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李明新｜“山子野”的启示

“山子野”的启示

李明新

本文发表于5月4日的北京日报。

      曹雪芹懂园林不是一个空泛的话题，他笔下大观园的从无到有，是完全按照园林营建的程序一步步推进的。

     《红楼梦》的第十六回和第十七回，集中反映出曹雪芹的“园林基因”。从最初的选择地点，到最后的工程竣工，以至于后来的环境布置与居室“软装修”，操作程序清晰，非深谙园林营建此道者所不能为也。

      大观园的营建是从“相地”开始的。因为选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的可以盖省亲别院的地，让主事的贾琏十分满意。他很明白，工期有限，只有在自家地盘上“才省事，盖造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

       选好地，就该请人画“规划图”了，只是那时候人们管规划图叫“图样”。而后便是“拆迁”：“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以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再之后就要备料：“各行匠艺齐备，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你看，曹雪芹多会优化工作流程。

      水是园林的脉络，这园中诸景，最要紧的就是水，必须理明方妙。“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的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曹雪芹的“知己朋友”脂砚说：“余最鄙近之修造园亭者，徒以顽石土堆为佳，不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唯知乱作山石树木，不知画泉之法，亦是恨事。”他用这样的语调，褒奖了曹雪芹是造园的行家里手。

       堆山凿石、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等事，贾家人都是“请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而用地、备料、规划、修正等事，全靠一位“老明公，号山子野”，按“制度”为他们一一筹划、起造。

    “老明公”是尊称，意思是得到大家公认的、被人们尊敬的人。“山子野”是别号，因为他在从事的行当里技艺超群才被人这样称呼，这是一个有着高社会认可度且约定俗成的“官称”。清康熙年间，江南的张然来京修营西苑、畅春园、玉泉山，他是第一个从民间被召进京城，参与北京众多皇家园林营建的大师，人称“山子张”。

      按理说“山子野”的“野”字，应该是指姓氏。可《百家姓》中并没有野姓，唯一可知的，野姓乃东野氏的后裔，祖籍在山东曲阜，和孔、孟、颜氏都是最早的家族。所以我想曹雪芹用的这个“野”字，不是指姓氏，而是代指大师来自民间的这样一个现实。

      那么曹雪芹生活的时期，有哪些是被历代皇家征用营建园林的民间大师呢？不胜枚举。其中最著名的应该是“样式雷”了。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一个叫雷发达的南方匠人到北京参加营建工作，因为技术高超，很快升任“样式房”的“主设计师”。从康熙帝至清末的两百年间，雷氏家族一直参与、主持皇家建筑的设计工作，其中包括紫禁城、三海、圆明园、清漪园（颐和园）、静宜园、承德避暑山庄、清东陵和西陵等重要工程，人们称雷氏家族为“样式雷”。

    “样式雷”家族因才艺高超名震江宁的时候，曹雪芹的太爷曹玺正在那里任织造，第一代“样式雷”雷发达进京参加清廷宫禁营建，没准还是曹玺推荐的。而且进京后的“样式雷”家族，被编入与曹玺一样的、直接为皇帝服务的内务府。

     江宁是曹家的福地，曹雪芹祖上三代共四人在那里做了近六十年的织造。曹雪芹在江宁度过美好的童年，那段岁月是他人生的底色，也是他抹不去的“秦淮旧梦”。对从那里来到京城的人，他自然会给予特别的关注。在康熙帝修建畅春园时，雷金玉“承领楠木作工程”，是他爷爷曹寅、舅爷李煦曾经的“同事”。

      一般红学界的共识是曹雪芹从乾隆八年（1743年）或乾隆九年（1744年）到乾隆十八年（1753年）或乾隆十九年（1754年），用了十年时间进行《红楼梦》的创作，这个时间段，正是乾隆帝修缮、兴建、扩建北京西部“三山五园”皇家园林区的时候。当时最受皇家赏识的“样式雷”，应该是第二代的雷金玉，他因修建圆明园开始执掌“样式房”的工作，是雷家第一位任此职务的人。“样式房”是清朝皇家建筑样式的专门设计机构，在“样式房”工作的人员不仅要精于制图，还要懂得建筑施工环节中的各种工艺与流程，如石作、瓦作、作等。

     脂砚斋在小说引出“山子野”名号时加了个批注：“妙号，随事生名。”也就是说，这个名字是因修建大观园一事才取的，并不是说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但且不论其他园林的修缮扩建，单说发生在曹雪芹眼前的，乾隆十五年（1750年）始建，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建成的清漪园，应该是作家在生活中汲取的最直接的养分。所以说，除了曹雪芹内在的“园林基因”之外，他在北京西山时，身边轰轰烈烈的建园运动，也给他笔下的大观园以充分的素材，进而出现了“山子野”的形象。

     终究，《红楼梦》是一部文学作品，它虽客观反映了现实生活的种种景象，但是里面的人物，并不能一对一地直指现实当中的某个人。“山子野”的身上，或许有“样式雷”的影子，或许有“山子张”的影子，或许有“算房高”的影子，或许有“子张”的影子……曹雪芹让一个个来自民间的园林大师在文字里流星般地闪过，却也使他们在传世巨著《红楼梦》里成为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