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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鲁民:上有老下有小(中篇小说)

 新用户89134deQ 2021-01-13

上有老下有小

鲁 民

我们终于登上回家的火车。在不断推搡和嘈杂声中,我们觅到自己的座位后,好不容易才把几个拉杆箱,塞进行李架上;但在硬塞过程中,竟招惹旁边一位男乘客的声色俱厉地呵斥“熊货!我的东西还要哪!”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们三个吓得谁也不敢吭声。近旁的一位女乘警却开了口:“喊什么!喊什么!挪动一下,能弄坏吗?——没素质!”男乘客还想说什么,被身边的妇女立马拦住:“别吭声!”男乘客很听话,没再言语;但看得出,颇有点气不顺。

时间不长,火车震颤一下,缓缓启动。随着列车铿铿锵锵速度加快,车厢里嘈杂声逐渐平息。大家安坐下来,双目凝视窗外,看两旁景物匆匆退后。

归心似箭。整整一年,没见妈妈了,我们何尝不希望早点到家!

早在一月之前,我们在网上订春节火车票的时候,妈就三番五次在电话里叮嘱,要我们仨尽量一块坐车回来,以便路上相互有个照应。妈特别交代:越是这个时候,小偷小摸越多,时刻得提防着点。于是,我们遵照妈的意思订了一同回来的车票。

坐车一路上,妈给我们打了无数个电话,一会儿问这车到哪儿啦;一会儿问该吃饭了吃饭没有,一再叮咛别心疼钱,该买点饭就买点饭吃,不能瞎凑合;一会儿问车上冷不冷,一定要穿厚一点,千万别价感冒了;一会儿又问下车没有,别忘了带行李,出火车站搭三轮,一定要跟人家搞搞价,现在拉三轮的都瞎胡要……我哥脾气不好,见妈不住打电话,言语又多啰啰嗦嗦,常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同妈说话便不好听。坐在旁边的我嫂,就用小拳头轻轻打我哥:“你不能好好说?”我哥见我嫂生气的样子,忙将我嫂揽在怀里,逗她开心。我嫂用胳膊肘捣捣我哥:“哎!亚飞!”我默然一笑。                               

我们回到家里,天已经黑透了。

嗖嗖冷风中,妈在村口不知等了多久。

见我们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妈慌忙笑吟吟迎上来,同我们一一打招呼,并帮忙从车上掂行李。付了车钱,车走了,妈紧紧抓住我嫂的双手,欣然问长问短,不肯松手。也难怪,去年“十一”结婚,娘俩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了!我们仨一人拉着一个拉杆箱走着,妈就把我嫂那个抢过来,自个拉着走。我嫂突然说:“妈,你的腿怎么啦?”此刻,我才发现妈的右腿有点瘸;忙问:“妈,你腿咋瘸了?”妈边走边说:“没事!前几天,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好差不多了。”我哥怪罪说:“唉!你上梯子弄啥去了?咋一点不小心!”妈说:“快回家!外面忒冷!”

堂屋当间,洁净饭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菜:热凉搭配,荤素兼备。怕凉了,个个热菜上面,倒扣一只碗儿。桌子四周,搁了几个小椅凳。饭桌外面不远处,是一个煤球火炉。炉火上面压着盖儿。以防煤气中毒,炉上安着几节烟气铁皮管子,曲里拐弯通向窗外。

“先烤烤火吧,恁几个;暖和暖和,再吃饭。”妈说着,把炉盖挑了,将炉塞取下;红红的火苗顿时窜上来。我们围坐炉火旁,抬臂膊,伸手掌,顿觉暖意融融,通透全身,每个汗毛眼都是舒服的。

“妈!有个火炉,真好!”饭间,我嫂赞叹道。

“真暖和!”我哥放声喊。

“哎呀!好舒服!”我兴奋大叫。

我们高兴,妈比我们显得更高兴。妈说:“孩子们!妈就是害怕你们冻着,早早买了一些煤球放着,平时我一个都不舍得点,单等你们回来哩!今年煤球不便宜;可再贵,哪怕一块钱个,我还得买一些,说啥不能叫俺儿子、媳妇冻着!我买了200个,咱和恁爷,一家一半。——人年纪大了,怕冷!”

后来,从妈口里知道,她右腿受伤,因安炉子引起。那天,安出烟管的时候,踩凳子够不着,妈便弄来梯子;不小心,竟从梯子上滑下来,摔得好几天下不了床……

吃过晚饭,我们帮妈收拾桌上的东西,妈说:“恁该在那看电视看电视,我自己弄。”我嫂还要干,妈夺过她手里的碗筷说:“丽,妮,你看电视。”我们仨便围着火炉,啪啪磕着瓜子,悠闲地看起电视来。这是一部液晶电视,海信牌,55英寸——去年我和我哥共同出资网购的。因为是我们独断专行,所以很惹得妈生气。她说:“家里的电视,好好的,又不毁,买恁大的干啥?有钱烧的!知道不?你们往后花钱地方多着哩!——不知道会过一点!”因为这件事,妈絮叨半年之久。其实,买也是白买,妈说大电视费电,只看那破烂小电视。我哥咋呼妈:“那!买它啥用?!”妈气呼::“谁叫恁买了?!”

可刚看了一会儿电视,妈系着围裙从厨房走过来,说:“亚伟,亚飞,丽,反正天还早,恁仨到恁爷那儿看看吧,说说话,好久不见了。”我确实有点想爷爷,立马站起身,说:“走,看爷去。”我哥说:“明天再去吧。”可,我嫂已拽住他胳膊往上拉:“走!现在去!”妈说:“亚伟,去吧,明天有明天事哩。”妈又说:“别走,亚飞,你不是从北京捎来两只烤鸭吗?给恁爷一个,让他老人家尝尝。”我哥说:“妈,你叫我给爷买的足力健老人鞋,也带上吧?”妈赶忙说:“对对!带上带上!让恁爷试试合脚不。”我哥说:“你不说,我爷穿的是42鞋吗?”妈说:“对,就是42。恁爷穿多大鞋,我能不知道?他脚上穿的靴鞋,哪一年不是我买?”

我们刚走不远,妈又在后面喊:“别走!亚飞,你给我捎的两袋好奶粉,给恁爷一袋喝吧,我自己喝不了。”我说声好,便跑去拿。我哥在背后嘟囔:“你慢慢喝呗!多——事!”                            

翌日,即戊戌狗年腊月三十(公历2019年2月4日),除夕。

今天我们要进城。

妈向来很会过(鲁西南方言,节省的意思),一件衣服穿好几年,烂了缝,缝了又补,实在不像样了,可总是舍不得扔。记得,我和哥上初中的时候,我们把妈几件破衣服当垃圾扔了出去。隔了一天,妈去倒垃圾,又都把那些衣服捡了回来。妈气急败坏问衣裳是谁扔的,结果我和我哥一人挨了两脚。挨了两脚,我摸着屁股,默不作声走了,可我哥颇不服气的样子,与妈顶撞,头上却又挨两巴掌。挨了打,我们谁也没掉一滴泪,可妈却哭了。妈哭着说:“孩子,妈也不愿打恁,可恁不该不打我响声,就乱扔我东西啊!这衣裳还能穿,再穿几水没事!破的扔了,不还要买新的吗?买新的能不花钱?!孩子,妈也知道好衣好看,可妈都吃了都穿了,咱的日子还过不过?恁俩学还上不上?孩子,只要恁俩吃好穿好,把学上好,妈就是吃糠咽菜,天天喝稀糊涂,穿麻包片,光着腚儿,妈也心甘情愿!”

妈常拾旁人的衣服穿。左邻右舍,姑家舅家姨家,有舍弃不穿的,妈一点不嫌孬,大包小包带回家,缝缝补补,洗洗晒晒,照样欢欢喜喜穿上。即便小点,大点,凑凑合合,也照穿不误。至于款式、颜色,更无过多讲究。孬衣裳,破衣裳,妈穿在身上,走在大街小巷,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妈丝毫不觉得丢人。妈经常对我们说:“吃孬点,穿孬点,没啥丢人!只要不偷不抢,为人走得端行得正,就是掂棍子要饭,都不算丢人!一点都不丢人!”

没有辜负妈对我们的殷切希望,我和我哥先后考上了国家重点大学,又都继续深造念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了业,我们又都在北京找着了好工作。我们都是搞软件开发的,薪水自然不菲;我们的家庭状况,相应也好了许多。然而,我们想要妈提高一下生活质量,让她吃好点,穿好点,可她总是极排斥。我们在外面给她捎点好吃的,问这得多少钱?那得多少钱?当我们说出价格,她总是心疼得不得了:“老天爷!这也忒贵了吧!以后可不能再买啦!我的娘哎!”我们在北京给她买穿的戴的,她总这样说:“别在北京买!大城市多贵啊!同样一件东西,在咱家就省好些 钱!再说,在外面买,说不准合身不合身,相中相不中,不能试试,也不能看看!哪跟回家买?”然而,回了家,她又不让买。就是强买了,也是净拣便宜东西买。你叫她买好物件,她不说贵,她只说相不中,相不中这,相不中那。你若硬当家给她买了,她就心疼死!

去年,我们准备要给妈买两身好衣裳,妈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就是不让买;惯用“缓兵之计”:许诺我们“下一年,保准买”。今年,我们一定要她切实履行昔日的承诺。

这日,吃早饭时,我对妈说:“妈,咱吃罢饭,就去城里。”妈说:“去城里干啥?”我哥说:“妈,你忘了你上一年说过的话?”妈说:“上一年?上一年,我说啥啦?”我笑了:“妈,你真忘了?”妈说:“真忘了。”我哥便说了那承诺。妈竟立马否认:“瞎说!我啥时候说过这话?!”说到这里,扭头看一眼我嫂,又接着说:“丽,妮,我说过吗?”妈希望她说“没说过”;可我嫂却认真说:“妈,你肯定说过,我在跟前哩。”妈说:“就是我说过,今天我也不能去?因为啥?今儿是三十,我还得洗萝卜,调馅子,和面,包饺子……不光包萝卜馅,恁爷爷好吃韭菜馅的,我还得去超市买点韭菜……我的事可不少!再一个,恁还事哩,不坐春联了?一家伙恁些门窗!咱家弄好,还有恁爷那院……”

然而,无论妈如何说,怎样讲,末了,我们还是把她连拉带扯弄到电轿里。上了车,她还想往跳,我哥我嫂就死死抱住她。“这这这是弄啥啊?!我恁些事!咦——!”妈急得直跺脚

路上的车真多。大车,小车,机动车,电轿,三轮,两轮,一辆挨一辆,真是“寸步难行”。遇着红绿灯,一停就是老半天。平常十多分钟就到了,目前差不多得一个小时。

我们去的“大润发”。这是我县最大的一座超市。里面的人,更是挤不动。

我们直接来到衣服专柜。我们问妈要什么。妈说:“我啥衣裳都不缺。”我们就在里面转来去,看来看去,我们看好的东西,问妈相中不,妈不说相中,也不说相不中,就先看价格标牌。见贵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扯也扯不住。起初,妈跟我们后面走;后来,她就一直呆在特价区,不动了。后来,我嫂看中了一件呢子大衣,把妈叫来,问可以不可以;妈开口就问:“多少钱?”我嫂诓她说:“不贵!四五百块钱!”妈不信,一撇嘴,拿着去柜台。柜台告说800多块,一听,立刻丢下东西,拉起我嫂,飞一般逃走了。

我们又来到另一处衣服专柜。妈看中了一件适合老年人穿的棉袄。里面带毛,价格也不高,300多块钱。看样子,妈很喜欢。我们都诧异:这是老头穿的呀!妈说:“买一件新袄,给恁爷穿。过年嘞,他身上那袄,还是前年我买的,都穿两季了,该换了。”我说:“妈,你还啥都没买呢!”妈说:“我的不当紧,先给恁爷买!”我哥说:“你啥心都操!离了你,俺爷就不活啦?不是还有俺叔家吗?他们就不管俺爷一点事?!”我嫂使劲拽我哥的衣服,不让他说。妈“嗨”了一声,说:“指着他们,恁爷都死八百年了!”付款的时候,妈掏出自己的钱包,非要结账。我一把扯住妈的手,掏出手机说:“妈!不用你掏钱!我用手机扫。”我去扫,嫂子把我推到一边,自己扫了。妈见了,说:“丽,妮呀,这咋花你的钱?”我嫂说:“妈,谁的不一样?”

最后,妈仅花200多块钱买了一件羽绒服,就回来了。——她火急火燎,一会不想在城里呆,直嚷嚷家里有许多活儿等着她。这羽绒服,是我哥出的钱。

然而,这里有个小秘密:妈只知道买了一件羽绒服,可那件800多块的呢子大衣,我偷偷买了,她却毫不知情。呢子大衣,我叫我嫂掂着,我对嫂子说:“妈要问,你就说买的你自己穿。” 

从城里回来,已经是晌午12点半许,但我们尚未吃午饭。逛“大润发”的时候,三楼有不少餐厅,卖各种吃食都有。快12点的时候,我们问妈是否上去吃饭,妈说:“人家都说,这里的饭食忒贵,没法沾边,咱几个往那一坐,少说得百儿八十。花这钱干啥?咱不如回家吃。——家里啥没有?20那天,馍都做好了。要豆馅馍,有豆馅馍;要菜馍,有菜馍;要实团子(当地方言:馒头),有实团子;要花糕,有花糕。光菜馍,我就弄了两样馅:萝卜和韭菜。26那天,我割了25斤大肉,买了3条鸡,5条红鱼;带鱼、鲅鱼、黄花鱼,都买了不少。”我们仨听妈这么说,都高兴得跟啥似的。我嫂拍着小手,说:“妈!弄这么多呀!”哥说:“妈,你平时那么抠,咋一过年,就大手大脚啦?这得花多少钱呀!你就不心疼?”妈说:“一年有几个年下?不就一个!平时省,过年不能省!平时我自个在家,吃孬吃好无所谓;过年了,恁都回来了——轻易不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不叫恁多吃点好啥?恁吃了,我比自个吃了都高兴!”妈连咳两声,又说:“今年恁爷过生,不是该轮着咱管么,正月初五那天,我估摸得拉三桌,所以年下的东西,比去年都弄得多。去年,恁叔家办得那是啥啊?今年咱得给恁爷办得像样一点!”我哥说:“妈,咱该在外头饭馆包几桌,省多少事!”妈说:“咱家啥没有,何必再糟蹋那个钱?恁爷同我说过,包桌,他不去!”

我问:“妈,咱几开得油锅?”妈说:“27;恁爷帮我烧的锅。——做摸那天,也是恁爷烧的。——今年,咱丸子炸得可不少,好面丸子,绿豆丸子,炸了两馍筐。绿豆丸子,掺白菜帮,今年咱的丸子炸得可宣,可好吃了!今年绿豆咱没种,都是恁爷给的。我不要,恁爷说啥不愿意。孩子!这就叫啥知道不?——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我哥说:“妈,咱年下的东西,应该给俺爷一点。”妈说:“那还用说?今年年下的东西,我一点都没叫他捣鼓,样样都是我替他弄的。恁爷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了,我能眼睁睁看一个老头子作难?我可不忍心!

我嫂高高举起大拇指夸说:“妈!你真棒!我给你点赞!”

我哥问:“妈,咱都是蒸的啥碗?”妈说:“蒸肉,蒸鸡,蒸鱼,蒸排骨,蒸甜菜……啥没有?恁想吃啥吃啥!”

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好吃的,我们个个被馋得口水流大长,再无在外面吃的兴致。

驾车回家,一路上,我们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此刻,有不少人家竟然都坐上了红红的春联!往年绝非如此。往年大都是下午才动手,早点也吧,晚点也吧,只要除夕这日坐上即可。

等我们到了家,一问方知:今年除夕与立春乃为同日,过了正午12点,即属打罢春。我们半信半疑,马上掏出手机查。一查,果然不虚。今年打春时间,《中国天文年历》显示:北京时间二月四日十一时十四分。网上说,是年为“无春年”、“黑年”和“寡年”。民谚有“寡年无春,不宜结婚”之说。人在这一年结婚,男人死,女人易成寡妇。真乃荒谬至极也!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信这个!

见人家大都坐上春联,妈急,我们也急,我嫂给妈帮忙做饭。我和哥把饭桌从堂屋搬出来,擦干净,拿大卷春联,取出一幅,铺在桌子上,捻一根红线搁在上下联中间,齐整重叠了,一人按死线这头,一人扯紧线那头,小心翼翼地拉开它。

匆匆吃过午饭,妈腰间系上围裙,高挽起袖头,开始在压水井旁洗红萝卜,淘韭菜,两手冻得通红;我嫂给妈帮忙,剥葱,切葱,两眼辣得睁不开,直冒眼泪,一个劲往厨房外面跑。妈说:“丽,妮呀,你搁那儿,晚会我弄。”我嫂说:“妈,我不能闲着啊。”妈说:“你先闲着,呆会我炒馅子,你在下面烧锅;馅子调好,你擀皮儿,我包。——有你活干。”

妈和我嫂忙她们的,我和哥忙我们的。同以往一样,春联拉好以后,按顺序来,先坐老天爷、财神爷、灶王爷。每坐上,须恭恭敬敬跪地上磕几个头,并念念有词,道上一句吉利话。然后,坐堂屋、东屋、厨房。末了,坐院门。以前,妈没干皮子活的时候,家里贴春联,皆用好面加水熬成糨子,自从10年前,妈开始干工艺品,便不用糨子,换用胶带沾。这样,省事不说,春联掉了,更无污迹。

家里春联,快贴完的时候,妈手捏一张饺子皮跑过来,说:“别忘了,贴恁爷那院。”我说:“忘不了妈。”

待坐完家里的春联,我和哥,一人拿着春联,一人拿着胶带,往爷家走。刚走几步,妈在后面喊:“亚飞!亚飞!”我站住,问:“咋啦妈?”妈说:“过来小。”我几步跑到妈跟前,妈说:“我买了一捆芝麻杆,取小半,给恁爷带着,叫他傍黑,别忘了撒院里。”我便照妈的意思做。

我回去拿芝麻杆,哥竟没走,还在原地站着看手机。我到了,碰了一下哥的胳膊,哥抬头可我一眼,便同我一块走。

爷的院门虚掩着,我们一进来,喊几声爷,爷在两间低矮小屋的里间,噢噢答应着。我们见着爷,爷正在一张小床上躺着。他见我们来了,懒懒的想坐起来,我轻轻摁住爷,说:“爷爷,你咋啦?哪里不舒服?”爷摸着自己的额头说:“我头有点儿晕,八成是感冒了。”我哥问:“厉害吗?”爷说:“不咋(不厉害)。”我说:“不行爷!万一是别的毛病呢?你得到医院看看!”爷连连摆手说:“不不不!不用!别看爷70多了,身子骨还不算太差,一点感冒发烧,没事,扛得住,不吃药,不打针,过一天两天,它自好!”我说“爷,真不用看?”爷说:“真不用看!孩子!”我哥说:“要不,我给你包点感冒药去爷?”爷摇头说:“不不不,恁妈上次给我包的感冒药,还剩两包哩。”我说:“爷,别过期喽。”爷说:“咋会过期?才包的,没几天。”我哥说:“爷,你今天先吃吃,看看晚上咋样,不然就去医院。”爷说:“中,先吃吃看看再说。没大事!”

待我们给爷坐好春联回到家,妈和我嫂还在包水饺。妈看见我们,惊叫一声,说:“嗨!忘了忘了忘了!今晌午给恁爷买的新棉袄,刚才忘了叫恁俩捎了!咦——!”我哥说:“没事妈,我再跑一趟。”哥说着就去拿。这时,我把爷生病的事向妈说。妈正往蓜子上一圈一圈拾饺子,一听说这,立马把蓜子放在一边,拍拍面手,说:“恁爷就是犟!有毛病不看咋中?!万一不是感冒呢?我得带他去医院看看!不能耽搁!小病非得弄成大病吗?!……”妈急急地说着,不解围裙,就去开那电轿三轮车。我追上妈,说:“妈,你包饺子,我去吧?——你的围裙妈!”妈就倒背手去解围裙,竟然一时解不开,妈一着急,生气把围裙带子拽掉了,胡乱扔在地上,大声嚷:“恁知道去哪个医院?剩一小记子面了,恁几个还包不好?!”说完,她慌忙钻进电轿里,麻利地把车倒到大门外,开走了。

我哥抱着新棉袄出来,问我:“咱妈带钱吗?”我说:“那谁知道?”哥说:“八成没带!我得赶快撵过去!”说着,把棉袄放下,去推两轮电车。我夺过来哥手里的车把,说“哥!你在家,我去!我手机里钱多哩!”                                                            

我们去了最近的一家小医院,妈经常说,这医院有好医生。

妈找着她认为最好的董大夫,给我爷看病。戴眼镜的董大夫,经过一番仔细诊断之后,郑重对我妈说:“血压190啊!幸亏你们送来的及时,要是再迟了,很可能导致脑血栓或者脑出血!”我妈“吆”了一声,赶紧问他:“董大夫,俺大(当地方言:爹)这病,现在准没大事吧?”董大夫说:“你别害怕!没大事,好治,输几天液,就没问题了。”我和妈都笑了。妈说:“谢谢您!董大夫!真是谢谢您!”妈转脸对我爷说:“大,这两天,你没吃你的减压药?”我爷说:“我……好几天都没吃了,又偷……喝点酒……”我说:“爷!血压高可不能喝酒!”妈显得很生气,脸色很难看,说:“大!你给你说过多少次,千万不能喝酒,千万不能喝酒,你咋不听?!”我爷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低头不语。妈缓和了语气说:“大!记住!往后可不能再喝啦,知道不?万一得了那病,我就是伺候你再好,你自己还得受!”我爷说:“打死我我也不喝啦!桂兰!”

旋即,董大夫把我爷安排一张床铺上,挂上了吊瓶。

我爷躺在那里,难过地对我妈说:“反正没大事,你给医生好好说说,咱拿着吊瓶回家打中不中?明天就是初一,我在这里躺着,一大家子咋过、过年啊?!唉——!我这老头子!唉——!”爷在抹眼泪。

我和妈都劝,都安慰。妈偎依我爷的身边,一手抓住我爷的手,一手给我爷轻轻擦泪,同时用温和声音说:“大,你老人家啥都别想,只管看病。谁想得病?得病还拣时候?人啥时候都会得病。啥过年不过年嘞,眼下你看病最当紧!啥都没这重要!大,这不怪好,总算没转成那病!咱应该都高兴才对!你说是吧大?大,人得想开!你说是吧大?”爷情绪自然好了许多,不再抹泪了。

后来,我哥和我嫂,一块来到医院。妈说:“恁仨都回去吧,我自己在这就中,这里用不了恁些人。”我们都让妈回去,我们在这,妈就说:“恁不知道咋着伺候病人,赶快回去吧恁!”我哥把妈拉到一边,小声说:“妈,你伺候我爷……有点不合适。”妈认真说:“咋不合适?恁爷把我当成亲闺女,我把恁爷当成亲爹,亲爷俩有啥不合适?恁爸死了十多年了,恁爷哪回得病,我不伺候他?要是照这样,光闺女没儿,一得毛病,就得死么?!”

到了傍黑,妈给我打电话,叫我吃过晚饭,用饭盒给我爷掂饭过去。我没吃饭,就先给爷送饭去。妈见我到了,就伺候我爷把饭吃了,然后对我说:“亚飞,小,你在这一会,我回家喝汤(当地把吃晚饭,叫做喝汤)去。我来了,你就走。”我说:“妈,你走了,别再来了,夜里我在这守着我爷。”妈说:“天忒冷,我咋能叫你在这受罪?妈老胳膊老腿嘞,不怕冷!”妈回来之后,无论我如何讲,妈还是不让我在那。我临来时,妈对说:“亚飞,小,刚才我回家,柏枝我都挂门旁了,芝麻杆也撒在院里了,就是大门外忘了放一根挡钱棍,你到家,千万记得放上!”我说:“知道妈。”

正月初二那天下午,我爷出院了。

在我爷住院的这几天里,大都是我妈在医院伺候我爷。我们要在那,妈就是不让:“恁不会伺候病人!”

听妈说,以前我爷每次生病住院,我叔我婶跟两个陌生人差不多,很少过问此事。你住你的院,我该干什么干什么,该吃吃,该喝喝;你愿在医院呆多久,就呆多久,你死你活,与我何干?别说到医院端屎倒尿喂吃喂喝日夜伺候你,就是让他们来医院探望探望,简直比登天还难!

然而,令人做梦想不到的是,这次我爷住院,不但来医院探望,而且竟然来了两三趟,回回又带了一些吃东西过来,譬如鸡蛋啦,面包啦,蛋糕啦,虽然数量不大,价值不高,但毕竟人家心意到了。要知道,多少拿点,孬好拿点,总比一点不拿,空手而来,要强得多!

更使人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每次到医院来,都主动提出“今夜让我来伺候他”。不切实做,就是光听听这样的话儿,便足令人感动肺腑,潸然泪下!虽然,他们说了出来,我妈没让他们这样做,我妈在医院吃苦受罪,心里也是十分高兴的。每次等我叔我婶走了,妈总是欣欣然对我们仨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啊!恁叔恁婶确确实实,比过去好多了!真喜人!”

我有个堂兄,叫立秋,从十几岁出去,一直在外地打工。他结婚好几年了,媳妇是外地人,叫小凤。立秋哥和小凤嫂,两口子不错,待爷爷,比我叔我婶,强一万倍。只要他们从外地回来,回回带一点外地特产,给爷爷吃。临走,还常常留下三百二百,让爷爷零花。当然,他们也时常把外地特产,送给我妈吃。有时候,也给我妈几百块钱,但我妈,却极少收。见我妈不收,立秋哥往往流泪说:“大娘!从小,你待我跟亲儿子一样,有一点好吃的,都塞给我吃。你对我的一点一滴好,侄子立秋,一辈子都不会忘!大娘!你日子过得很苦,我立秋没大没事,平时也不老在家,也帮不了你多少忙。——快!收了大娘!钱不多,可别嫌少哇!”妈还是不收,说:“立秋!好孩子!你常年在外打工,挣个钱也不容易啊!”见我妈说啥不肯收,只得把钱撂下就走。妈也不是占个的人。立秋结婚,小凤嫂生孩子的时候,妈就给他们不少钱和东西。立秋哥带孩子回家,我妈总要给孩子买点鞋袜帽衣裳玩具之类。立秋哥家盖楼的时候,我妈向外人借了3000块钱,给他送到家。我和哥考上大学的时候,立秋哥分别主动送给我妈5000块钱;并且对我妈说:“大娘,我的钱,先别着急还,等我兄弟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他手里宽余了,再说。”到今天,立秋哥家的钱,我妈早已全部还清。妈还钱时,立秋哥非得不要,我妈说:“立秋!借是借,磨是磨,不要不中!你不要,下一次俺有事了,大娘我咋再向你开口?——拿着!”

一听说爷住院了,立秋哥和小凤嫂带着孩子,及时赶到。他们每天都来几趟;每次都给爷掂大兜小兜的东西。我妈让他们捎走一点,他们哪肯要?立秋哥和小凤嫂每次都非要留下来伺候爷,都叫我妈连推带搡给撵跑了。我妈说:“我一点事没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在这!恁年轻,一家一小班,事多,恁该忙忙恁的去!都走!”他们只好走了。初二晌午,立秋哥一家又来,临走立秋哥交给我妈500块钱。我妈当然是咋也不收。立秋哥就对我说:“大娘!虽然我经常不在家,但我耳朵不聋,外面的人哪个不夸你孝顺,对我爷爷好?有好吃有好喝,你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得给俺爷送去。下大雨,俺爷的土院墙倒了,哪回不是你一个人和泥、挑水,热得满头大汗,累死累活地再跺上?俺爷的破屋漏了,哪回不是你操心花钱找泥水匠拾掇?我听人说,俺爷的屋子有一片漏,你爬到屋上面去捣鼓,结果不小心从架上掉下来,把腿都摔折了,你躺在床上多少天!还有,俺爷种地,犁地,打药,施肥,浇水,从种到收,哪一样能少了你?大娘!说实在话,对待老人,你比俺爸俺妈,能强一万倍!一个庄里人哪一个不说他们不孝顺?我做儿子的,我都感到丢人!没脸往大当街站!唉——!大娘!我……”

说到这里,立秋哥伤心流泪,哽咽不止,说不下去了。小凤嫂扯立秋哥的衣角,意思不要他哭。我妈则抬手给我立秋哥轻轻擦泪;并且,安慰说:“立秋!别难过孩子!你和小凤平时多劝劝他俩!别人的话不听,自己儿子媳妇的话,还能不听?”立秋哥抽噎说:“大娘!你问问小凤!我说过他们多少回!可他们还不是一点都不改吗?!真是气死我啦!大娘!你说,他俩都五十多了,咋都不知道害羞?!咋都一点脸都不要啦?!”小凤嫂使劲拽立秋哥的衣服,说:“哎!咋这样说话哩?!”立秋哥反而声音更大了:“他们就是不要脸!——咋?!我说错了吗?!”

我妈马上捂住我立秋哥的嘴;低声咋呼说:“立秋!立秋!啥话?人家笑话!”立秋哥冷笑一声说:“我曾当面这样骂他们!俺爸气得非要揍我!俺妈骂我不知道屙尿!我向妈大声喊:‘看看!恁俩多知道屙尿!嘿嘿!还有脸说我嘞!’大娘!不瞒你说,我曾多次对俺爸俺妈声明:‘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以后,恁别怪我和小凤不孝顺恁!这都是跟恁学的!恁对俺爷好,俺就对恁好!恁对俺爷孬,俺就对恁孬!就这样,恁俩看着办!’大娘!我真是这样说的!不信你问小凤!”小凤嫂点点头。

我妈对我立秋哥说:“立秋,你可别说恁爸恁妈没改变,其实他们现在比以前已经好许多了!我跟你说说这几天的事吧……”                                 

我爷出了院,并不是医院叫出院,而是我爷逼着没办法才出院——他又哭又叫的。董大夫就对我妈说:“看样子,老人家确实不想在这,那也好,恁可以拿吊瓶回家去打。”我妈问:“董大夫,回家再打几天?”董大夫说:“再打2天吧。”我妈说:“董大夫,还得麻烦你天天跑过去扎针。”董大夫说:“没事,路恁近,我会派人去扎。”我妈说:“真是谢谢董大夫!”

为了方便扎针和照顾我爷,妈就让我爷住在俺家。后来,立秋哥要把爷拉到他家去住,可是没去成。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爷不愿去;二是我妈不让我爷去。我妈说:“立秋!恁爷年大了,吭咔好吐痰,又是流口水,又是擤鼻涕嘞,恁都年轻……还是在这吧。”立秋哥说:“大娘!我和小凤不嫌我爷腌臜!谁没老的时候?谁老了不都这样?没事!”我妈说:“立秋!大娘知道你和小凤的心意!不是我不叫恁爷去,是恁爷他自己不愿去!”爷对我立秋哥说:“你走吧!我哪都不去,我就住这儿!”                             

按我们当地习俗,过完年,家家户户开始走亲戚。几乎每天不拉,能从大年初一走到正月十几。礼尚往来,你今天到我这里来,我明天到你那里去。年年如此,一成不变。

在妈未做皮子活之前,没了我爸,都是我妈领着我们去舅家、姨家、妈妈(当地把姑姑叫做妈妈。与母亲同义的‘妈妈’,为字同音调不同)家,到处串门。而自打做了皮子活,过了初一,妈一般不再带我们走亲戚,而是她独自窝在家里拼命干活。难道扎根连亲戚都不走了吗?非去不可的,譬如舅家姨家,妈就抽空迟点去。去了,自然也呆不长,坐会儿,说几句话,丢下东西便走,却极少在那吃饭。至于妈去不去皆可的,她就打发我们小字辈去。

妈做这个,已不下十年了。皮子活,乃工艺品之一种。皮子,是用湿杨木镟的极薄极薄的皮子。皮子厚度,一般有0.4mm、0.5mm和0.6mm三类。皮子活制作步骤:1.先把大张皮子顺纹路划成若干长条。2.再将长条切成一段段。3.如需漂白,须用双氧水加一种化学药面过一下。刷了药水,皮子不能直接使用,得把皮子放在净水里,浸泡两三个小时。为何要这样?因为药水具有强烈的腐蚀作用,如果直接用,人将不能触摸,没法干活;况且,气味严重,做出的成品,人家客户是绝不要的。4.皮子浸泡后捞出,晾晒七八成干即可。过干,过湿,都不好。5.把料晾好之后,将皮子平展开,均匀刷上白乳胶;继而拿合适模子,滚动成型,用线绳缠上即可。按不同规格的模子,可以制作各种形状的成品:圆,椭圆,方,长方,三角,六角,心型……6.活缠好了,晾七八成干,再磨光……还有789,程序好繁琐。

妈做这种皮子活,皮子,胶,药水,药面,都是老板供应,妈只是挣个手工钱。皮子活,简便易做,老少均宜,所以价格就便宜,一般从三毛五毛到块儿八角。论的是数量,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谁干得多,谁挣钱就多。

我爸,在我2岁的时候,就得病死了。为了治我爸的病,我妈求亲戚告朋友,欠下许多外债。为了让爷爷奶奶安度晚年,为了我和哥能够有学上,为了老少都能够生活好一点,妈就像一部机器,一直在超负荷运转。为了增加地里的收入,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别人早就跑回了家,妈却仍在地里拼命干。高温三十八九度,人家都坐在家里扇风扇,在树荫下纳凉说笑话,妈却在地里锄地,蒿草,浇水,掰棉花杈……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妈就多喂猪,多养羊,地里活干完,就拼命跑回家,匆忙蒯上篮子,掂着铲,四处跑着拔猪菜,割羊草。——当然,这是妈干皮子活之前的事。

干皮子活以后,为了多弄几个钱,妈就拼命接活干,人家接2000个,她就接3000个,人家接8000个,她就接10000个。她自己一个干,有时候比人家两个三个人,接的活都多。拼命接了活,就拼命干。有规定日期交活,你无论如何不能误了工期。恐怕耽搁事,妈就加班加点干,一天三顿饭,她就吃一顿两顿;搭夜班,人家干到8点9点,妈则干到半夜,凌晨两三点,甚至通宵达旦!

奶奶在的时候,奶奶和爷爷见我妈拼死拼活地干,于心不忍,常常主动过来,给我妈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轻巧活儿,我妈不让老人们干,可老人们非干不可。爷爷奶奶说:“兴你给俺帮忙,不兴俺给你帮忙?天下没这个理!”可妈心疼我爷爷奶奶,从来不舍得让他们累着。爷爷奶奶帮忙,我妈心里过意不去,再忙也想方设法给他们弄点好吃的,譬如包点水饺啦,炸点丸子和糖糕啦……不然,就去附近花钱去买。我妈自己花钱吝啬,可把钱花在老人身上,她却显得很大方。

然而,皮子活再忙,妈却很少喊我和哥帮忙。有时候,我和哥实在看不上去,给妈帮忙干一点,妈就咋咋呼呼不让我俩干,把我们手里的活儿硬是夺过来。妈常对我俩说:“活再多,我就是睏死,累死,也不用恁帮忙!只要把书念好,家里的啥事都不要恁管!因为干家里的活,把学习耽搁了,这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因一个虱子,烧一件棉袄?——不值当哩!”妈还说:“穷家的孩子指着啥?想帮大人的光,大人都是玄种(当地方言:没本事的人),不用说帮,只有靠自己努力。争囊气,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才是恁唯一的出路!妈啥都不指望,就指望恁都考上大学!考上一个好大学!上了大学,有了能耐,多好!一为国家多做了贡献,二自己也吃香喝辣,一辈子都不用受罪了!”

为了我们能够上好学,妈真是宁肯自己受死累死,也不想耽搁我们一点。翻盖我家堂屋的时候,垫地基得好多土。妈说啥都不要我们帮忙,她一个人用地排车往家拉土,车子装得像一座小山,车襻绷紧勒在肩上,低头弯腰拼命拉,身子躬成麻虾,头几乎要挨着地面;汗水淋漓,汗流浃背,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钻出来。妈白天干地里活,常是夜里拉。一拉拉到半夜多半夜。如此这般,妈一个劲拉了半个多月,两个肩膀都勒肿了,勒破了;两只手,满是血泡,血肉模糊。这些,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中。我们常这样想:如果不好好上学,我们对得起妈妈吗?!

当我考虑到家庭状况,准备放弃考研的时候,妈知道了,非常生气,说:“亚飞!你必须得考研!不考研,我决不答应!你学习这么好,能考上,为啥你不考?!不用管家里,你尽管考你的!只要你考上了,我就是借钱,卖血,揭屋子卖瓦,我得供应你!……”

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哟!你上有老下有小,你心里装的满满都是老人和孩子,你何曾想到过一丝一毫自己!人家都是为自个活着,而你偏偏为别人而活!妈呀!儿子问你:你傻不傻?!你傻不傻啊!……

今年,同往年一样,年关期间,妈依然接了不少活。按理说,我和哥都参加了工作,都能挣钱了,妈不必要再接如此多的皮子活,是到妈该轻松轻松的时候了。然而,妈却不这样想。当我们一再劝说妈别再那么受累遭罪的时候,妈就对我们说:“孩子!我可不能歇着!恁想想,我能歇着吗?恁俩都在北京工作,又想都在北京买房子。北京房价恁高,贵得没法沾边,买一个房子,得好几百万,老天爷!那可不是玩嘞!我在家多挣点,恁俩买房子的时候,就少借点,少作点难!恁说,是不是这个理?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爷住在我们家里,妈还得伺候他,还得抽空干活。白天时间不多,妈依然晚上加班,照旧加班到深夜。庆幸的是,现在我们给妈帮忙干点活,妈不像以前那么排斥了。妈说:“反正恁闲着也闲着,给我帮点忙,我就轻松点,心里不恁急了!”

妈在家一边伺候我爷,一边干活,就派我们仨去走亲戚。这家走罢那家走。妈对我们说:“恁舅家、恁姨家先不忙去,等恁爷的病好罗利了,初九交罢活儿,我再去。哪天我打电话,先给恁舅恁姨说一声,他们就不急了。”

时光如梭,一晃到了正月初五。

今日爷爷过生。

这天,天还黑咕隆咚,妈就起来了,叮叮当当,一个人在厨房忙活。我躺在被窝里,心想:妈呀!昨天晚上,你搭夜班干皮子活,几乎熬了一个通宵,你还起恁早干啥,这么冷的天,你不能躺床上多睡一会儿?妈呀!你总这么煎熬,身体早晚会弄垮!你没考虑过吗?妈!无论如何得保重好自己,因为你的两个儿子都混得有出息了,苦尽甘来,你以后的好日子多着哩!……

当我起床责备妈的时候,妈笑着说:“亚飞,小,妈这样熬眼不是一天两天啦,都习惯了,没事!恁爷今个过生,装的我满脑子都是,一会思思这,一会想想那,满脑子乱转,弄得我一黑价没合眼。唉!反正睡不着,躺那儿干啥,我就爬起来了。”

前两天,立秋哥就跟我妈说:“大娘!小凤跟我说了,今年俺爷过生,俺给俺爷买个大蛋糕,恁就不用再操办啦。”妈说:“立秋!那可不中!恁俩兄弟说好了,他们弄哩!”立秋哥说:“大娘!蛋糕我已经订好啦!就这样说了!”说完,立秋哥扭头走了。

我们吃过早饭一会儿,立秋哥和小凤嫂领着女儿珍珍过来了。小凤嫂打扮漂亮,手里拎着一盒精美的生日大蛋糕;立秋哥手里提着个竹篮子,竹篮子上面蒙着东西;小珍珍高高兴兴,一蹦三跳,走在爸妈前头。

我叫了一声嫂子,把小凤嫂手里的蛋糕接过来。我哥欲接立秋哥手里的竹篮子,立秋哥说:“亚伟,门口我轿车里,有一箱西凤酒和一件葡萄酒,你都搬过来。”我哥答应一声,跑了出去。我妈一直在厨房忙着,听见立秋哥一家过来了,腰勒围裙,慌忙跑出来。立秋哥正往堂屋里走,我妈跟在他后面,问:“立秋,你篮子里装的啥?”立秋哥站住,扭头说:“没啥大娘!俺爸俺妈,叫我掂过来几个蒸碗。”妈接过篮子,来堂屋,放桌上,揭开蒙布看了,立马向我立秋哥喊:“立秋!你这是干啥?!一下拿七八个!俺家里又不缺!——回来你再掂走啊!”立秋哥说:“大娘!这不是俺的蒸,是爸家的,俺妈叫捎过来嘞。今个人多,得拉好几下,恁用上就行了!”我妈说:“俺又不是不够!”

我哥神色古怪拉我到一边,说:“咱叔咱婶,今年这是咋啦?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我笑笑,说:“此一时彼一时,人都是会变的!说不定咱叔咱婶,大彻大悟,从此以后痛改前非了呐!”

我哥说:“梦寐以求!但愿如此!”言毕,快然而去。

爷依旧在我们家住着,同我在东屋一块住。爷早就想起,可我妈怕他冷,不让他起。妈对我爷说:“大,等9点左右天暖乎一点,你再起;早了,忒冷!”

立秋哥和小凤嫂领着珍珍,来到东屋,跟爷爷说一会话,就一同走了出来。立秋哥和小凤嫂都动手帮我妈在厨房忙起来。妈说:“立秋!你和小凤都走!这里不用恁俩忙!”立秋哥说:“大娘!今天我来炒菜!你去歇着!”妈说:“油气哄哄的!我自己炒!立秋!”立秋哥说“我经常下厨房!大娘!我不怕!”……

9点多点,我叔和我婶都来了。一来到,就去东屋跟我爷说会话;然后,就去到厨房烧锅,提水,择菜,不识闲。

这些我看到眼里,心说:难道叔婶真的变了?!

10点左右,我几个妈妈(姑姑),都陆续来齐了。几个外甥和外甥媳妇,也都来了。几个妈妈的孙子和孙女,无一遗漏。这下,我们家热闹了。8个小孩,你喊我叫,你追我赶,嬉嬉闹闹,乐翻了天。有俩小孩结伴而行,嬉皮笑脸,竟然跟我妈和我叔我婶,伸手要压岁钱。我妈早已准备好了,马上走到院子里,每个小孩,给二十元。我叔我婶,似乎也已提前备好,和我妈一样,发给了孩子们。孩子们得了压岁钱,乐不可支,一哄而散。

12点半许,菜都端了上桌。

所有人都坐下来后,我们开始给爷戴上寿星帽,摆上生日蛋糕,燃上生日蜡烛,打开手机,大家同 手机一道高唱《祝你生日快乐歌》爷爷偎依在我妈身边,高兴得合不拢嘴。

馍饭都上齐的时候,我和哥还有妈,都入座吃饭。大家边吃边聊。妈对身边的我婶说:“秀芝,我和你商量个事。”我婶说:“嫂子,啥事?”我妈说:“是这样秀芝:咱大都73了,身体大不如前了,咱就别让他再种地了,咱把他的地分了,到时候,咱两家叫他轮着吃,一家5天,10天,一月二十,都中。秀芝,你看我说这法管不(当地方言:行不)?”

对面,立秋哥和小凤嫂都拍手叫好。立秋哥望着爸妈,说:“爸妈!俺大娘说这法,恁俩啥意见?”

我叔向来怕我婶,我婶咳嗽一声,都能把我叔吓得浑身哆嗦。此刻,我叔坐在那里,光看我婶的脸色,畏畏缩缩,不敢作任何表态。停了一会儿,我婶看了儿子一眼,又看了儿媳妇一眼,猛然站起来,大声说:“立秋!小凤!恁俩整天生我和你爸的气,嫌俺待老人不好;这几天大长夜,妈考虑过来考虑过去,妈确实认识到了俺做得不对,千不该万不该那样待老人!立秋!小凤!恁俩看着!今个,我和恁爸当着大家伙的面,给恁爷赔个不是!”说到这里,我婶拉着身边的我叔,“扑通”双膝跪在我爷跟前,眼泪汪汪说:“大!以前,我和立秋他爸实在对不起您!请您老人家多原谅!俺今后要改,一定要像俺……大嫂那样,好好……”我婶哭得说不下去了。我爷赶忙离开座位,过去拉我婶我叔;并且,声音哽咽说:“这是弄啥?快起来!快起来!”我和妈与立秋哥、小凤嫂一起过去,把他们都扯起来。

皆回归原位。我立秋哥站起来,对爸妈说:“爸妈!请原谅以往我和小凤对二老的不敬!只要恁真心对俺爷好,俺俩肯定孝顺恁!”小凤嫂也忙站起来,向二老表态。小两口郑重其事,信誓旦旦,老两口终于破涕为笑。

顿时,现场气氛热烈起来,大家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席间,我们两家达成共识:以后等待机会,把我爷的地分下去;自农历二月起,让我爷轮着吃住,一家10天;花在老人身上的所有开销,一律两家各一半。

当日傍黑, 妈让我把那竹篮子里的蒸碗,给立秋哥送去。

这些蒸碗,妈一丁点儿未动。

然而,立秋哥和小凤嫂坚决不收,又让我用掂了回来 。临来时,立秋哥还对我说:“刚才恁婶跟我说,明个她就把爷接她那住几天。”         

初五爷过生日这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这天,吃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二妈妈(姑姑)的刚一岁的小孙子——小蒙闹困睡着了。我妈对我二妈妈说:“妹妹,把小蒙放西间我床上去睡,别冻着他,盖厚一点。”二妈妈就抱着小蒙去西间睡。

哪知,等到大家都吃完饭,小蒙依然睡得正香。二妈妈对我妈说:“小蒙这孩子有个怪毛病:他睡不醒,你不能喊他;要不,他不好好玩,净死闹。”我妈说:“那就等他睡醒了。”立秋哥平时喜欢玩麻将,于是向二妈妈建议:“走!上俺家来麻将去!”二妈妈平时也是麻将迷,就领着儿子儿媳一道走了。我哥也被立秋哥拽走了;立秋哥说:“走!堂兄弟!上俺家玩去!”同时,小凤嫂也对我嫂说:“妹!你也去!”他们就把我哥我嫂拽走了。一群小孩子,也都大呼小叫相跟着走了。我爷还没在家,可能是找老头说话去了——病了这么多天不出门,可憋坏他了。家中只剩下我和妈。

我和妈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突然庄里队长来喊我妈,说西头三孬今个走亲戚喝酒开车摔死了,让我妈过去做白衣裳——庄里哪家做白衣裳,都少不了我妈。别说有人喊,就是没谁喊,只要我妈听说谁家死人了,手里再当紧的活儿,也得撂下,马上赶过去。

现在,就我一个了。

立秋哥非灌我酒喝,今个我喝得有点大,头有点晕晕乎乎,总犯困;一躺下去,蒙头呼呼大睡。此刻,早把二妈妈交代我的事,抛却九霄云外。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孩子的哭声,把我吵醒。我恍然大悟,一骨碌爬起来,向屋外跑。

爷在院子里正哄小蒙。小蒙鼻涕眼泪一齐下,糊了一脸;他连蹬带抓,哭闹厉害,老人怎么也抱不住。我赶忙把孩子接过来。我爷嘟囔说:“不知道啥会醒了,床都尿湿啦!”

我大吃一惊,说:“咋?他尿床啦?”爷说:“嗯!一大片哩!”

我抱,小蒙照样哭得抱不住。于是,我只有去立秋哥家喊二妈妈。

二妈妈回来抱了小蒙;小蒙一会就不哭了。

我忙去堂屋西间看:小蒙果然尿了不少!我开始捣鼓尿湿的床铺。这一捣鼓不要紧,令我大惑不解的事情发生了——妈说用着电褥子,咋翻了个遍儿,不见电褥子影儿?

等妈回来,我立马问她:“妈!你不说你铺着电褥子,你床上咋没有?”

此时,妈不得不道出实情。原来是这样——

我们从北京回来头里,爷的电褥子突然坏了。爷跟我婶说了,我婶说:“跟我说!找恁好儿媳妇桂兰去!”爷又问我叔。我叔说:“坏了,我有啥法?哼!问我!”后来我妈听我爷说了以后,立马把自己铺的一床新电褥子给我爷送去。我妈打算自己再买一床,可是一考虑到俺几个年关也在家呆不了多少天,没必要再花钱;等我们走了,她再用我们的。

我生气地对妈说:“一床电褥子,能省几个钱!冻病你咋办?”

妈说:“没事!妈老骨头硬,禁冻!你和你哥还都没买房子,你又没结婚,花钱的地方多着嘞!能省一分是一分吧!”

正月初六,是我们仨返京的日期。火车票,是在网上,早就买好的。

在家里的这段时间,妈几乎天天问我们返京的日期。当我们告知她以后,她总是说:“呦!只剩4天了,时间过得真快!”“呦!只剩3天了,时间过得真快!”“呦!只剩2天了,时间过得真快!”……妈老嫌我们放年假,天数太少,妈说:“咋不该多放几天!叫我说,起码得放个十天半个月吧!”

妈数着我们返京的时间,每天都喊着叫着,让我们多吃,总嫌我们一个个吃得少。妈反复念叨着:“恁都撕开肚皮吃呀!一样样好吃的东西,都是做给你们吃的,老吃不下去,这咋整?剩在家里,我一个人啥百年吃得了!反正吃不了,你们都给我带走!”

故此,我们走的时候,妈就拣好吃的东西,拼命往我们拉杆箱里塞。塞不下,就让我们再掂一个包。一个包装不了,就让我们再加一个包。弄得我们仨,不断地跟妈争夺东西,直喊:“妈!真装不下了,再放,包就撑烂了!”妈说:“没事!再搁一点!”

我们仨像搬家一样,走出家门。

见我们都一个个都要走,看得出妈心里很不好受,总发现妈眼睛潮湿湿的。

我哥要的是网约车,让司机把车开到家门口,然后送到公交车站。

车还没到。我哥打电话问,司机说,马上就到。我们就站在家门口等。

我嫂结婚以后,怀了孕,可惜孩子掉了,妈时刻挂在心上。这会,妈抓住我嫂的手,说:“丽,妮,你再怀上,就别再慌着上班了!坐在家里,啥也不干,好好养着!我不信,你不上班,亚伟凭他自个工资,就养不活你!”我嫂说:“妈!你啥都别管,把你自己照护好就行!”

妈又对我说:“亚飞呀,小,你也快30的人了,是给找对象的时候了!咱也别太难见话,差不多就中!别光看 长相,得看小闺女稳当不稳当,心眼啥样!长得再好看,能整天坐在那里当花看吗?再一个,小闺女得知道屙尿,以后娶到家,得知道老是老,少是少!说明了,打爹骂娘,就是天仙,咱也不要!”我说:“放心吧妈!我都知道!”

我哥说:“妈,今年‘五一’你过来吧!上一回去天安门,咱不是没去成毛主席纪念堂吗?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到时候,我提前给你买好火车票,你来了,俺就领你去毛主席纪念堂。北京好地方,你没去过的多着呐,你再来了,俺一定带你好好转转!”

我嫂说:“妈!一定要来呀!我在网上给你购票!”

妈乐不可支,喜笑颜开说:“中中中!‘五一’我保准去!到了北京,这次说啥我也得去毛主席纪念堂,瞻仰瞻仰毛主席他老人家!我一定买一朵鲜花,给他老人家,恭恭敬敬地献上!”此时,妈显得非常激动;她接着又说:“孩子!妈有个想法:我想到时候叫恁爷,跟我一块去北京。恁爷一辈子没到过北京,我也想叫他出来,好好转转!恁说中不?”

妈的话,正中我们下怀,便异口同声说:“中!!!”

妈说:“记住!买票的时候,买硬座, 千万别买卧铺,卧铺忒贵,咱不能浪费那钱!”

我说:“妈,还是卧铺舒服!”

我哥说:“能多花几个钱?!”

妈庄严说:“咱先说好了,恁要是买卧铺,妈可不来!再劝,也白搭!”

……

乡土文学社编委会

顾    问 聂鑫森 

             湖南省作协原名誉主席
主   编 陈小平 
副主编   李秀珍(兼小说组长) 
        刘金龙(兼诗歌组长)
执行主编 丁村
编辑主任   第一流
排版工作室主任 陈缘
散文组长 陈淑娟

编 委  (排名以姓氏笔画为序)

史寿林    孙成纪   石海天 
朱玉华   刘金龙   陈 乐   
陈贤东   陈   缘   杨天营   
杨胜彪   杨军凯   彼 铭   
郭良美   皇 甫   谢文兴   
彭太光   潘政祥   袁晓燕
乡土文学创作研究中心
乡  土  文  学 社
《 乡土文学 》 编辑部

长期法律顾问 陈戈垠 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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