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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作家 || 秋子红:梦是肉身的飞行器

 新用户8981n2sT 2021-01-09

  

梦是肉身的飞行器

秋子红

  昨晚我又做梦了。

  

  在一个大院子,四处都是陌生人,小偷,诈骗犯,强奸犯,人贩子,形形色色的人影出出进进。我在一间黑屋子里,门虚掩着,门外飘着恍惚的灯光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我想逃出去,报警或者告诉人们这里的实情。我胆战心惊出了门,门外没人,我进了后院。月亮挂在墙头,月色朦胧。我攀上了土墙,轻轻一跳就跳下墙,然后一路向前狂奔。

  

  我跑在一片麦地中央的土路上,麦子快熟了,麦浪在土路两边水波样起起伏伏,我能嗅到即将成熟的麦子所散发出的那种新鲜、湿润的清香气味。就这时,土路前方出现一个男人,五十多岁,一张椭圆形的脸显得特别敦实(我在梦里清楚地知道他是谁,醒来后却弄不清了)。他站在我面前问:“你要去哪里?”

  

  我没头没脑像是跟人吵架一样,大声嚷嚷着说:“我一点都不喜欢成天呆在家里!”

  

  就这时,我醒了。我听见妻子在身旁以一种诡计多端的语气问:“说一说,你为啥不喜欢呆在家里?”妻子一定以为我梦见了什么花花事。后来,我给妻子讲了刚才的梦,我们都笑了。我有点遗憾,如果妻子没有打断我刚才梦境的话,那我一定会知道这个梦的结局。比起小说来,这个梦不知道要曲折离奇多少!

  

  我是个特别喜欢做梦的人,有些梦,刚刚醒来睁开眼睛就忘得光光净净了,有些梦,许多年过后却牢牢记着。儿时常梦见晚上睡觉从土炕上跌到炕下干硬的土地上,失足落入池塘或者村子外面的水渠中,与一群伙伴在村庄里跑着跑着,一脚踏空跌下十几丈深的窑院。有时候梦见,被大人领着去镇上赶集或者去十几里外的一座村庄跟庙会,与大人走散了,立在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群中,眼泪汪汪哭着喊着,直到将自个从梦中哭醒。少年时代的梦好像都与上学有关:奔跑在村子通往镇学校的土路上,眼看天要亮了,和我一起上学的同学快到镇上了,我跑啊跑,却怎么也赶不上他们;考试开始了,却怎么也找不见教室,或者试卷发下来,打开忽然发现,试卷上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有;有时会梦见班上的某个女孩,她的长辫子水草样摇曳飘散开来,纠缠住我的身体,勒住了我的脖子,越勒越紧,我几乎快要窒息。

  

  十多年前,我在县城一家化工厂上班。我从十九岁就开始在这家工厂上班,在工厂机器高分贝的喧响声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不知不觉成了个胡子拉碴的老青年。后来,工厂越来越衰败,效益每况愈下工资低不说,每到冬天年终还面临着停产放假停发工资。我有几位好友通过他们这样那样的社会关系,将自己顺利弄进了县城的事业或者机关单位,我在这座县城里没有任何一位有权势的亲戚熟人,我只能继续呼吸,工厂里我早已习以为常了的氨水味和硫化氢味。

  

  就是在这家工厂里,我夜晚做得最多最频繁的梦都是离开这家工厂!是的,离开这家工厂,去世界上不论是任何地方!我梦见自己随着人流穿过火车站检票口,我紧攥着车票,走到车站站台上,火车却迟迟不肯到来,站台下的铁轨亮晃晃的,闪烁着亮光伸向远方。我等啊等,时间像是中世纪一样难熬、漫长。忽然,“呜——”地一声轰响过后,一列火车停在我面前。我上了车,车厢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更不知道火车要开往何方?后来,火车开动了,车窗外闪过化工厂锅炉房后朝天高耸着的烟囱,塔罐,纵横交错的管道,我内心里一阵欣喜,哦,我终于离开这里了!有时候,我梦见自己推开一扇又一扇门,走进一间办公室。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人,他向我挥动着手里的文件说:“过来拿走,这下你可以离开厂子了!”说罢一举手,“啪”一声将公章盖在文件上。公章落在纸上的声音响若雷霆,将我心里震荡出一圈圈幸福的涟漪。有时候,却梦见自己在收拾着行李,旧衣破鞋,书籍杂志,遍地都是,几个纸箱早已装满了,我正发愁,将这些劳什子装在哪啊?就这时,我在厂里倒班的跟班调度推门进屋,他以我们工厂里那类小领导所具有的那种居高临下腔调问:“你这是干啥!”我理直气壮大声回答说:“我他妈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清晰地记得,就这时,我哗啦一下醒来了,我睡在工厂宿舍的硬床板上,房间里黑洞洞的,飘着一股浓重的烟垢味。窗外天快亮了,和我同宿舍住的两个老师傅正窸窸窣窣穿衣起床。我闭着眼睛,我多想让自己重新回到梦里去,即使我知道,梦仅仅只是梦,再美好再幸福的梦它们也仅仅只是梦,根本就不是真实的现实!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梦可能是发生在人身上最捉摸不透最有趣的一桩事。总统皇帝会做梦,强奸犯诈骗犯同样会做梦,一个贵妇的梦不见得就比一个妓女的梦圣洁,一个乞丐的梦不见得就不比一个将军的梦伟大。梦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虚无缥缈,荒诞不经,即使生活中那些最擅长于捕风捉影的人,也休想将谁的梦捉住。梦是现实的出口,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完成的事件无法抵达的地方,梦会替我们来完成。因此上,文学与艺术,与梦就像是一对孪生姐妹,那些天才而伟大的作家与艺术家,其实就是整个人类的织梦人。阿根廷伟大的小说家博尔赫斯就以为梦与小说的虚构性质,在外形上几乎是趋于一致。他曾说:“只要人类不失去梦,就永远不会失去伟大的艺术。”他甚至认为,生活就是做梦,文学也是形形色色的生活之梦的一种。在博尔赫斯一篇题为《双梦记》的小说中,讲述开罗有一个人梦见有人告诉他伊斯法罕有一笔财宝,让他去找。这个人到了伊斯法罕,却被抓进了监狱,吃了一顿鞭子。抓他的巡夜队长审问这个人后,说他也梦见开罗某个地方埋着宝藏。这个人回到了开罗,按着巡夜队长所说的,真的找到了宝藏。卡夫卡的小说,所讲述的或许就是他夜晚所做的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那些卡夫卡式的荒诞梦境,是其个人的梦魇,也是一个时代的梦魇,甚至是整个人类的黑色梦魇。

  

  我在四五岁时,在村庄夏夜的麦场上,听人讲过村里一个叫梦娃的人,他极有可能是世界上最嗜于做梦的人。据说,这个人不仅在夜晚睡觉做梦,就连走路或者劳动时,也常常会做梦。和村庄里的人一道在田地里干活,大伙去地头小憩,梦娃靠着地头的白杨树,屁股刚挨地,头一歪,呼噜声一响,他一准又做梦啦!人们喜欢和梦娃一道在田里劳动,因为他时常将自己梦里的所经所见,一桩桩细细说给人听,什么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啦村庄里故去的老人啦,荒诞不经,离奇古怪,简直比村里的老先生讲封神说水浒还要热闹。据说,有天梦娃睡在炕上一两天都没有醒来,妻子儿女街坊邻居以为他死了,围着他呜哇哇哭成一片。忽然,梦娃睁开了眼,坐起身有些恼怒地问:你们哭啥啊,我正做梦呢。说罢,他朝人伙中一个满脸惊恐的人说:麦娃,我碰上你爹了,你爹浑身湿透了,大冬天的,冻得牙咯吱吱打颤呢。这个叫麦娃的人后来去了村庄的坟茔里,有人浇地,水正沿着他父亲坟堆旁的鼠洞,哗哗啦啦往下淌呢。据说,后来这个叫梦娃的人在炕上睡了五六天,却一直没有醒来,人们便将他埋葬了。他的妻子儿女街坊邻居并不伤心难过,因为人们相信,他依旧活在他的梦里,梦是肉身的飞行器,它带着他离开了村庄里常年累月牛马式的劳作,缺衣少吃的艰馑日子,抵达到他向往着的某个好地方。

  

  那些沉湎在梦中而死去的人,其实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作者简介:秋子红:原名宋睿,陕西岐山人,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曾在《延河》《鹿鸣》《橄榄绿》《奔流》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小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等杂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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