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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宏剑:千古一宴——《鸿门宴》创作手记

 文殊院士 2021-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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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刘邦率军攻陷秦朝都城咸阳,驻军十万于霸上并欲称王关中。项羽闻之率军四十万破函谷关直入关中,驻军新丰境内鸿门坂与之对峙,并欲击败刘邦。于是诞生了千古流传的鸿门宴。

若无此宴,楚汉之争便不会存在。更不会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鸿沟之约”“垓下之围”“十面埋伏”“四面楚歌”“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等名垂千古的历史事件。汉之兴盛也无从谈起,中国历史将会重新改写。所以我选鸿门宴作为楚汉相争的唯一选题,其戏剧性的画面非常适合用油画来表现。

画面构思完全依据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中有关鸿门宴的描写。创作过程中我曾专程前往鸿门宴的发生地鸿门坂寻找感觉和依据。鸿门坂位于西安临潼东新丰境内的黄土高坡,南依骊山,北临渭水。据《史记》记载,鸿门坂距西面刘邦霸上军营约四十华里,环顾四周,仅有一小村落。据文中所述“樊哙,披帷西向立”判断宴会一定会在军帐里进行。鸿门宴发生的时间为公元前206年初冬,画中人物应衣着较厚且有肃杀之气。

画面中出现的主要人物,据《史记》记载分别为项羽、项伯、范增、项庄、刘邦、张良、樊哙共七人。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范增南向坐,沛公刘邦北向坐,张良西向侍。另据文中所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赐之彘肩”。所以画中还有一持戟的卫士和帐内的侍者,加一女侍者是为了调节画面的紧张气氛。作为历史画,须根据有史可考的文献作为依据,以此想象一个真实的时空,用艺术的方式来还原历史事件,给观众以真实的感觉,不能自由随意地去创作。服装、道具、人物形象等均须与历史相符。难度非常之大。

绘画不同于文学,也不同于戏剧和电影,所发生的事件不能按照时间的顺序在画面中一一呈现,人物形象不能用特写镜头不断推出,画面必须将不同时间里发生的事件安排在一瞬间的画面之中。

《天下黄河》 127cmx254cm 2005年

据《史记》记载,宴会中所发生的事件主要有:

一、沛公至鸿门谢罪。“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

二、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

三、“范增起,出召项庄”。“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四、“张良至军门见樊哙。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

五、“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六、“项王按剑而跽。曰:‘壮士,赐之卮酒。’ ‘赐之彘肩’”。

七、樊哙慷慨陈词。

八、“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奉白璧玉斗拜谢项王与范增。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宴会中出现的重要场景共八个,而画面只能将适合于表现的六个场景合为一起,其余则用暗示的方式来表现。比如第四个情节用画面左下角落地一戟暗喻仆地的持戟卫士。第八个情节用范增身边的短剑来暗示。画面由人物的目光来叙事,刘邦目示项羽来表现第一情节,范增由目示项羽转而目示项庄表现第二第三情节,项伯目示项庄表现第三情节,樊哙目示项羽表现第五第七情节,张良目示项羽与范增表现第五情节,项羽目示樊哙表现第六情节。

画面由三个视点来组成。第一视点以张良为中心,能够真正控制鸿门宴而化险为夷者,但其在画面中的位置并不显要。第二视点是刘邦,楚汉之争的最终胜利者,位于画面的黄金比例位置,且处于刀剑夹缝之间,面积很小。第三视点是项羽,项羽占据画面最大的空间,对宴会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画面的形式构成。整个宴会充满阴谋和杀戮,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意来构思。用剑的形式来构成画面,用剑的感觉来塑造人物,并同人物融为一体,增强画面的紧张之感。画面以竖线为主,竖线及点的位置用数学中的“黄金分割率”来处理,横线则用西洋音乐中复调三声部调性关系来调整。画面四边四角的开合变化按照古诗中四言绝句的韵律来处理。这也是我多年来运用的创作法则。

《鸿门宴》230cmx560cm 2016年

在画草图的过程中,发现想象的形象同真实的形象有极为明显的差异,而画面的形式构成永远是第一位。真实的形象一定同想象的形象合而为一才会增强画面的艺术感。历史的真实一定要符合艺术的真实才会使画面富有感染力。若使静态的人物呼之欲出一定要加强人物的动势。若使画面光彩夺目,必须有大开大合的形式结构、巨大反差的静动之比和有象征意味的色彩。

画面的色彩,灵感来源于楚汉时期最常见的漆器色彩,黑、红和白。主色调为黑,暗喻阴谋、杀机和智慧。红色隐喻楚汉相争数年中无数将士和百姓的生命和热血。刘邦张良身着最为低微的白色布衣,在画面中面积虽小但光彩夺目。老子道德经中的哲学观点“知其白,守其黑”,延伸出中国画中的“计白当黑”。对于油画来说应为“知黑知白,守灰”,“知黑知白知灰,守色”。这也是我多年来的创作心得。画中采用“守白”,“守色”的原则。

画面采用顶光。军帐应像蒙古包和西藏牧民的帐篷一样,帐顶可以开启用来采光。顶光所营造的气氛具有戏剧舞台般的神秘效果。欧洲文艺复兴后期古典油画中卡拉瓦乔和伦勃朗的作品善用此光。顶光源产生的神秘之美十分符合“知黑守白”的原则。黑与白的面积大反差才会产生耀眼光感并使主题以小见大。

军帐没有原型,只好参考影视画面来设计,并制作一模型作为依据。而眼睛对空间的观察同照相机镜头有极大的不同,为此我只好用写生的方式来固定画面透视,然后再用图片补充细节。

《鸿门宴》除了画面上紧张的戏剧性之外,就是人物的肖像性。为此画到中途曾重新布置现场再找模特来修改画面。项羽出身楚国贵族,相貌英武,武功盖世,勇猛无比但刚愎自用并优柔寡断,拥兵四十万却坐失夺得天下的最佳时机。项羽的形象最难把握,为此,先后找了四位二十八岁的军人饰演项羽,其中有两位是楚人,画面将四位青年军人的优点合为一身。刘邦出身平民,混迹于江湖之中,但能随机应变,审时度势,善用众人的智慧,虽拥兵十万却以少胜多,获得天下。身处刀光剑影之中还能手持酒杯,佯装镇静和微醉并卑躬屈膝,恭维项羽表示自责和谢罪。范增年逾七十,项羽及叔父项梁谋士,行事果断并阴险毒辣。项伯敦厚,知恩图报但无政治头脑。项庄年轻英武。樊哙,出身低微,屠狗为业,战功显赫,骁勇过人但粗中有细。为此曾用了三位模特的形象来刻画画中的樊哙。《鸿门宴》中最重要的人物是张良,虽出身于韩国没落贵族,沦为平民,但其满腹经纶,深谋远虑,能进能退,危机时沉着冷静,果断应变,为刘邦化解一个个危机,为汉之兴盛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张良的形象则选用两人来取长补短。

因时间关系,《鸿门宴》一画只能采用写实与写意组合的方式来完成。面部与手势最能表现人物性格,应深入刻画。体型最能表现人物的动势感,则用夸张写意的手法加强其张力。道具最能表达历史特征,应写实表现。服装、背景须与形象拉开距离造成反差形成节奏感,应更为写意。用笔则是用中国书法的起承转合来处理。

中国绘画自北宋末年苏门四学士提出文人画以来便沉迷于笔墨趣味,追求空灵的意境之美,而作为中国绘画中雄浑博大的史诗性写实风格的作品便日趋没落,距今已近千年之久。因此如何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和油画的表现技巧结合在一起去创作历史画,应是中国油画家需要了解和掌握的。

中国诗词讲究三大境界,即物境、情境和意境。这也是中国绘画的境界。而西方油画注重视觉空间的再现,注重的是画面的真实性和叙事性,注重的是物境和情境,若将中国绘画的意境和哲理性注入其中便会产生更有中国意味的油画。

在画面形式上,西方油画以物象为主,以单点透视来组织画面,以纵深空间和写实的形体来加强画面的张力,以强烈的色彩、光影来营造画面气氛,其为外在的自然物象之光。而中国绘画则用空间并置、视点联结的方式,空白联想、暗示的方式,虚实开合的哲学性方式来经营画面,使其散发内在的想象之光,产生飘忽于形象之外的意境。

西方油画发展至近代方追求笔触,其笔触意在塑造形体、表现光色。而中国书法的起承转折,露锋、藏锋、中锋、侧锋、逆锋均有行笔的独特之美。若用书法行笔来表现形体、光色会产生中国油画之美。我研习书法已十八年之久,绘画过程中自然会将书写的行笔与人物形象、表情、动态和环境物体的质感形状融为一体。

色彩上来讲,墨分五色,其水墨的不确定性会使画面产生无限的韵味空间。追求油画色彩的水墨趣味也会使中国油画的表现力不同于西方。

中国油画真正被中国人学习已近百年,今天已在中国发扬光大。多年的油画创作使我深感只有将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精神与法则注入西方油画的表现技巧之中才能产生中国风格的油画以及历史画。

第一次涉足于用油画来创作中国历史画,创作过程深感艰辛。完成之后仍有史学家提出道具上的问题。史学家以考证历史事件的真实性为前提,而画家除了历史事件的真实性之外首先考虑的是画面的艺术性和油画技巧的表现性,所以是否选择鸿门宴来表现楚汉相争,项羽和项庄是否在此宴身着盔甲就是分歧之处。

“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对中国历史以及美术史来说均尚属首次,意义重大。在此,感谢组委会创造的机会,感谢历史学家有关历史方面的指导。感谢六六三三六部队领导和官兵以及我的学生朔人懿烽的鼎力协助,才得以完成此作。

对我而言,艺术诞生于情感,毁灭于观念。对历史画而言,艺术诞生于规则,毁灭于自由。

(作者:王宏剑,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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