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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7日，在凤阳胡府庄庄惠濠梁钓台观鱼遗址旷野） 2018年1月7日临近中午，江淮大地的天空依然飘着零星雪花，我站在离胡府庄不远的地里没脚的雪中，望着不远处暗自兴叹。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2018年初第一场大雪，掩盖了大地上原本棱角分明的地形。田野和和河湖之间的分野，只有从风雪中一簇簇摇曳的枯黄芦苇可以辨别出。当然，靠近河边，你会看到，土岗边枯萎的芦苇根部，有一缕细水，平缓地在冰雪覆盖的边缘流动。这是大地和植物根部的残余的热气之间顽强较量的战果，随着时间推移，这战果会慢慢地扩大，直至最终胜利。 覆盖着积雪的由枯黄的芦苇围起的并不宽大也不蜿蜒漫长的河面，就是古濠梁的遗存。我身后一个并不高的土好了坡，上面长着灌木和松柏，据说，那个并不怎么显眼的小土坡，就是古濠梁观鱼台的遗存。 古观鱼台、古濠梁，这是我不顾天雪路封，驱车百余公里，自合肥赶来的原因。这里，差不多2300年前，两位叫庄周和惠施的古人，曾在这里留下一段千古流传的哲学思辨。 不过，那个故事发生在一个美丽的秋天，秋高气爽，而不是像我这天来时，雪覆原野。 2017年11月底的一个中午，阳光灿烂。我和旧同事蒋晨明从凤阳小岗村赶回凤阳新城吃午饭，车过临淮关，远处一片水面，波光粼粼，发黄的芦苇，在晚秋艳阳下摇曳，极美的一幅秋景。我突然一个激灵，问司机，那边是濠梁观鱼台么？ 不是。观鱼台不在这边，不过离这儿也不太远。司机告诉我。不过，这一天，因为行程已经安排好，我没有时间去寻访了。午间吃饭时提起，凤阳的朋友说，古观鱼台是不算远，不过，没人带着怕不好找，下回来，我们带你去。 从此，去濠梁观鱼寻访庄惠遗踪一直让我心心念念。我一直梦想，第二年秋天，去濠梁观鱼追思先贤遗风，也看芦荻无花秋水长。 不过，望穿秋水，机会来了，却在冬日，而且正是江淮大雪纷飞成灾时。2018年1月初，我应邀赴合肥，参加科技大学大明老师的冬日明府羊肉宴，我犹豫一下，决定冒雪去往凤阳寻访。风雪临淮关或常见，风雪濠梁，恐怕是机会难得吧，比秋水濠梁更不易吧。于是，迅速查找了古濠梁观鱼台地址，凤阳临淮关镇临淮村胡府庄。我将这个地名记录在了笔记本上，然后，委托神州专车的朋友，帮我租一辆带司机的车，准备合肥事毕，即赴临淮村。 此时，江淮大地刚刚下过大雪，合肥城里雪已成灾，树断亭塌，还有伤亡。我不知道去往凤阳的高速是否开通，头天下午据说还是关闭的。头晚我租用的神州专车司机安慰我，他会留意高速公路状况，如果高速不开，我们走国道。 第二天一早，小雪迷蒙，看上去情况不佳。司机说早上高速还封着，我们走国道吧。路上车不多，但司机也不敢开快。路两边的田野里 ，都是厚厚的积雪，以及坍塌的种植大棚，这雪造成的损失不小。开了相当长距离后，司机看有车往高速方向驶去，决定尝试一下。结果发现，高速已经开通，不过车辆很少。在凤阳下了高速，我们依着导航，摸索着向定位的胡府庄行去。 胡府庄位于临淮关镇，在濠河西岸。距凤阳县城东北大约4公里，是临淮关镇临淮村的一个自然庄。庄名是因胡氏先人胡泉之子梁国公、明朱元璋国舅爷骠骑将军胡显府宅得名，其妹是朱元璋的宠妃，生子楚王朱桢。村中原有胡氏祠堂。 虽然村村通了公路，但乡间雪后的路上，不像高速和国道，覆着厚厚的雪，有些地方下面还冻着。我们小心翼翼，慢慢行驶，虽然有导航，还要停下打问。终于，进了胡府庄。在村人指点下，拐了多个弯后，终于驶进了胡府庄最里，车无法再前行的地方。村里人告诉我们，远处一丛树木的地方，就是观鱼台。 风雪濠梁思鱼乐 风雪濠梁思鱼乐 风雪濠梁思鱼乐 站在村头远望，白雪皑皑的原野上，那不大的一丛泛着黑绿的树木土坡，倒也显眼，不过在我看来，太过平常。这种景象，不过就像我江南故里，任何一处河道边的高埂或者坟地的景致。 这就是古观鱼台？这就是庄子惠子逍遥秋水之所？我摘下眼镜，揉着眼睛，有些不相信。 就是传说中的古观鱼台遗址，就剩这点了。村民很认真地告诉我。司机跟村民说，这位先生从北京来，在合肥叫了我们的车特意送来找这地的。司机并不知道濠梁观鱼的故事。 热情的村民让我们把车停在他家院子，女主人看着我和司机穿的鞋——我一双旅游鞋司机是皮鞋，连忙说，你们这样走过去不行的，会全湿了的，等一下。一会儿，女主人拿来了一把塑料袋，让我们套在鞋上。我们连声感谢。 去往濠河边的田野里，大雪覆盖，田埂和麦田已然分辨不清，虽已近中午，却没有人走过。雪野上面只有一溜狗爪印，所谓落雪狗欢喜，总是少不了它们，以及一溜比狗爪印小的不知什么的脚印——我小时候在故乡的雪后田野上也常见，或许是某种野生小动物的留痕。 这个季节，麦田应该还不怕踩，我和司机不管脚下是田还是路，直接踩着雪就走。雪没过了脚腕，凉意透过鞋帮和外面裹着的塑料袋，渗透进来。要不是女主人的热情，我们这趟一定会很悲剧。 一脚深一脚浅走到河边。我内心是极度的失望。长着松树杂树的土坡，果然像我故乡的河岸高埂或者过去的坟包，树也不是那种看上去经历了多少岁月沧桑的树。而眼前的濠河，则就像一个被雪覆着的大水潭，周围有三三两两枯黄的芦苇。 风雪濠梁思鱼乐 风雪濠梁思鱼乐 身后的土坡树丛，据说是古钓台观鱼遗存 朱先生，您冒着大雪从合肥租车赶来看什么呢，就是眼前这个雪盖的河面么？司机在我身后问我。 哦。这里两千多年前曾经有两个大人物在此论辩过。只是我没想到，现在变成了这样。我耸耸肩膀，扭头跟司机说。 不过，失望很快就从我心里散去。也是，两千多年过去了，沧海已成桑田，黄河都夺淮入海改道好多回了，何况这濠河还经历了改天换地的农业学大寨！ 站在河边的菜地上，任雪花打过脸颊，我安静地望着眼前被雪覆着河面的濠河，想象差不多2300多年前的那年秋天的那一天，太阳高照，秋风习习，黄芦摇曳，濠河鲦鱼窜游，偶尔会窜出水面，发出戏水的扑楞声。 此刻，庄子与惠子正同游于濠梁之上，悠闲自得。庄子突然对惠子，说：“老兄你看看， 鲦鱼如此出游从容，这鲦鱼多快乐啊。”惠子一听，反诘说：“老弟啊，你又不是鲦鱼，怎么就那么肯定那是鲦鱼的快乐呢？”庄子接过话茬，立马回击说：“老兄啊，你不是我，怎么就知道我不晓得鲦鱼的快乐呢？” 庄子比惠子小21岁，他们算是真正的忘年之交。其时的庄子，大约正是盛年，黑发黑须，而惠子，大约已是头发花白，胡子最起码也是墨里藏针了。庄子最多也就当过蒙城这个地方管漆的小官，而惠子，却当过魏惠王的重臣，此时他因与张仪政见不合，转回了故国宋国。这俩人，虽然按今天来看年龄地位相差甚大，但那个年代，还没有后来儒道立后的等级森严，只有性情才思相交，而无门第长幼之别。 随之闪过的，都是《庄子》里庄子惠子一老一少的斗嘴故事。 翻开《庄子》，你会发现，隔三差五，庄子就把惠子这老哥哥拎出来捶打一番。不过这捶打的过程，其实是庄子为叙说自己的立场观点。比如《逍遥游》中，庄子惠子关于大而无用之争：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类似的情况，在《庄子》的《逍遥游》和《德充符》中，其实都是各自叙说自己的观点。庄属道家，惠子是名家，观点相异，本属平常，但是观点相异之人，虽然各自批判对方，却没像后来之人，道不同不相与谋，老死不相往来，相反，他们却是一对最好的朋友，虽然惠子相梁时曾经担心过庄子会取代自己的位置而要捉庄子，结果还是被庄子损了一顿。 庄子老婆死了，惠子去吊唁，庄子叉开腿鼓盆而歌，惠子看不下去，数落庄子太不像话，结果，庄子又回过来把惠子大大奚落了一番。 这一老一少的对话斗嘴，每次都是以惠子被说得体无完肤告终，但两人斗而不破，依然亲密如故，即便庄子损惠子“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但惠子也不以为忤，照样和他斗嘴。每次斗嘴，皆成中国哲学史上的名段，堪称史上奇葩。 惠子死了，庄子真正有了痛失知音之感。他去给惠子送行，谒惠子墓，回身对和自己一起去的人说：“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庄子·徐无鬼》） “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其心痛知己之失，自此可见。刘向编《说苑》这样评价:“惠子卒，而庄深瞑不言，见世莫可与语也。” 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如此对话斗嘴了。子虽非鱼亦非余，失去方知余之痛。 今天我们读到的汪洋自肆的《庄子》，何尝没有惠子之功！想来两人的斗嘴，惠子的机辩，当年曾激发庄子多少奇幻的想象与思考啊。 “其言虽殊，譬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相灭相生，相反相成，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对先秦诸子的评价，可能更适合庄子惠子这对忘年之交。 今天惠子的著作已经散佚，但是，在类似《庄子》这样的叙说中，我们依然可以读到惠子的智慧，也能通过庄子之笔勾勒起惠施的形象来。这何尝不是远古版的“不及汪伦送我情”！ 风雪濠梁思鱼乐 风雪濠梁思鱼乐 昔年秋日濠梁，临水漫步这一辩，千古流传。黄庭坚有诗云：“悲莫悲于湘滨，乐莫乐于濠上。” 在雪地里默然伫立良久，不觉寒意，所谓天地悠悠，思接千载，视通万里。 雪忽然大了起来，司机有些担心回程不好走。于是两人转身往村上走。走到半路，我回身再次凝望不远处的小土坡，杂树，以及模糊了芦苇，突然间感觉幸运了起来。或许，没有这皑皑白雪，我会更失望吧？毕竟雪遮掩了一切不美好的东西。想想，也不由自得起来，风雪濠梁，恐怕也是前无古人了吧。至少我还没读到过。不过，若有机会秋日重来，我依然愿意，毕竟，那才是真正的观鱼之季。 后世之人，把庄惠濠梁观鱼的意境化入园林设计，诸如观鱼台、濠濮间、濠濮亭等，都被后世之人用来会意淡泊人生。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信然。 关于老朱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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