吗！你国有商业长年亏损，什么都没有了，你想卖谁买啊！对不同志们？现在的问题是，不只职工们不理解，我们一些领导干部也不理解，还胡乱猜疑！”

稍作停顿，又说：“还有上访的农民。农民就是农民。几千年来，土地意识与经营土地的理念，一直主宰着他们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我们都理解。可是，经济是要发展的，社会是要进步的！再坚持这种意识就是抱残守缺了！你们看到了，这些上访的农民中，有一多半的是看热闹的，少部分是有所诉求的。农民啊，没见过多少世面，胆大起来就像陈胜吴广一样；一旦受挫，胆小起来，一根针也奉为大棒槌。对不对呀？同志们！”张立杰的讲话显露出一方霸主的姿态，气宇轩昂，声调洪亮，吐字清晰，语句的抑扬顿挫、节奏的跌宕起伏都把握到恰到好处。在座的人们连连称是。

最后，他站起来说：“李主任，大记者同志们，我就不再奉陪了，晚上要开常委会，我要准备一下。”

张书记走后，我们又座谈了一会儿。外面的农民中午也没有撤走，口号还彼此起伏。我们正聊着，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进来说：“晚餐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在福临门大酒楼三楼，请各位记者朋友跟我一起去吧，张书记要在百忙中作陪，我们宣传部的车子就停在后门上。”

我摇了摇手说：“晚饭就不吃了，报社领导来电话，要我们立即赶回去，请转达我们对张书记的谢意。”

那个干事有些尴尬：“饭还是要吃的，请你们不要推辞了，再说张书记让我们安排了。还是去吧！”我看了看我们一块来的万主任，给他使了一个眼神。万主任说：“张干事，好意我们心领了。报社领导一再催促我们回去呢。”

那张干事大概觉得自己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也就没多说了，打了个哈哈：“那好吧，我给张书记汇报，请各位自便吧！”说完转身走了。

回到报社给领导汇报，领导指示暂时不要管xxx职工和农民上访的事情，集中精力报道全国开展安全大检查的活动。就这样，收到的资料和采访记录搁置了起来。

就在我赴美探亲前二个月，一个五十多岁，操XXX口音的男子，说是要见新闻部的领导。他手头有重要资料，想交给负责人。来这里的人，都说有重要材料，都说要见领导。经历多了，部领导就权力下放，让部里一些资深记者轮流接待。

今天，轮到我值班。

这个男子进了我的办公室，探头又看了看门外走廊，返身小心地关拢门，将一个棕色的档案袋搁到我的案头。

我问男子要不要喝茶，男子摇头，说，这些客套免了。你先看看东西。

他将档案袋里的东西抽出来，里面的内容有文件，有照片，都是用别针一一夹好的，并附有简短说明。他说，不要问我的名字。你曾采访过我们xxx,那天你去采访时遇到过上访的商厦职工阻拦火车，我是他们的代表。我按你给我们的地址姓名找到了你。你答应为我们说话的。我们相信你才来找你的。

我当然记得。我一样一样地翻看，不忘抬头关照一下那男子。男子一脸沧桑，头顶中央的头发开始见稀。这是一个未老先衰的人。

照片很多，是张立杰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场所被偷拍，跟好些不同的女性，搂着的，亲嘴的，喝交杯酒的，不一而足。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重复出现，看样子，像个干部。

我指着照片，小心地问，这个女性是谁？

男子说，是我们商厦总经理庞琴。就是她和张立杰合伙将评估1.5亿的商厦以8千万价格卖给了南方的一个商人。这对狗男女仅收到回扣就3千万！

“哦！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们收到3千万回扣的？有证据吗？”我问。

男子又从档案袋里取出一个U盘，说：“李主任，你把这个U盘插到电脑里听听录音吧！”

我把U盘插入电脑，一个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张书记，三亚卖的那别墅钱2千万和庞总给的2千万，我分别打到香港和美国两个账户上了。绿源开发公司老王给的1千万，我只留下五百万。”说话好像在行驶的汽车里，录音中不时传来汽车的笛声。

“知道了。一定要办妥。”尽管声音有些噪杂，但是这句话的话音是张立杰的确凿无疑。

“你老婆和孩子的护照办好了就快走。不要拖。”又是张立杰说的话。

下边再无声音。

“这些资料全是复制的？”我问那男子。

“是的。我们复制了好多。钱是大家集资出的。李主任，别问我资料怎么来的。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

“这些资料你们给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了吗？”我问。

“报上去了，石沉大海！我们也曾到过广州几家报纸，他们不敢接，推说张立杰的官太大。他们建议我们来你们这儿，说你们是国家级报纸，国家级报纸通天，或许有办法。”

我只得苦笑。他太不了解新闻界的情况了。中国的新闻界发挥作用的空间狭窄，新闻人可以做的事情，特别是独立调查官员的余地很小。小官吏不屑管，大官吏轮不到管。

我说：“这些材料非常丰富。但我不是纪检干部，对有些程序不太了解。我们收到过很多检举的材料，有关正厅级的材料这是第一次。”

“怎么？你们也不敢管？”那男子瞪着双眼问。

我思忖了一下，毅然地说：“给你交个实底！广州那家报社说的没有错，张立杰这级干部我们无权过问。我们党的干部绝大多数还是好的，这样的腐败分子是少数，看问题不要太负面，要不，我们党和国家早就完了。既然你们省纪检委至今不处理，建议你们直接找中央纪律检察委员会。具体怎么找，找谁，我可以给你们提些参考。”

“嘿嘿！又是推脱！这样的话我们听说的太多了！算了吧！李主任！你让我们很失望！”

我考虑了一下，说：“这样吧！你把材料放我们这儿，我给领导汇报，看能不能由我们报社上报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

那男子一边收拾档案袋一边带嘲讽地说：“新闻界养了这么多记者，号称面对真相，追踪到底，说白了，是追踪苍蝇，不抓老虎吧？！这材料都是复制的，多得很。就放你们这儿一份吧！看你们敢不敢上报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

男子走之后，我坐在办公室想了很久。我毫不怀疑材料的真实性。但是，作为报社，既不能在报纸上公开刊登这些资料，又不能插手处理。只能转交有关部门。我为不能给那男子完满答复感到内疚。

我早已不是热血青年，一听到腐败就愤世嫉俗，不考虑后果。我深知这些资料对一个正厅级官员的杀伤力，轻则丢乌纱帽，重则坐牢判刑。所以，快下班的时候，我把资料上交给了报社党委书记，并详细地汇报了资料的来历。

直到我赴美探亲前仍没听到任何消息。

事情竟然这么巧，似乎我与张立杰注定有缘，竟在美国偶遇，还是面对面。

一年后，赴美探亲时间一到，我和老伴回国。下了北京飞机场，出门看到很多报纸，心里立即热乎了一阵。在美国想看中文报纸太难了，年龄大又不会电脑上网。一看到报纸，立即坐下来挨份翻看。我先浏览标题。在一份报纸上，我看到一张熟悉的照片，是张立杰！早就听说他要去省里工作，现在，他真的是省委副书记了！报纸大标题是：张立杰书记在全省反腐倡廉大会上作廉政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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