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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41岁边上:常识、逻辑与热爱都是稀缺品,有总比没有好

 阿又又又木子 2021-01-09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是一个没有仪式感的人,并无过生日的习惯,也厌恶那些将仪式感异化为“万能形式主义”的心灵鸡汤。不过,这是我第一个有公号的生日(是的,去年此时还没有“欧洲价值”),所以絮叨几句。


1980年出生的我,算是最早一批“80后”,又在城市长大,恰恰赶上了40年来的发展期。按照某些人的说法,就是“没吃过苦的一代”。


但这个说法只是相对而言。对比50后和60后,我们这代人的童年当然要好得多,但充其量也只是避免了物质的极度匮乏,没饿过肚子而已。记得小时候,能拥有一包五分钱的话梅、一根一毛钱的雪糕,已可算是意外之喜。

更匮乏的是精神层面,在那个缺乏娱乐的时代,除了在公园里打打闹闹,最好的消遣当然是读书,但我始终处于一种无书可读的饥渴状态。

其实我的条件已经相当不错,父母在其他方面保持着那代人的节俭,但购书方面从无限制,只是那时的出版物选择实在太少。

六岁半那年,我在舅舅抽屉里见到一套《三国演义》,仗着从小打下的一点古文底子,读这种白话小说并不费力。书中的武将单挑场面更是让我着迷,拿着木头刀枪在院子里玩角色扮演,也是我最热衷的游戏。

之后,便是《水浒传》、《西游记》,还有各种古典小说和评书实体版,比如《说唐》、《说岳》、《呼杨合兵》、《三侠剑》、《赵匡胤演义》和《三侠五义》。再之后便是各种小说,尤其是武侠。

相比同龄人,我的童年阅读量不小,也幸有书籍陪伴,养成了极好的阅读习惯。但这些当年费尽心思买来的书,许多并无价值可言,无助于认知与三观。

所以,我常对儿子说:“你小学时代拥有的海量书籍,是我当年压根不敢想的,这个‘量’不仅仅指数量,更是指质量。你想读德国史,我立刻可以给你端出十几本,你想读民国,我顺手就能给你几十套,你想读兵器史,我能提供各种专著与画册,从历史到奇幻……可是在我小时候,大多数名词都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

即使到了1992年,也就是小学毕业那一年,我仍然无法寻觅到认知突破的渠道。

1993年7月23日,于我而言是人生第一个大转折。那一天,我坐上飞机,与父母一起返回广东家乡。这并非我第一次回去,但这次是定居。

就像岩井俊二在《四月物语》中描画的那样,人在年少时突然步入全新环境,从不适应到慢慢适应,是个相当艰难的过程。

对我来说,最大的不适应是观念。新学校是家乡中山最好的省重点中学,历史悠久,校园极美,还是国家文物保护单位。面向全省招生的它,当时主要生源来自小城的各个镇区,同学大多来自农村。

青岛老城区

开学第一天,新同学们问我原先在哪里读书,我说青岛。当时对珠三角以外城市几乎没有概念的他们,没一个知道青岛在哪里,查了一轮地图册,有人发出“哇,原来青岛比中山大”的惊呼。当语文课学到《三国演义》的选段时,我随口说了句自己六岁半读完《三国演义》,结果引来全班嘲笑,没有人相信我的话——多年后,我能理解他们的嘲笑,因为我去过许多同学的家,连一本课外书都找不到。对于普遍要到上学才开始认字的他们来说,这些白话小说就是“文言文”,不可能有人在学前看得懂。甚至可以说,在上学前就识字并读书,在那时超出了许多同学的认知。而在青岛,在我的小学同学中,这相当普通。

这种观念与见识上的隔膜其实很难被打破,但它让我在人生中第一次审视城乡差异。在不被理解的愤愤不平中,我懵懂地摸到了后来才明白的“城乡剪刀差”一词,虽然没有形成概念,却足以成为另一种认知的开始——连当时经济已经起飞的珠三角农村都是如此,其他地方的农村呢?

多年后的今天,我庆幸自己成长为一个没有歧视心,也有底线思维的人。比如谈及医保、退休金等问题时,我总会第一时间想到沉默的大多数。在丛林社会里,我们很难改变什么,但至少不该遗忘那些在主流话语圈之外的人。

更大的认知转折,拜香港电视所赐。

许多人对香港黄金时代的记忆,是录像厅里的港产片,电视机里的普通话配音二手港剧,还有四大天王。而对于土生土长的珠三角80后来说,香港则是每晚六点半的电视新闻送饭,每晚翡翠台和本港台的黄金档,还有总能收到的香港电台,那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仿佛与生俱来,许多人从小看到大,却从未看过央视。


前者过于片面,沦为纯粹的集体回忆,后者得来太容易,缺少参照。我则庆幸自己的命运,人生以13岁为分界,迎来新认知冲击旧认知的机遇。

第一次冲击,来自一场台风。那时的我,还习惯于电视和报纸上的模式化报道,见惯了“某某领导奔赴现场,作出指示,提出这个要求那个”,然后跟上一串“市四套班子”的在场名单——事实上,直到近三十年后的今天,它仍是许多媒体最常用的套路。

但我所见到的香港翡翠台台风报道,当时完全突破了我的认知。它没有任何官话套话,只有滚动播放的各种实时信息,包括各地区实际受灾情况、哪里哪里的房子遭到破坏、何处有人受伤,还有庇护点的具体信息等。

也许你认为这样的报道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在1993年,对一个习惯某种话语模式的少年来说,它的冲击是巨大的。

再就是那些时事新闻节目,嬉笑怒骂、角色扮演,还有时不时改编歌词的操作,都让我有了“原来新闻可以不无聊”的观念变化,我对这个行业的兴趣,也从此时萌发。

相比青岛的同龄人,我在13岁时认识了真正的世界。相比中山的同龄人,我有机会对比13岁前后的认知差异,在观念冲击中珍视所有汲取的养分。

这样的养分,对我的最大帮助是常识与逻辑的建立。

“常识”二字说来简单,在这个时代却恰恰是稀缺品。许多人活了一辈子,所倚仗的认知基础居然还是中学课本。比如谈及历史,总无法避开中学历史教科书那一套,从未想过连中学历史教科书都已改版多次。谈及世界,离不开二元对立和非黑即白,最拿手的当然是阴谋论,只要有坏事,就一定是阴谋,只要有阴谋,就一定是敌人干的。大到世界风云,小到小区里选个业委会,都能找出阴谋。

生活中更是一团糟,对传统的迷恋,对古法偏方的热爱,本质上都是对科学与常识的背弃。这样的例子太多,我连举例的兴趣都已失去。

因为没有常识,所以也不会有正常的三观。所以,在经济与科技都迅猛发展的当下,许多人的观念让你仿佛置身前清时代。比如“人不能不结婚”、“女人不能不生孩子”、“没有男孩传宗接代就不圆满”之类的说法,其实都是常识匮乏下导致的价值观错乱。


没有常识,又谈何逻辑?所以,中国人在生活中常常会听到这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说法:“他们肯定不是不想生孩子,这世界上哪有不想要孩子的,肯定是身体不好生不出来”,“这女人被性骚扰了?肯定是因为穿得太暴露了”,“你不做公务员,肯定是因为考不上”……


因为不具有正常逻辑,所以在探讨所有公共话题时,许多人的判断都与事实相反。比如动不动就说“以前风清气正,现在道德沦丧”,可是,仓禀实而知礼节,一个物质匮乏、普遍贫穷的社会,怎么可能拥有更高的道德水准?许多老人对旧时道德水准的迷信,只是因为信息接收的单一化,因为在那个信息渠道只有报纸、广播和村口大喇叭的时代,大部分信息都被过滤,你根本没有资格知道。同时,文革暴露的人性之极恶,居然也被这一代参与者选择性无视。连自己父母都能批斗,动辄举报告密的癫狂红卫兵,居然说自己那时风清气正,是不是最荒谬的笑话?


又比如对道德教化乃至传统的强调,其实也欠缺基本逻辑。世界上道德水平公认最高的那些国家,从来没有什么刻意的道德教育,只有法治教育。没有法治约束,谈何道德?如果人人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实现目标,不需要托关系就能正常办事,循正途可以安安心心创业和做生意,谁又愿意去偷鸡摸狗或走后门呢?抛开法治谈道德,看起来正确,实则空洞。但因为没有常识和逻辑,许多人在类似问题上,最终都会将传统文化灌输视为解决方法。百年前的鲁迅,在传统礼教中只看到“吃人”二字,振聋发聩,可是百年后的今天,仍有那么多人因为逻辑和常识的缺乏,寻路于“吃人”之道。

常识和逻辑的缺失,制造了无数认知障碍。它其实与教育有关,我们这代人比父辈幸运,接受了相对正常的教育,但仍有避不开的先天缺陷。甚至可以说,成年后就是一个不断将受教育时被灌输的错误认知吐出来的过程。


在中学那几年的住校岁月中,我最难忘的时光当属每晚熄灯后,在黑暗中用walkman调频,直到收到香港电台,从访谈节目到音乐节目,连趣味盎然的广告,都是我所爱。


我的母校纪中

我们这代人的最大幸运,是见过许多“最好的”,其中就包括最好的香港。那是港剧的黄金时代、港产片的黄金时代、港乐的黄金时代……

我们见过的“最好的”,又何止香港?尽管金庸早已封笔,古龙早已去世,但在我们年少时,没有乱七八糟的电视改编,没有走火入魔式的伪武侠,无论金庸的侠之大者,还是古龙的浪子寂寞,都是那般纯粹。

我甚至还见过最好的温瑞安。如今的温巨侠,文字走火入魔,挖坑不填,还沉溺于过往与自恋中。可在当年,他写尽了所有的壮怀激烈。

还有最好的日本动漫、最好的美剧……


我们也遇到了最好的网络。从BBS时代到博客时代,还有早期的微博,那时上网需要门槛,没有那么多喧嚣,也没有那么多搞笑,甚至可以安安静静地探讨问题。


若没有这些经历,我们的生活会是何等无趣?


因为80年代仍未真正告别匮乏,也因为我们的父辈的受教育经历过于残缺与混乱,也有过分功利化的一面,所以我们这代人的年少时光完全被应试教育所困,大多数人缺少爱好。即使偶有爱好,也常被父母质疑“有什么用”。这种功利化不幸延续到了今天,各种兴趣班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另一种应试。

我想说的不是这种功利化思维,而是我们这代从小缺少爱好的人,该如何在未来的日子里自处。

这并非我们这代人独有的问题,当下中国老人之所以不是打麻将就是跳广场舞,沉迷于网络养生谣言,原因同样是过于破碎的教育经历导致审美缺陷,对艺术和生活都缺少感知,人生没有选择空间。同样,如果我们的未来,只剩下拿着手机刷抖音,该是何等寡淡?

爱好从来不仅仅是爱好,它还意味着你对生活的态度,以及独处的能力。作为一个兴趣多多的人,我庆幸自己仍对许多事情有热爱之心。

其实,经历过这几年的艰难,身边越来越多的朋友认为,常识、逻辑与热爱,都是看起来很美、正常人应该拥有但却不合时宜的东西。

可是,当活着不容易时,常识、逻辑与热爱,又何尝不是支撑自己的希望?

有,总比没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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