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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作家》散文||王伯让:那故去的年味

 新用户8981n2sT 2021-01-09

那故去的年味

王伯让

  年难过,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人难活,人难活,人人难活人人活。

  年如周原大地上的老黄牛,不慌不忙地踩着岁月的脚步,在十二个月日夜的召唤下,与雪花一道,翩跹舞动款款而至。一年又一年,父老乡亲头顶那一缕缕乌发逐渐变灰,变白,原来那欢腾喧闹令人留恋的年味也越来越淡。年前闹市上满眼缤纷的对联、年画、福禄寿喜烫金斗方书,光彩耀眼,这一切,怎么都品不出那远去的质朴的大年的风韵了。

  扪心自问,我们生命长河中这愈来愈新的新年,遗失了什么?淡忘了什么?新年每每只是留下一副副空虚的躯壳,留下电视银屏上那年复一年的几张熟悉而陈旧的面孔,便隐隐地逃遁了。为何再也找不到少年时那种对过年强烈的渴望与激动,还有那令人回味无穷的年味了?

  纺车前的温暖

  儿时,一进入腊月。我的心儿便如小鹿般欢喜,涌动着渴望与期盼,日日屈指计算,夜夜翘首以待,渴盼新年的到来。

  漫长的冬夜,我爬在温暖的弥漫着土腥味与柴禾烟味的土炕上,偎依于娘的身旁,于昏黄的煤油灯下,静静地看着娘摇动着纺车“吱吱翁翁”唤醒星月,娘的身影与纺车映上土墙,忽大忽小如皮影戏,影影绰绰奇异夸张似梦非梦,我不厌其烦地问娘:离过年还有多少天?娘亲亲我的小脸蛋说:等娘给宝贝儿用纺下的棉线缝好新衣、虎头棉鞋、虎头棉帽,年就到咱家了。我便望着“咯吱咯吱”悠悠转动的纺车,一遍遍轮回间把年的期盼一圈圈缠绕。

  娘也仿佛与时间赛跑,不知疲倦地坐在纺车前整夜劳作。

  每每在早晨醒来,我睡眼朦胧,见娘还在煤油灯下纺着线,我就想:年不算是好孩子,不听娘的话,让娘夜里不得安生。我给娘说:娘啊!我不要过年啦!娘笑笑把我揽在了怀里,亲亲我的小脸额头。几滴泪水掉在我的脸颊,我感觉热辣辣地柔软。我便赖在娘的怀里撒娇。娘紧紧地搂着我半晌无语。那一刻,我幸福地笑了,从此认定娘的怀抱是世间最温暖的地方,她能融化冰天雪地的寒冬,温暖年关的困顿与苦涩。

  宰杀年猪

  到了猎月二十八,宰杀年猪。全村男女老幼呼呼啦啦涌进位于村子西壕的养猪场。

  我与伙伴们打着雪仗,一个个兴奋地活蹦乱跳,叽叽喳喳到处乱窜。大家爬在猪栏前,看着即将被宰杀的大肥猪,既同情它们变做刀下之鬼、案台美味,又激动中期待那血腥的刺激。敞窑内两口八尺大的黑老锅热气腾腾。满身油腻肮兮兮的杀猪匠噙一杆铜亮亮烟锅,戴一顶双帘土黄色狗皮帽,脸上泛着黄乌油腻的光亮,雌着黑黄的的大板牙深吸几口旱烟,一团白雾顺鼻孔缓缓喷出,双目立马炯亮,精神瞬间亢奋。他过足烟瘾后顺手取下烟杆抬起鞋底嗑掉烟灰,别在腰间,抓起铁勾跨进猪舍,手疾眼快伸出藏于身后的铁勾,猛地勾住老黑肥猪的脖下咽喉处,在猪无奈的嘶叫声中,与小伙子们把猪硬生生扯上宰案。只见他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一只猪前腿,膝盖死死压住拼力挣扎的猪头。其他人搭手抓住另外三条猪腿。人们卯足劲死死压住绝忘中声嘶力竭拼命挣扎的猪。杀猪匠单膝压稳猪头,一腿蹬紧地面,左手揪住猪耳朵,腾出右手,握住口中早己噙上的杀猪刀,寒光一闪,“噗嗤”一声,一股血腥的热气从猪脖胫喷出。在猪嘶心裂肺凄惨地尖叫声中,糖瓷脸盆伸于宰案下面,接住泛着气泡的血水。

  空气中刹时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猪叫声漫漫减弱,身体开始放松,最后四条腿猛地抽搐几下,彻底咽气。杀猪匠用短铁勾勾于刀口处,大家合力把猪抬进热水锅,按拉着猪在水中来回和腾,用大马勺到处浇热水润毛,随后取出磨石,“咚咚嘭嘭”于猪的皮毛上擦击。猪毛与污垢一团团驳落水中,黑猪脱毛变成了白生生的白猪。

  杀猪匠迅速从油亮黑污的背篓里取出一尺来长的二只大铁勾,(一头小勾一头大勾,中间铁环相连结)各自勾上猪的后褪,再左右手各抓住大铁勾另一头,大家帮着抬起猪,在“一二三”的号子声中,“咣铛”一声,猪便倒挂于木架之上。杀猪匠手握一尺来长寒光森森的刀子,围着猪舞蹈般“唰唰唰唰”干净利索剔一遍绒毛,猪便白白亮亮,眉额间皱摺舒展了许多。仿佛美美地亨受了最后一次洗浴,惬意的欢喜荡漾在了眉梢,憨态可掬沉醉了结。

  一条一米多长油亮鸟黑指头般粗壮的铁条,顺着猪的后腿皮下,游蛇般在猪体内捅一遍。杀猪匠猛地抽出通条,鼓起缌帮,口对刀口,“呼嗤呼嗤”一阵猛吹。猪的身子如浮肿的肥胖婆娘,鼓鼓囊囊紧崩崩隆起肥美的白肉。(关中西府有条口头禅:“谁惹你生了气,气大了吹猪去!",恐怕源渊于此。)

  这一切准备就绪,杀猪匠手握利刃,从背篓里取出磨刀石,刀子来回在磨石上细磨几下,刀尖对准猪肛门下部,“噗嗤"一声向下一划,猪便开膛破肚,五颜六色的内脏尽展眼前,冒着腾腾热气。杀猪匠摘下猪的心肝脾脏,扯下白花花板油,掬拢柔软光滑的肠肠肚肚,放于小筛内。

  这时,有老叟拄一柺杖,颤巍巍上前,抠下核桃大一块热油脂,填进嘴里,“咕咕哝哝”下咽,核挑皮脸上堆满惬意。明年隆冬时节,缠绕他多年的气管炎与哮喘病就再也没有了。

  得财叔家八岁的小女儿麦花见此情景,馋得涎水顺嘴角直流,流着流着喉咙间的咽舌突然倒了,吓得她张着嘴“咿咿呀呀"哭泣。人们围作一团不知所措。杀猪匠撕下一块猪油,豁开人群,让小麦花张开小嘴,把猪油放了进去,她的咽舌又神奇般地挺起。

  人们的酸楚泛上心头,皆唏嘘不止:这饿鬼掏肠子的穷酸日子,折磨得人们一年未见肉腥,可怜娃娃馋成了啥样!

  我与小伙伴们不管大人们有多少惆怅与苦恼,围着杀猪匠“叔叔爷爷"甜甜地喊叫个不停,目的是想要个“猪尿泡”当皮球玩。杀猪匠笑眯眯地割下“猪尿泡”,倒出里面的尿液,用清水涮涮,吹一通气,大如蓝球,迅速扎紧了交给我们。伙伴们给“猪尿泡”系一根红头绳,欢呼雀跃向田野深处飞奔而去。

  离了红萝卜爛不成肉臊子

  大年三十日,村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肉香味。

  忙碌了一年的人们,这天可以利用队上分来的二三斤肉打打牙祭。为了最大化地吃好吃美这难得的几斤肉,聪明的乡亲们就在爛臊子时,给里面添加红萝卜丁。那红红的萝卜,与红红的辣椒面、菜油、农家醋、肥膘猪肉,在大火猛攻与小火的慢煨中沸腾,成熟,升华,相互融合成为当年农村农民物质匮乏岁月里的过年珍馐。

  “离开红萝卜,还不爛肉臊子了!"这句话在当年与毛主席语录一样在关中西府一带流行。乡亲们相互间闹矛盾或对谁不肖讥讽时,用此句最恰当不过。

  娘舅的灯笼

  过了大年,我最惬意的事就是每天傍晚,挑上灯笼,与小伙伴们成群结队的在村中转悠。我们仿佛点亮了天上的银河,挑着亮晶晶的星儿月儿点燃着童年的美梦。

  正月初三,舅舅送来了花灯笼。总共三只:一只荷花灯笼、一只白兔木车灯笼、一只西瓜灯笼和几包红蜡烛。我欣喜若狂,与大妹轮换着挑,跑出跑进欢喜无比。

  到了晚上,娘早早点亮灯笼,让我们挑上,带我们去村中找小伙伴。

  我挑着粉红色的荷花灯和花花绿绿的西瓜灯。妹妹拉着四个木轮的大白兔灯。灯光亮晃晃照亮娘的笑脸,也打开了我童年快乐的闸门。那金色的光亮,至今还在我的心头闪动。

  每年的灯笼是二舅爷亲手制作的,工艺精巧:层层叠叠的荷瓣掬拢的荷灯,灯沿一圈绿边,伸出两枝翠生生的茎杆,挑着一束粉嫩小荷。移动灯笼,小荷忽忽闪闪似微风拂过。荷灯下沿飘挂一缕三寸长绿色与金色长絮,如水草浮萍漫过荷溏。大白兔灯笼是装在一块木板上,板下安装四个木轮,牵一根红头绳,拉着走时,大白兔二只耳朵忽闪摇动,短尾巴一翘一翘,配上兔身上大红的剪纸,什么”猪八戒背媳妇”、“小老鼠偷鸡蛋"、“黄鼠狼给鸡拜年”,惟妙惟肖,还有红红的三瓣小嘴和红红的眼晴,活灵活显酣态逗人。西爪灯笼是用烟盒大的五色纸拼接而成,以绿为主,配以七彩,贴上窗花图案,汇集民俗,真乃巧夺天工。

  我被舅爷的匠心独运深深打动,一颗民间艺术的种子在心中早早扎下了根。

  小伙伴们齐聚村中,那便成了灯笼的展馆,五彩的天地,欢乐的世界。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中游的、田里长的,都以灯笼的形态点亮了村子。笑声欢乐声让元宵节前的夜晚夜夜沸腾。

  现如今,那明亮的灯笼,早己化作娘剪刀下的窗花,燃绕过岁月的苦乐年华,风干在我的醉梦里。苦苦咀嚼过无数个孤独的日子,思念的滋味久久萦绕心头,化作泪花浸湿了娘织的枕巾,遥寄故乡的明月,遥寄故乡那故去的年。

  故乡那故去的年,去了哪里?

2017年正月初五作于柳店旧居

    作者简介:王伯让,中国诗歌协会会员。生于一九六三年四月,祖籍陕西宝鸡扶风。以传统绘画、泥塑为生,醉心诗文创作,涉猎剧本、散文、小说体裁。常汲生活之酸甜苦辣,滋养诗意灵魂,心若不老,诗隽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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