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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年的印记

 昵称40077028 2021-01-14

民谣曰: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沥沥落[là]落二十三;二十三祭灶天,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割年肉……三十晚上闹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
  日头朝起暮落,季节寒暑轮回,年就和着这首质朴亲切不知传唱了多少世代的歌谣,姗姗而来,匆匆而去。至于何谓年?几多来龙去脉?庄户人家都不去刨根问底,反正只要岁时到了,就解下重负,撇开烦忧,去除杂念,只管一门心思地过年。穷也过年,富也过年,谁都不会被留在年的这一头。
  苏北徐州周圈乡村的“年”并不单指除夕和正月初一。事实上,一进入腊月,年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了。从腊月初八,直到正月十五,天天为年,年味浓郁增续,只是在除夕和正月初一达到了高潮。这期间,百姓要喝腊八粥、祭灶、贴春联、挂年画、守岁除夕、放鞭炮、吃饺子、拜年压岁、盘春会、唱大戏……闹花灯,举行各种活动庆祝,祭祀众神和祖先,以之除旧布新、迎禧接福,祈求来年五谷丰登,人旺家兴。


  
腊八,拉巴
  数九寒天的农历腊月初八,无疑是乡村非常吉祥的日子,谚云“腊鼓鸣,春草萌;腊鼓响,生产长”,即为写照。那亘古不绝的太平鼓“嗵嗵”频响,扣人心弦,唤醒冬眠着的村舍、田陌、河塘和山野,于是乡间腊尽春来、迎春拜年。
  腊八当天,明亮的启明星透过村镇中间老槐树冠还在上空斜挂高悬,当家的农妇就早早起床,点亮了锅屋的灯盏,开始熬腊八粥。混合的各种红绿黑黄豆、大小米等五谷杂粮里,掺入花生、栗子、红枣、核桃仁、杏仁,经过洗米、泡果、浸仁、剥皮、剔核,通通放入锅熗子上支着的一口添好水的大铁锅。引燃柴草后,风箱“呱嗒、呱嗒”,炉膛里火焰炽热通亮,燎烤着垂鼓的锅底,也映照出烧火人的俊秀脸膛和丰盈壮硕身姿。熬粥耗费时辰,要耐着性子慢慢熬制,大火急煮过后还得以微火炖。至开锅,必须反手握着勺头操抵锅底来回地搅,否则便会滞底糊锅。随着搅动,“咕嘟,咕嘟”沸腾着的粥汤渐渐地起浆、变得粘稠,煮透炖烂的五谷杂粮和各种干果所泛出来的香气,便顺着蒸汽飘出大锅,飘离灶房……打碎了睡榻上孩子的五彩梦境。与此同时,村东慈霖寺后大殿西山墙倚接着厨房的头印大铁锅里的粥味,也伴了晨钟僧歌,凑着风力弥漫了整个村落。
  粥煮成之后,孩子再馋也不能先食,第一碗要敬神献佛,保佑平安;接着再盛上几碗,分别放置于庭院天井、碾盘磨上和牛马羊猪牲畜的栏圈门槛上头,以取同庆丰收、喜迎吉祥之意。都讲喝腊八粥,最好是讨要到别人家的,佛粥尤甚。自家煮好的粥通常分送匀予四邻,借音“拉巴”,即拉扯、扶带、养育之意,体现了生活困窘年代里乡间感恩互助的古朴民风。出了嫁的闺女是无缘在娘家吃粥的,有“吃了娘家米,祖祖辈辈还不起”的说法,犹如符咒令人心惊肉跳——其真实用意无外乎规劝人妇们早早返回婆家,尽职尽责地置办年货,准备过年。
  喝完粥推了碗,贯穿村子西门北门的古驿道上响起了“咚咚呛呛,呜呜哇哇”的锣鼓笙瑟之音,一列浩浩荡荡的游行拜会长队穿街而行。庞大的拜会队伍犹如一条长龙,分为几个方阵。前头旌旗招展,有人挑着镶边的星条龙凤旗开道。接着,唢呐、笙竽、钹锣手一字排列着行进司乐;随后,有一位彪形大汉手执大镲引领着鼓阵,六面红漆大鼓各有一人驮背于身后供鼓手击擂。击鼓者跳跃、擂击、呐喊,十分威风。中间队伍有人怀抱插杆秤、盛五谷的白柳斗,被众多搔首弄姿戴着面具扮为鬼神的高跷手簇拥。后头便是“板凳会”,阵列中男女老幼各人都拿着一只扎把长两头翘的木板凳紧跟其后,应着擂鼓的节奏,一边跳跃呐喊,一边弓腰屈身用板凳敲击地面,时左时右,忽行忽驻。阵阵“嗨,嗨,嗨嗨嗨”的遏云呐喊,伴同大镲的轰鸣、锣鼓的粗旷、唢呐的悠苍和板凳敲地的激越,惊天动地,冲破了时空限制。拜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会一直到正月十五,最后到徐州城里的城隍庙聚集,方才罢休。
  腊八这一天,还是女孩子扎耳眼的良机,乡村旧有“头腊八扎,二腊八发,三腊八四腊八没了疤”之说,意谓着腊八扎耳眼不发炎,不留疤痕。有的住户还会在这天腌制腊八豆、腊八蒜之类的咸菜,一瓣瓣剥得雪白的紫皮大蒜,放进粗釉瓦罐用陈醋糖盐漫泡十天半月,那白生生的蒜瓣就会变成绿莹莹的,像翠玉一般,即可食之。破解了蒜适时季发芽之困,又满足了人的口福。据说旧时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提醒店铺商户及时进行年终结算,算清一年来的盈亏家底。


  
腊八过后,封鸡腌肉

  上年纪的老人们常说“喝过腊八粥,即把新年呼”“吃了腊八饭,还有二十二天半”,也就是说从腊八开始年味儿便开始从每家每户的“腊八饭”里飘出来了。确实,腊八一过,过年的味道就渐渐浓郁起来了。是“腊八”揭开了欢度新年的序幕,家家户户开始为着年而忙碌。
  再穷的人家在过年上都会不吝钱财,不遗余力的。家境丰饶的,除了备足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还要为过年准备下足够的美味佳肴,杀猪宰羊,封鸡、腌肉、灌腊肠(注:即香肠),爱吃腊味鱼的也可把大鲤鱼纳入腌制范围。因为时值大寒节气,正是腌制各种肉类的最佳时段,这时候做出的腌制品不易变腐,适于贮藏。
  封鸡,也谓风鸡,就是把冠鲜羽亮活蹦乱跳着的大公鸡斩杀后,掏净内脏,趁体热未散时将适量食盐和五香大料置于其腹腔之内。接下来就把鸡头藏在翅下,用细麻绳牢牢地捆扎起来,高置于面北避阳又临风的屋外墙壁上悬挂着,任凭风吹冰冻。鉴于墙陡物高,鼻翼灵动的猫狗等肉食动物们缺乏架梯翅膀不好攀爬飞临偷嘴,仅能寻味喝风乱转圈子;再贪馋、狡猾的野狐和黄鼠狼,也只会昏天黑夜李蹲在地上空流垂涎,望烂了双眼。寒风吹彻透底,最终沥干挤尽了鸡肉中的水份,盐卤五香味趁机占窝渗入骨缝肉隙,这鸡就有了特别宜人的口味,所以谓之为风鸡。到了年关近前几日,再脱毛、洗净、蒸熟,肉质鲜嫩可口,是节日饭桌上脍炙人口的时令佳肴。
  腌咸肉,又称腊肉,源于制作时令处于腊月。这在徐州乡间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了。相传宋神宗时,做徐州知州的苏东坡拼命抗洪保城,使生灵免遭涂炭,草民百姓为感谢拯救之恩,纷纷备上丰厚的酒肉送给这位深得民心的知州大人;而苏东坡坚辞不受,送礼者则放下酬礼就走,一时州衙前堆肉状若小山。无奈之下,苏公遂命家人仆丁将肉腌制起来。待新年来临,这些腌肉又被返送到了百姓家中。众人食之,均赞味道鲜美,戏称“东坡肉”,就有人出面到州置厨处讨学做法,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从此本地就有了腊月腌肉的风俗。
  风鸡腊肉风味独特,的确吊人口味,其实是过去乡村穷贫的产物和见证。在困窘的旧时岁月里,庄户人家终年不知肉味,唯有过年,才舍得割肉买鱼开荤,除了应一时牙祭满足口福,更多的则是为了细水长流宴宾朋待客。


  
送帖和送柴
  每到腊月,家家户户忙着迎禧接福,亲朋好友间勿忘问候,不厌贺祝。此际,一些能抓住节令商机的商贩作坊,总会刻印“贺年帖子”。工艺如制作雕板年画,木板多是榆木、槐子木的,大小、形状约略同三十二开书本纸页。周边环绕一圈花边图案,有水波纹、连枝纹、卷草纹、蝙蝠纹、岁寒三友纹等等;当心里往往书着“金玉满堂”“五谷丰登”“人丁兴旺”“鹏程万里”“姜太公在此”之类的吉语或财神图案。而拓印所用的纸张五彩缤纷,红、绿、紫、粉、黄各色均有。
  “贺年帖子”一般贴在殷实农户、商肆店铺以及亲朋故友的院子门扇或两旁前墙,但最主要的去处还是那些世代忠厚慈善人家。如何张贴、何时张贴,颇有道道,甚为诡秘。最好能做到神不觉鬼不知,绝对不能让院户主家前瞻早知,要给予其神致惊喜。被“送帖”的人家,不烦不厌,喜得。看到满门墙上花花绿绿,高高低低的“金玉”“和合”“一帆风顺”,无不暗幸窃喜“我家人缘好”“我家人气旺”“我家福气大”,多么祥瑞吉瑞呀!宛若置身于了明代书画大家文征明《拜年》诗中境界,“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
  当然,这种“送帖”,大都不是白送的,过了年初五,那些“送帖”的人,自会手持雕版前来对记,按张数“索赐”——请主家仨瓜俩枣地给点细碎小钱,再不然给些馒头、年炸馃也行,谁都不会让送帖人空手而归的。由此,乡间还演化出了一种“送财神”的习俗。将木版刻财神像,印在红纸上,张贴在人家的大门旁。同时有人扮成“财神”模样,穿戴戏装龙袍官帽,系长胡须,不说话,另有人唱:“财神财神进门来,又有喜来又有财;财神财神家里坐,金钱银钱两大摞;财神财神家里望,哪年不打万石粮;万石粮插金花,不数头家数二家……。”每唱出一句,旁边还有人应和着喊一声“好”,以此当场索取钱物吃食。
  所以“送帖”的这种行当又是生计困苦者的谋生手段,但不管怎么说,都算是乡野间一道民俗风景线。
  与“送帖”同俗的“送柴”,也是一丝乡间古风。“送柴”的行当,则多在春节前的集镇。年关将近,伴之风雪严寒,家家都要预备粮食菜蔬,更得备足柴禾。否则大雪封山遮野,柴禾火毛难求,以何烹饪煮饭和取暖怯寒?
  “送柴”者,是把劈柴、秫秸、树枝等柴火一捆一捆地扎捆好,挑到街上,来到某店栈、商行或高门大院前,高呼一声:“老板,送柴来了!”对相熟的,则喊:“×爷,给你送柴来了!”其实,呼者是“柴”,闻者也是“柴”,但是一待打开门一看,则顿悟:哦,这哪里是送柴,明明是在送财!这眼前的“柴”可不能拒之门外,更不能叱责,因为此时不要柴就是不要“财”,是万万拒不得的。佳节临身,大过年的,众人都盼望大吉大利。尤其是商家,谁不期求财运亨通?家里柴房堆满了,也不能说“不要”,那是晦气的话,多少得要一些、留一些“柴”;至于柴房半空的,更不待言,必须多留一些、多进一些“柴”。至于价钱,比平时贵上几成,也不能计较了,还觉得就似在用芝麻换了西瓜。


  
庭除与祭灶
  过了“腊八”转眼就到了小年,也就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日。乡村过年,通常都是从这一天算起,可谓是过年的第一天。
  小年这天,是祭灶的日子。祭灶的风俗古而有之,是先民对火、灶的感激、崇敬之情的表达。有歌为证:“年年有个家家忙,二十三日祭灶王。两边摆下果盘两,中间献上一碟糖。黑豆干草一碗水,灶马贴在灶门上。炉内焚香暗祷告:灶王君,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在过去,“灶”其实就是家庭的象征。转眸人类历史的长河,火之与人犹如鱼儿离不了水,就像空气、阳光、水、阳光和食物一样必须。家庭与栖身之所里熊熊燃烧生生不息的火塘灶火同生共存密不可分,人们藉此薪火传递,延续着“香火”。而在传说中,灶神就是职掌灶火的,除此之外,还要考察人间的作为,上告天帝,正所谓“受一家香火,保一家康泰,察一家善恶,奏一定功过”。因此灶神在民间,应是何其神圣和重要。每年的腊月二十四,正是灶王爷上天述职之日,信命畏神的百姓丝毫不敢怠慢,并将幸福的希望,一同寄托在了一年一度的灶老爷上天一事上了。
  祭灶就是祭灶具(指已往烧柴禾的锅戗子),老百姓把它称为“灶君爷”,认为他是最贴近百姓的上天命官,亲昵地称之为“一家之主”。动手祭祀灶君之前,要洒扫掸尘庭除(也就是春节前的大扫除),以表敬意。民间传说,掸尘是扫除晦气秽物,以求来年家人平安,有“清清爽爽来过年,安安乐乐享太平”之说。若剔除了其中封建迷信成分,“掸尘”之举对家庭卫生、防病保健的确大有裨益,不失为一种科学健康的传统风俗。
  晚饭后,各家各户都要打扫灶门,清刷灶面,举行送灶仪式。祭祀地点自然是灶君爷常呆的厨房。开祭时先请一张灶君像入龛,多是街面上售的木刻彩印版画。那些灶王爷,都是民间艺人刻版印制的,画面朴拙,用色以红、绿、黄为主,青莲色只当线条。画面上方是农历节气表和十二生肖图,表的四周是“满、堂、富、贵”四个楷体红字。整个画面分两个层次:上面是灶老爷、灶老娘,灶老爷头戴状元帽,穿大红状元官服;灶老娘则是凤冠霞帔。下面却为“天下财源主,人间富贵神”的赵公元帅。这位财神爷所占的画面比例比灶老爷夫妻俩要大得多。于是有人说,人们敬灶老爷是假,敬赵公元帅才是真。因为人们崇尚富贵,无不需要钱财。而画的周围印画的都是些小人物,有的包饺子,有的在打仗,也有的画成了家禽、灶兵。
  祭灶的贡品是比较简单的,一个圆面饼表示一家团圆和睦;一箍麦芽糖,俗称“灶家糖”,特别粘牙,意在让灶君爷吃了,保住嘴甜,能多说好话;一碗清水来颂扬灶君爷心明似水;再者,就是不能忘掉为灶君爷夜行马备的草料和麦麸皮。在灶神龛前两旁贴的对联,清一色都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灶神专管人间家宅,人们担心他在玉皇面前说坏话,故用粘粘的麦芽糖粘住他的嘴巴。不仅如此,人们在祭灶时,还要喃喃祷祝,多为“灶王灶王,你上天堂,多说好,少说歹,五谷杂粮全带来”之类的话,心悦诚服地求灶神上天美言和降幅。


  
赶年集
  一进腊月,庄户人家就开始屈指掐算,留意起周围十里八乡集镇上那些数不清的集期,轻易不会错过哪一个逢集开市之日。
  集日里,四面八方通往集镇的大小道路上,男男女女扯老携幼,挑担挎篮,骑驴赶车,欢快地向一地集聚。集面上,着实热闹,到处洋溢着节喜欢庆色彩。摊点年货铺天盖地,人流车马突涌猛增,使集场沿街膨胀向两头扩展,比平常集日臃长了许多,就连左右交叉互通着的各条横巷也是熙熙攘攘,人来车往。人们徜徉在拥挤的人堆里,溜摊面铺,流连往返,各取所需,洗澡理发、看戏听书、挑画买吃、购衣添物……,描绘着“姑娘要花,小子要炮,妇人添新镜,汉子把酒浇,老嬷嬷买个木疙瘩,老头买顶新毡帽”的景致。
  选购年画是年集上顶顶重要的事项。年画鲜亮,大红大绿。内容丰富多彩,有金童玉女、瑞禽祥兽、神话传说、生活习俗、历史人物和神灵崇拜等,但祈福求祥始终是年画不变的首要主题。画中的草木花鸟鱼虫都是吉祥化身,牡丹象征富贵、荷花象征祥和、梅花象征“五福”,鸳鸯象征爱情、喜鹊象征喜庆、公鸡象征大吉大利,鹤与松象征长寿、鲤鱼跳龙门则象征飞黄腾达。有孩子要上学念书的人家买的年画往往是《鲤鱼跳龙门》,家添幼子的常常买《长命百岁》,家有老人的就购《松鹤延年》之类的长寿图,还有《金玉满堂》《吉庆有余》《庄稼忙》《五谷丰登》《老鼠娶亲》《打婆婆变驴》……林林总总的年画映着各种人间心愿。年画进家,只看不挂,不能急着上墙。直到除夕这天,才去张贴悬挂,按主旨愿望来选好房间墙面位置,各奉其主和各就各位。待拜年时,宾主不会跳过赏画环节,都会静心欣赏对其品头论足,也是春节里的一大乐事。
  而烟花爆竹摊点,吸引着一圈又一圈的毛头小子。卖鞭炮的此时吆喝得正欢:“都来买吧!快来买,正宗的张记大地红,炸得响不放空,红彩铺地呈吉祥啊。”“比一比,看一看哪,我们赵家的鞭炮卖得欢,你一挂我一盘,拿回家里祭神仙……”伴着卖鞭炮人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鞭炮也响成一片。这边点一盘,那头放一挂,双方针锋相对地进行着实力比拼。鞭炮声停的间歇,点钱取炮,谁都不会虚围一阵空手而去。
  说书场子里,唱独角戏的说书艺人正在开场,“大鼓一敲钢板叮,老少爷们端坐着听。您爱听武的——咱《响马传》,您爱听文的——我说《包公》,哪呀……啊!”道具为一面圆形书鼓,两片月牙型金属响板。左手拿板,右手持棒。搓板发出“叮当”金鸣,那木质鼓棒一敲就打出了“咚咚”的响声。
  表演中有说有唱,以表为主,以唱为辅,还带有手、眼、身、步的肢体动作。喧天的鼓点千变万化,单点、复点层次分明,慢如闲庭散步,快如疾风暴雨;迷人的唱腔一韵到底,阴、阳、顿、挫,深厚洪亮有力;所配有的戏剧性动作中,鼓棒能够作刀枪剑戟,又可作笔当杖仿棍为棒,动作娴熟得完全随心所欲;面部表情丰富多变,语气有轻重缓急。那板眼、道白、唱腔和插科打诨,说得赶口,听得供耳。使故事情节此起彼伏,扣人心弦。鼓点起时,说尽前朝兴亡事,钢板响处,唱透人间悲欢情。袖手蹲蹴的汉子,托腮抿嘴的孩童,无不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而喜怒悲哀,乃至于癫狂,所有的情绪都完全被“咚咚”的大鼓和“叮当”的钢板声所左右了。
  家庭主妇们办的都是正事,悉心光顾着鱼市屠案、杂货店、裁缝铺,购置的多为大肉、鲤鱼类干鲜主副食品,以及香烛纸马、门神对联、碗盏竹筷、衣衫鞋帽等类与过年相关的物什。那每家必购的一把红筷和一扎瓷碗,不为现时必需,以示来年添人进口、人丁兴旺。一对四斤重量二三尺长的红蜡烛,也是除夕祭祀神灵、奉拜祖先时不可缺少的,能够从除夕一直点燃到正月十五。
  集市上,还有耍猴的、拉洋片的、玩大把戏(即马戏)的,演木偶戏的、唱瞎腔的,捏面人、吹糖老鼠、卖绢花的,同样会拴绊住孩子的脚步,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在集市东走西逛,买完卖毕,也过足了眼瘾后,肚子已饿得“咕咕”乱叫。于是,一家人聚一块儿,在喧闹的人群中寻到了各种可口小吃。包子辣汤、马糊油旋、丸子汤锅旁蒸雾缭绕,油条麻花馓子油炸锅边“吱吱啦啦”,冰糖葫芦展杖、烤白芋炉子、干果炒锅及水果摊子似乎都有了吸心磁力。各种喷香馋嘴的美味吃食只管往口里送,直到把肚皮撑得圆磙鼓胀了才肯罢休。满足了口福后,一家老小往往还要去澡堂子剃头挑子洗个“年澡”、理个发,以避“正月剃头死舅”或“从头晦气”。
  然后,恋恋不舍地踏上归途,但身后那随风而下渐远渐逝的呼孩唤母的寻人声、粗喉大嗓的讨价还价声、招徕生意的吆喝声、鼓书艺人的击乐说唱声、屠户案上撕筋断骨的刀砍斧剁声和鼓破长空的爆竹炮仗爆豆般脆响……,总是随身追影,攻心钻耳,使孩子们一步一回头。


  
蒸馒头、炸炸馃和剁饺子馅
  过年时,家家户户都要蒸馒头。暄白的馒头此刻象征着“满”“发”,凝聚了农家人对日子美满、兴业发家的憧憬,所以俗有“农历二十八,越蒸越发”之说。
  那蒸馒头的面是提早精心备下的。腊月里,家家户户纷纷忙着淘麦晒粮、套牲口“推年磨”。从缸囤遮子里“哗哗”泻淌出来的隔年陈麦,被簸箕簸了又簸,去了糠芒杂秕。黑釉缸胎大盆里的淘洗水,换了一夥又一夥,除尽土尘砂砾。出盆沥水后,又用半干的笼布搌了又搌,摊铺在苇子席上风吹日晒,直到干嘣硌牙了才上磨。用红布蒙眼的毛驴卖力地牵拉磨棍,沿着磨道转圈,麦粒被一瓢一瓢地“喂”进磨眼。磨盘悠悠地旋转,磨棋齿合唇咬“嗡嗡”作响,籽粒饱满的麦子悉数破皮炸腰而粉身碎骨,上下磨逢间就源源不断地涌流出了碎沫细粉;再张箩过筛,一遍又一遍,就得到了雪白的面粉。此时,那磨眼里投入的不仅仅是金黄色的谷物,而磨出的也不纯粹只为雪白的面粉,还有庄户人家数不尽的坎坷和忧愁、欢乐与幸福……
  蒸馒头离不了起发酵作用的引酵面头,那经年累月婆媳相传的引子面团,掰碎水泡后均匀地和入面中,就像秋草洒种、星火燎原。和好搋倒的面,也不能急着去动用,得布盖炕暖添温,促其酵菌尽情扩展发散,直到虚如蜂窝了才行。开透发尽的面团,蓬松柔软,置在干净的案板上使劲搓揉,一遍又一遍,累得主妇肘痛腕酸,但遍数越多馒头就会越好吃。饧透的大面团合把揪成了均匀的小面墼子,操于手里,指捧掌揉双手配合着地塑形,馒头的雏形随之就形立而神具了。不一会,一个个蘑菇伞样穹顶的馒头及形制奇特的枣山,就在案板上集结,形成了整齐队列。锅添水、下篦子、铺笼布后,馒头坯子逐一上笼。接着添柴升火,锅底下舔起了红红的火苗,风箱紧赶着“呱嗒、呱嗒”地一阵猛拉,锅沿周围渐渐升腾了氤氲的水汽。约莫三袋烟功夫,停柴歇灶,蒸笼锅里就溢出了馒头的香气。驻火收汽后,掀去锅盖,呵拂蒸雾,就现出了满锅整笼屉挨挨挤挤雪白的馒头。手蘸着冷水,清锅出笼,指端馒头袭来的触感,暄乎松软,就若置手于孩子娇嫩光滑的脸蛋一般。而家庭主妇面颊上舒眉展笑,写尽了“满”“发”之意。
  除了蒸馒头,人们还会炸炸馃。制炸馃多用麦面或米粉,和的都是死面,有咸甜之分。擀面杖下滚出的面皮透亮匀厚,薄如蝉羽,缀嵌着芝麻,游刃改刀后均呈菱形或条状。在簸箕、箔篮、秫秸梃绗的圆簰子上摊晾晒干后,入沸油炸制,变熟后扭体鼓泡起翘漂浮,米面子的那种断面还会增厚,吃起来均感酥脆可口。此即俗称的麻叶子。同出油锅的年货还有炸山芋片、炸丸子。山芋片子在入锅前是煮后又晒干的,硬如皮条,炸后脆甜干蹦;丸子是素馅料的,一般用碎萝卜拌绿豆粉捏成,大概也取团圆美好之意。大人在油锅边烟熏火燎时,孩子们只管扯开了肚皮去吃,却不准嚷叫动粗,一定得慢声细语,千万不要胡乱开口说话“走火”冒犯神明。活做完了不能说“完”了,就说“齐”了;东西打碎了,要一声不吭地把残物碎器赶快收拾干净了扔进井里,据说途中遇人还不能搭话,否则就会带来不吉。
  剁饺子馅也是每家每户必做的事情。肉是大肉,最好取肥瘦得当的五花肉,佐以大葱、生姜,再辅于窖子中扒出削剔洗净的红皮紫心萝卜。也有用羊肉、牛肉的,但不为主流。肉是取整化零的,首先从大到小地递次切成了碎块。剁时,刀痕密排紧布,刀路先横走后竖行再斜岔,及时堆抖覆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既要力气,也论技巧,绝不是举刀猛剁那么简单。肉成泥了,加葱姜;葱姜碎得看不见了,再混入已经在锼子孔中游走了一遭的萝卜丝……。一时庭前屋后,街头巷尾,到处“嘭嘭嘭,咚咚咚”,高低起伏、急急切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绝于耳,将温馨祥和布满村野。


  
贴春联
  贴春联、挂门签子也是乡村较为古老的年俗。
  写春联,多在腊月二十四日祭灶前夕磨墨铺纸,与“灶联”一并挥毫而就。书香人家学富五车,笔力遒劲,自然不必求人。寻常百姓就只能于年集街头上花钱购买,或求人代笔捉刀甚至讨要,但那绝对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贯书通文的乡绅、识字先生往往都会乐意而为之,并自奉作义举善事。所用的纸张多为红中带有鹅黄的“对子”纸,因为只有这种色泽柔和的纸材吸光性最好,直视起来不刺眼射眸,使得写出的字更显浑厚舒张。
  贴春联,总是男人们的活计,惯常贴在除夕午前。最为主要的位处是庭院大门,堂屋主门、东西厢房配屋当然也是要贴的。主屋双扇门上贴的是“门对子”,有上下联之分,不得贴反,否则会犯低级错误,遭人耻笑;独扇上改为单幅的门心形式,字少言简意赅。对联不限字数,可长可短,但遣词用字讲究平仄对仗,内容要切题吉利与庭院房屋的主人身份相吻合。
  当街私宅正门会贴“爆竹声中辞旧岁,桃符万户更新春”“勤俭黄金本,诗书丹桂根”“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类,堂屋门上写“五福堂前金凤舞,三多宅内玉龙飞”“风调雨顺、人寿年丰”样的,厢房为“四时多吉庆,八节永平安”“知足常乐,能忍自安”等语,老年人、长辈住的房屋多选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吉言,如果是未出阁少女的闺房可为“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书房则用“养成大拙方为巧,学到如愚始见奇”“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灼见吾心真吾友,直言吾过是吾师”,仓屋贴“田中无虚种,仓内有余粮”,磨房就贴“磨动春雷响,驴行白雪飞”,厩舍以“槽头多兴旺,六畜永平安”贴之,而商家店铺的门板上多是“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财”“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门上框贴着的横披,多为字序左起右落的“紫气东来”“身体安康”“前程似锦”之类短语。门楣上谓为“门吊子”的蜡光纸质的门签子,图案剪刻精美,色彩配置艳丽。图案有“福禄寿喜才”“鲤鱼跳龙门”和“富贵有余”等,色彩组合为“一片红”“上五色”“下五色”三种,涉及了红、大红、水红、绿、草绿、蓝、黄一大窜颜色。迎风招展时,流光溢彩,既烘托了节喜气氛,又能起到迎春纳福、驱邪避灾的作用,真是再两全其美不过了。
  春节除了张贴春联外,乡间还有贴春条、斗方的习惯。春条就是利用写“对子”裁下的窄短纸头或侧边写上了祝福和吉利话的纸条,可贴的地方很多,可以说无处不在。“满院春光”或“春光明媚”“春到人间”之类要贴在庭院里的高垣阔壁上,影壁墙里贴的为“抬头接福”“出门见喜”“开门大吉”,老年人的床头根前贴着“身卧福地”“身体安康”。钱柜上专贴“招财进宝”“日进斗金”,粮囤摺子对应了“五谷丰登”。土牛车子(独轮车)把上分别敷着“日行千里路”“两手把千斤”,耕犁、耩耧上为“犁到出白玉”“耕到有黄金”,水缸有“青龙”,碓窝子(石碓)上贴“白虎”,取意“青龙能戏三江水,白虎可食五岳粮',以盼家中有财(水)、有粮。
  斗方亦称“斗斤”,为对角矗立展开的正方形泛鹅黄色红纸上写就的“福”字或“春”字。“福”有“五福”,一个人长寿是福,多财是福,健康平安是福,德高望重是福,其命善终是福。所以“五福临门”成了人们追求的至美至高境界,所祈求的是“安定”、“康宁”之福,无旱涝是福,有财富丰收是福,无战事人祸更是福。运笔写时,真、草、隶、篆字体任意选取变换,或用具象的寿星、寿桃图案来以画隐字显意,还有把福禄寿三字组成一体的,更趋突出了吉祥含意。福字斗方多贴在炉台锅灶上,箱柜桌椅家具上,水缸石磨井台子上,也与“春条”配合起来使用,贴在春条上方。斗方的“福”字可以倒贴、睡贴,意味着“福到了”、“你睡在福地里了”,因此黎民百姓贴斗方时会说“福字倒贴福神来,又添人丁又添财”,但大门上的“福”字可不能随意倒歪。
  另外,过年贴窗花在乡村也特别盛行。那大红纸张上巧手剪出的天地山川、云雾雪雨、村舍房宇、花草竹木、珍禽异兽、鱼虫燕雀和村姑壮丁、猪狗牛羊、鸡鸭鹅兔,无不栩栩如生,拙朴典雅,在装点了村庄住家窗扉的同时,更温暖了农人们辛劳一载的心。
  于是,当大街小巷上家家户户的春联上门,春条、斗方贴墙及物,窗花、年画悬壁吻窗,缤纷的“门吊子”和节喜的红灯随风飘摇时,村庄被装扮一新,年的味道浓厚袭人,到处写满了祝福、吉祥和如意。年年岁岁花相似,一年更比一年强。到这个节骨眼,人们就彻底地敞开了心扉,全身心地簇拥那些无限洋溢着的喜气、财气和运气。


  
除夕之夜
  除夕与大年初一首尾相连,其间时间老人划了一道杠,“旧岁至此而除,新年明晨而始”。
  除夕更是团圆之夜,团圆永远是农人乡老难解的心结,那桌凝聚团圆意味圈围着全家老少的年夜饭,是用浓郁的亲情烧煮出来的,即使身处天涯也会心向神往,星夜兼程,准点赶赴。此刻,再糙粗淡常的饭菜都会觉得香甜可口,即使最酽烈的酒酿也感到酣畅醇厚——因为用骨血亲情提纯的珍贵甘露冲淡了一切,使所有世间俗物黯然失色。
  饭毕膳后,开始张罗摆供,进行祭祀。堂屋后墙居正位,高悬赵公元帅或观世音、红脸关公类神仙像轴。轴下的长条几供案上,摆着特意蒸煮的枣山、枣花馒头,水饺,及桂圆、核桃、白果、李子、红枣之“素供”。事先用碎布沾着食醋擦拭过的铜制香炉和锡质烛台,在缭绕的香焚氤氲里,映着烛光灯火,光亮如新。几前的八仙桌子上放置着铜罄,点燃了灯盏,跪拜用的一方红毯垫子于桌前席地而铺。而祖宗的神龛、神主,只能供在偏屋。各种供具摆设一如正堂,只不过供品由素变荤,把五种干果换成了丸子、海腥和鸡鱼肉。
  正定之时,院子一隅,用潮湿的松柏籽壳燃火生烟,开始了“熰岁”。堂屋烛台上的通宵大红烛静静地吐着火苗,香炉子里插着天地码大柱香的烟气腾腾袅袅飘升,满酌的三杯酒静置于几案,桌前烧燃起锡箔“元宝”。一家老少穿戴整齐、着金戴银,依尊卑长幼次第跪于神像前分别祭拜“迎神”,恭候那些临岁离天下界各处凑热闹的想像中的神明,每拜一次都要敲罄、洒酒和鸣放鞭炮。拜了神后,拜祖宗——尽管日里爷们们已经备了饺子、鞭炮、烧酒和香火纸钱移步陵地进行过了墓祭。祖宗拜过后,“磕头辞岁”。长辈家长公母俩首先端坐于堂上正位,晚辈依次分头跪膝叩首。长尊者层层坐,卑幼者层层拜,一直到全部层次都拜毕了为止。
  接下来,就是熬夜守岁了。所有的屋子里都点上彻夜不灭的灯烛,这是幻想着家里的日子一年到头都会亮亮堂堂。在昏黄如水的烛光灯影里,盆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一家子老小围火而坐,边烤火边拉家常聊天,似乎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说要说。都是东扯葫芦西拉瓢,不管什么陈芝麻还是烂谷子,想到哪儿就搉到哪儿。妙趣横生,其乐融融。捆绑着的灵魂在此间终于得到了松弛,彻悟者定会蓦然发现,原来生命本不需要过分的奔忙和经营,幸福也不需要太多的物质做盘缠。“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到了午夜子时,急风骤雨震耳欲聋的炸鞭响炮远近齐鸣,火光闪焰遮星蔽月,硝烟张扬弥漫入门进户,浓浓的年味微醺薄醉,终于进入了高潮。


 
拜年
  过年的正日子无疑就是正月初一。事实上,当惊天响地的交子鞭炮爆竹声一过,持家的婆婆媳妇就动手拾掇起了新年家宴。各种饭菜佳肴自不必细说,芝麻秸秆烧火滚沸的锅里煮着的饺子一定不可或缺,饺子形似元宝暗示着子时相交,其取意还是招财进宝、辞旧迎新。
  凑着朦朦的夜色晨境,全家人面桌而坐,唆使年幼的孙男娣女一一喝“得岁酒”,开宴后又以酒敬人,轮番孝敬起长辈,气氛欢快明朗。捞进碗里的饺子是能够吃出许多名堂的,包有铜钱的代表来年里发财,吃着糖果意味新的年度日子会幸福甜蜜,咬到了花生就会长命百岁……。
  宴罢抹捋干净了嘴头子,就在当街的大门两旁烧纸燃起了“狼烟”。牛马驴骡、猪羊猫狗等牲口家畜在这会儿都得到优待,喂起了细粮精料。只有平日牢恪守时辰,惯于早起满院子癫狂着叨挠蹿跳、抖毛跩摆的鸡鸭鹅,背着搅节脏年之嫌,而一反常态地被圈圈委身在鸡圈禽舍里,使劲伸长了脖子昂起头“咯咯咯”
“呱呱呱” “哦哦哦”地鸣着不平。
  接下来,燃烛放炮,“送神”归位升天,向祖宗神主拜年,实际意义上的拜年活动紧跟着也就开始了。
  首先举行的是家庭内拜,长者危膝正坐,儿孙小辈逐一磕头拜之,退递叩拜。䞍头的长辈总要给参拜的少辈们一些压岁钱,偿补稚嫩童腔中流出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类甜言蜜语。
  内拜过后转入外拜,先拜家族五服内的长辈,再拜出了五服的本家和亲朋好友。各个家庭一般都是长辈爷爷奶奶们窝在家里等着接待外来的拜年者,而年轻夫妇一行则带着孩子出门拜年。出门之前小孩子腰上还要系一个大布兜,以便收存各家独特的年货。
  心眼活泛面皮厚实的孩子会说话,一进门就喊:“三老爷我给你拜年了!”“大奶奶俺来给你磕头了!”说罢作揖磕头。性格腼腆的,心眼实嘴吧笨,一进门就趴倒在老人们的膝下,叨食啄米般地连连磕头,就像还未试嗓打鸣的雏鸡。当孩子的父母亲也下跪时,家主就连忙阻拦:“免了,免了,来了就好!”实在阻拦不住了就说:“行了、行了,一个就行!一个就行!”拦肯定是拦不住的,来者周武正王地作揖叩拜,一个又一个,非得够数了不行。
  然后,主家满把捧来瓜子花生,端过盛放炸馃点心的筐子,边吃边侃,提起去年的家境收成,唠唠上新年里的打算。无论到谁家里都只能小坐短说,因为串门子拜年的会碰头撞脸。如此地出了这家,再奔那家,不知不觉中走街串巷地拜了大半截庄子。唯时,一个村庄里居住的人家,在拜年上是不分本族异姓的,给自家老人拜年这是一份亲情,拜别门外姓的长辈那是一种尊重,都是很有情意的真心问候。即使是分居不同村落的人家也会不计路程远近,从前庄拜到后庄,又由东庄拜往西庄,有的家庭为拜年甚至要跑到太阳偏西了才归。
  于是,原来具有良好关系的人家团结得就更加亲密了,对于那些关系稍有芥蒂的人家,只要双方礼到人聚,所有的恩恩怨怨竟会一笔勾销了,谁都不会再触及那些平日里勺子碰碗或言差语错上,引起的疙疙瘩瘩的小小碰撞和纷争。即便偶遇素昧平生的路人,也会满目春风,两眼含笑地送递祝福,令其触景暖心生情。使亲情友义越拜越浓,让邻里关系越处越深,将乡间淳朴无华的良善民风演绎得淋漓尽致。


  
盘春会
  乡村腊后有“盘春会”的习俗。尤其从正月初一的当天下午到元宵节,村村响锣鼓,庄庄歌不断。人们打腰鼓、踩高跷、扭秧歌、扮大头娃娃、耍狮子、划旱船、跑驴……届时,闹春花会潮水一般地涌向乡间,憾动人心。庄户人就如临身于汐时浪涛高卷的海岸,纷纷随波逐流,不分年女老幼。
  大年初一的晌午饭时一过,唢呐一吹,铳炮轰隆,雄旗猎猎,各色花会齐聚街头,走街串巷,春会就正式盘开了。腰鼓队飞舞着彩绸,边行进边击鼓,动作齐整,花样出新,鼓声震天。队形一会为长龙,一会呈方阵,变换有序。打腰鼓的半大孩子,腰间斜挂小鼓,双手紧持系着彩绸的鼓槌,随锣鼓、唢呐的伴奏声挥臂击鼓正击、顺击、倒击、胯下击等各种击鼓方式变换交叉。其动作,时而腾挪跳跃热烈奔放,时而轻敲慢打柔和灵巧,博得阵阵喝彩声。
  一队高跷会在腰鼓、小铴锣、大小钗的打击乐中穿街而来。这些人身着戏装,浓妆艳抹。身量高的踩低跷,个头矮的踩高跷,最高的木脚高达四尺。随之,出现了《唐僧取经》中的唐僧、悟空、八戒、沙僧师徒四人和《水漫金山》里的青蛇、白蛇、许仙、法海及鱼兵虾将,态势夸张、声情并茂、时有乐哏,撩人心扉。从街心穿过,采用一字长蛇阵的单列,到繁华拥挤地段换成双人并列队形,步子也走成了八字。其中艺高胆大的,走起路来故意歪歪扭扭,显得摇摇欲倒,着实让人捏了—把汗;有的行走间忽然劈一个双叉,坐在地上撒娇,当人出手扶时,却突然将身子一纵,又灵巧地跳将起来,即刻引众一阵阵叫好。
  走在秧歌队前头的“伞头”,手持那把象征着风调雨顺的油纸伞边舞边唱,率领着男女老少装扮成各类文丑角色。两个武生打扮的人物手舞花棒居前打场开路,后跟一对提花篮甩佛尘的童子,手端烟袋的丑婆诙谐幽默特别滑稽,少女扮相的俊妞左盼右顾着耳目传情,书生目却不斜视显得文质彬彬,还有货郎、渔翁、樵夫等其它脱胎于民间传说、历史故事的人物。他们手中各持扇子、手帕、彩绸、拨郎鼓、棒槌等道具,边扭边舞。脚下踩着鼓点,步履轻盈,步伐上下颠颤,抖肩扭腰甩臂,灵巧的手部不时作着八字翻花,身姿上下前后左右地抖动就似凤摆杨柳。变化万千的样子,恍如双双对对的彩蝶在花丛中飞舞。
  而“大头娃”面如弥勒,固守着甜蜜蜜喜洋洋的神态,胖嘟嘟的脸蛋,头大鼻大耳朵肥,嘴巴始终乐哈哈着,那双永远写着笑意的弯月牙状的小眼睛犹如豌豆角一般向上翘着。以过于夸张写意的形态漫步于游行队列中独领风骚,乖巧活泼、蹦蹦跳跳、逗乐打趣,频频亮相,使欢乐色彩倍增。
  沿途的商号铺面店馆往往要在门前设八仙桌子,摆上茶水、点心,放鞭炮、道辛苦,表示慰劳。花会队列过此便稍作逗留,并以拜门表演答谢。谁家幸此停留,就像是得到了一份无尚的荣耀和吉运。
  盘会的队列从西南北门、前中后街地匆匆摇吆一圈子后,奔了东门里转左向北,径直来到位于紧靠着镇街东北圩墙的慈林寺山门外庙地上的南麦场。锣鼓齐鸣,喧天震耳。看客蜂至,层层相围。说诗的仪程官装模作样,随着锣鼓点子说完四句一首的祝辞后,好戏就开始了。
  登场开头的还是腰鼓,表演起了“场地鼓”。但见“鼓头”手中的“指挥棒”一挑又一转,唢呐手马上吹奏起音乐来,鼓手即刻引槌,纷纷敲挚扎在腰间的木鼓。每一下的挚敲动作,都是那样饱满深沉有力,好像要把鼓皮猛地敲穿才肯罢手。又一边打腰鼓,一边脚面一扭,使劲地往地下一踢,蹭起地表的泥土。转瞬间,密如骤雨的鼓声震耳叩心,“咚,咚,咚”地响个没完,激起的土尘纷扬蔽日呛鼻,好似掀起了抢滩拍岸的巨浪,汹涌澎湃,铺天盖地。站在这缘,只感大地仿佛有了陌生的骚动,催人心魄飘逸战栗。
  腰鼓声一息,秧歌队马上走起了“大场”。悠扬的大唢呐在中小釵的配合下,奏起了《满堂红》《句句双》《柳青娘》等表现欢乐喜悦,有着浓郁节日喜气的喇叭牌子曲。边走边舞,变换着各种队形,表演出“龙摆尾”“双过街”“九连环”等繁纷花样场景的舞蹈。“伞头”在队前舞着唱着,文武公子、美妇丑婆、货郎渔翁等和着节奏扭舞不断,还有乡野歌手亮起嗓子唱出了土的掉渣的本地民谣。动作诙谐可爱,风格粗犷泼辣,气氛空前高涨。四周场边围着的看客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就连场头上的麦穰垛、槐树枝桠及不远处的圩墙上都坐满了人。
  “大场”过后,接着走“小场”。多为三两人表演的带有简单情节的舞蹈或歌舞小戏,如“狮子滚绣球”“划旱船”“跑驴”等。
  先是耍起了“狮子”。民间认为狮有瑞气居百兽之尊,能驱邪镇妖,保佑人畜平安。节日舞狮,就是想祁借这种神力,使家境吉祥日子如意。舞狮有大小之分,雌雄之别,成双成对出现。小狮一人扮,大狮两人舞。表演太狮的两个人前后配合,前者双手执道具戴在头上扮演狮头,后者俯身以双手抓住前者腰部,披上用牛毛缀成的狮皮饰盖扮作狮身,如此合作扮成了一只大狮子;少狮仅由单人头戴狮头面具,身披狮皮扮演就够了。狮子头上有红结者为雄狮,标绿结者就是雌性。舞狮人下身还得穿与狮皮相同毛色的绿狮裤和金爪蹄靴,狮状才能逼真。引狮郎总要装扮成古装武士模样,手握旋转着绣球,配以铴锣、鼓钹逗弄瑞狮。登台上场后,武士轮番表演起“前空翻过狮子”“后空翻上高桌”“云里翻下梅花桩”类功夫,引导狮子腾翻、扑跌、跳跃、登高、朝拜,做了滚绣球、抱碌磙、走树桩、跳桌子、扑花等高难动作,还能模仿真狮子样地打滚、摆头、啃咬。尤其添毛、爱抚、抖毛、搔痒、戏珠这些细腻的拟人动作,惟妙惟肖,着实惹人喜爱。
  狮子下场,滚走了绣球以后,一叶“旱船”如疾如梭而至。那船儿扎扮出彩,出奇得漂亮。船身以墨绿的绸缎围罩着,船面缚金黄色的绸缎,船檐边扎有各色美丽的纸花装饰,四根支撑船顶的船柱子,也被用惹眼的彩纸精心包裹了。船顶则是一块醒目而吉祥的大红布,顶布的周边镶以蓝色、黄色的窄布条作为点缀,随风舞动起来后煞是好看。但更好看的还要数那穿着紧身绿色缎面褂子,下着红色绸子裤子的撑船少妇。尽管其娇美俊俏的身段陷于旱船被遮挡得隐隐约约,但瓜子脸上始终荡漾着浅浅的笑意。就见她上身直立,双腿夹紧,双膝微曲,迈着跑圆场的舞步,步幅小频率高地轻移步伐,使旱船有节奏地晃晃悠悠行进,动作快、稳、漂、转。而唇上挂着长白胡须的艄公正握浆模拟着划水,在船外左移右挪,随着歌舞表演各种动作。突然女子人驻船停,一脸惊恐。艄公就把船桨扛在肩膀上,弯腰挽起裤腿,围着旱船瞧看转悠了两圈,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当看客疑惑不解时,却见艄公把桨往旱船上一搁,翘首跷脚绕到船尾,扮着鬼脸装作很吃力的样子使劲地往前推,这船上的女子竟窃笑着故意反向用力抵挡,逗得全场人哈哈大笑。
  旱船“靠岸”抛锚后,场上跟着就跑起了“驴”。唢呐“嘁嘁”、锣鼓“锵锵”中,上来一汉一驴一媳妇。媳妇俊秀腼腆,汉子粗壮活泼,那摇头摆尾的驴儿耳尖目炯、头脸黑白分明,格外引人注目。赶驴汉子是以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场的,回首示意中引出了小黑驴和似骑驴背的小媳妇。妇人碎步翩翩而上,显得娇滴滴的。勒嚼亮相中,驴头左顾右盼,耳竖尾摇,一亮相就引得观众会心一笑。便撂开蹄子跑起了圆场,颈上铜铃“叮当叮当”,把媳妇颤悠得眉飞色舞。两个人舞扭配合,四目相对,脉脉含情,显得恩爱缠绵。接着锣鼓点子起伏音乐发生了逆转,驴就高扬驴头上坡、上翘驴尾下坡。过河时,汉子一个箭步蹦到彼岸,驴儿却畏缩不前,进一步退两步地把小媳妇摇来摇去。实真没有办法了,汉子只得脱鞋下水牵驴。哪知过得河来,驴竟失蹄一滑卧趴陷在了泥滩,弄得小媳妇惊羞难忍。汉子抓耳搔腮又急又气,使劲地推驴拉驴踢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驴儿扶起。情急之下,对着驴腚猛抽一鞭,驴儿没命似的狂奔,都快要把小媳妇的屁股颠两半了。撇在后头的汉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好不容易才撵上驴,手拽缰绳,欲打又止,生怕驴儿再惊。媳妇羞答答地按拂着胸口,惊魂初定,含嗔含怨,继而哑然失笑。汉子上前打躬道歉,稳操鞭绳,呵护娇人。跑颠跳踢惊犟后,驴儿缓步坦途,恢复安详,远去……退台下场。此番表演一气呵成,天衣无缝,把驴形、驴态、驴神模仿得生动逼真,活灵活现。看得人回肠荡气,场子四周始终笑声飞扬,欢声不断。
  就这样,前庄的高跷踩到后庄表演,后庄的狮子又到前庄亮相;东村的旱船划到西村,西村的跑驴也跑到了东村。否则,就欠了人情,驳了面子。花会队伍间难免也会狭路相逢,恰时彼此讲究礼让。先到者总要闪到一边,让后来者先走,这明是礼让,实则暗着斗劲和较量。于是两队擦肩照面后,鼓声一时大震,都想以气势压倒对方。各家就搬出了看家的本领,使出来浑身的解数,来吸引观众。孰高孰低、好看歹看,都在看家心中,自有公众评判。但不管怎样,无论哪一头,都把精力用在了营造欢度年节的气氛上,为的是找乐子送欢心,让千家万户共享喜悦和感受温清。


  
唱大戏
   听着大戏过年,也是乡村一景。
  年年岁岁人不同,岁岁年年戏相同。每到大年初三下傍晚,梆子戏班就会如约而至。慈林寺前的打麦场上,唱戏人驻了车马,卸下乐器和服装道具箱子,用木板、苇箔凑着庙门面南搭起了台子。亮出出了锣鼓家伙后,就“咣咣咚咚”地响起来了,整个村庄都如热锅里的沸水升腾开了。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扛着板凳抑或从场边搬挪来砖头石块,在台前占据了好的观看位置。好奇的小孩子们一下午都在后台摩蹭,瞧个稀奇。看扮花旦的年轻貌美女子浓装艳抹、不断挥舞着那红红绿绿的长袖子的戏服,学着大花脸疵牙咧嘴地长声悲哭:“命苦啊……”锣鼓声也招来了经营吃食的小商小贩,有瓜子、花生、糖葫芦,麻花、棉花糖,更有比擀面杖还粗的紫皮甘蔗。
  天一擦黑,嘴离了碗沿,男男女女就向戏场子云集,连东西四外庄的戏迷们都赶到了。舞台四周用彩色的帘缦围着,前台上没有深垂的帷幕,后台只是用布幅隔开的,台子两侧的木柱子上高高悬挂着“咝咝”作响的煤油汽灯,把舞台照得通明透亮。台下漆黑一团,人影攒动,人声鼎沸,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客或站或坐,都在以急切心情等待着开戏的锣鼓。
  随着一阵梆子、锣、鼓、钹、弦等的鸣响之后,戏中的各色人等开始参差上场,大戏就唱开了。台下顷刻之间鸦雀无声,全场人的目光聚集到了舞台上。生旦净末丑各个出场,或红脸、黑脸,或粉脸、花脸,身着各色彩衣;或唱、或诉,或嗔、或威;或行、或止,或徘徊、或翻转打斗……唱声婉转欲绝,粉面娇滴妩媚,演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与恩爱情仇,把人物的命运、时代的兴衰,活生生地从往昔拽到了眼前。
  人物扮相极具特色,武将背插几面小彩旗,身着帅服,脚登厚厚的皂靴,拿着长枪,挥舞着马鞭,威风凛凛。那些花旦一个个清姿秀色,身段窈窕,凤目柳眉,盈盈含情,翩翩如鸿,忽而莞尔一笑,百般娇媚顿生,令台下的年轻小伙子心驰神荡。不待开演,台下早已响起了如雷的掌声。
  音乐以慢板、流水、二八、垛子四大板为主,曲牌十分丰富,唱腔慷慨激昂刚烈细柔,道白发音显得深厚凝重,具有浓郁的徐州周遭地方韵味。旦角发音甜美自然,其唱腔有江淮一带的民歌色彩,听起来柔媚秀美,自然清新,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乡土味。特别是黑、红脸唱腔慷慨激越、高亢健壮、真假声结合,嗓音极浑极厚,“欧”或“啊”的“立嗓”翻高度发音,穿透力如闲云野鹤,散淡之中柔肠百转了。表演中以虚拟性为主,虚实结合,感情真实,节奏强烈,火爆泼辣。演员唱做念打四功扎实,手眼身口步五法过硬,还吸收了相当数量的杂耍特技,能“漱牙”“爬杆”“活腮”“滚棚”“吊辫子”“鸡蛋簸米”。
  而台下的看客,随着台上的剧情自由回旋着心境的轻重缓急,也随着剧情的起伏,或笑或咒,或喜或悲,心潮波浪翻涌,整个人都入戏了,好象自己成了这戏里的一个角儿了……
  唱到悲剧,唱腔或悲惨或凄怆,揪心裂肺,愁肠千回。观众身边笼罩着听不见、摸不着的悲风,早已热泪盈眶。于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听,不多久那擦拭眼泪的衣袖便可拧出水来。剧情爱意缠绵时,那戏就唱得情感真挚,如出肺腑。听得人们像吞进了苦涩的酒,将悲哀引入心底,直唱得情恻恻、悲沉沉、恨悠悠、思绵绵,凄惨哀婉,丧魂丢魄,使人觉得其悲深矣,其哀广矣,怜悯同情之心由衷而生。有时唱腔忧郁得有种让人牵肠挂肚的痛楚,那种心灵碰撞感觉无以言表。
  大人们在前面津津有味地看戏时,孩子们在场外颠疯着,吃尽了各种零嘴头子,又吃又闹,乐翻了天。这些个头矮小的家伙不懂戏文,当他们心血来潮只想看一看演员的丑俊时,就使劲地踮起了脚,有的还爬上树杈或干脆就登到了麦穰垛上,向着台上张望。年长的老头子们,一直蹲在场院边上闷不作声地“吧嗒吧嗒”地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烟火在夜幕里一闪一闪地发光。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着眼,随着胡琴和梆子、鼓点的节奏,轻轻地摇晃着头,偶尔也会张着空洞洞的嘴巴“呵呵”地大笑。那怡然自得的样子,其实更多的是在追忆自己已逝的往事和岁月。
  就这样,演戏人在台上走台步,作姿势、拉嗓子,喜笑怒骂、悲欢离合,演得酣畅淋漓,尽态极妍;看戏人在台下呆目瞪视,得意忘形,拍案叫绝,两方皆大欢喜。欢喜的只为人生煞是热闹,心劲如此充实,至少正直这片刻光阴不曾空过虚度。可以说,戏文剧情转述演绎的故事是对民众心灵进行了净化,有了某种程度上精神的升华和思想境界的超脱,是在跟尘世喧嚣与功名利欲较劲。
  如此这般,大戏天天唱。天天按时起锣敲鼓响梆子唱戏,好戏连台,什么《大祭桩··路遇》《穆桂英挂帅》《秦雪梅·观文》《墙头记》《牛朗织女》,还有“四大征”(《薛礼征东》《樊梨花征西》《姚刚征南》《燕王征北》)“四大铡”(《铡赵王》《铡美案》《铡郭嵩》《铡郭槐》)及“老十八本”“新十八本”等等,一出接着一出地演,一直要演到年初十以后才拆台撤戏,最后散了场。


  
送节礼,接闺女
  过年之前,乡里人家都要慌着送节礼,在一天紧似一天的年末岁尾里,勿论有多忙,最晚都得赶在除夕之前把要去的家跑到,将该送的礼送完。
  节礼的流向去处,总是由卑到尊。一般是孩子跑腿给姥[lǎng]娘(注:外婆)、舅舅、姑娘(注:姑母)、姨母送礼;家里老人腿脚不利索了,就令子女出面代表自己去看望辈数更长的老姥[lǎng]娘家的舅老爷妗奶奶,及远近关系相当的老姑奶奶、老姨奶奶们。节礼送出去的东西也就是几斤糕点,诸如桃酥、三刀、麻片、羊角蜜和冰糖、蜂蜜之类。送男性长辈的,无外乎多加一两瓶烧酒。但新女婿,尤其是即将完婚的“三面新”的未婚女婿,要送的礼便极为讲究了。羽毛鲜亮的活公鸡、红嘴唇的大鲤鱼、各色糕点和纯粮烧酒是必不可少的,且每样最少也得四只(包或瓶),通常都为八个“八”,多的有达十六样东西十六份数量的。新女婿头趟送节礼,所得到的礼遇很高,常常令初经世事的大小伙子受宠若惊。老丈人把此当作大事,精心准备,置了一大桌子的菜,邀请村镇上德高望重的脸面人物到场作陪。但无论人家怎样陪如何劝,你自己都要稳住阵脚,千万不可喝醉了。否则,就会丢人现眼。不光一辈子在媳妇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就连那些凑过来以观小生丑俊的大闺女小媳妇日后也会指指戳戳,咬断舌头根子的。饭罢,凑着新女婿溜进闺房与知心爱人牵手说几句贴心话的当口,娘家人把送到的各种礼物留下一半,其余的统统又搬回了准新婿停在大门外头的车马,还在隐处附上一个大大的红包。
  除此之外,给人当干儿、做干闺女的,也要循着那“干亲如拉锯,你不来我不去”的古谚,拿礼来看望干爹干娘,对方一准不能让孩子空手而归,总要回些礼物,并附上压岁钱。磕过头拜师入门学艺的徒弟,也要携礼品登师门拜访,以表“师徒如父子”之情。朋情间礼尚往来,也大有人在,视为美谈。
  送节礼要在年前,娘家接嫁出的闺女回来吃饭,都在大年初二。娘家老人作古后,就由孩子他舅担当此任,接回自己的同胞姊妹或堂姐妹,也有接老姑奶奶的。“接闺女带女婿”,捎带着就一同请来了高客。这那里还是为了一顿饭,分明就是一场儿女亲戚间的亲情聚会,以此传递情感、消除不快、加固亲情和互通有无。可饭还是得吃的,但饭菜的丰俭、味之寡淡已经是无所谓的了,谁都不去在意那桌上的七个碟子八个碗。区区一顿节食乡筵便去形抽象,化作了心灵沟通的纽带。
  饭开两桌,岳母、娘家妯娌招呼姐妹几个,领着孩子进了偏屋,低桌子矮板凳地围了案板,让着劝着,捯菜吃饭。岳父、内兄弟引领众婿落坐于正堂上八仙桌子四周,老泰山自然是坐在了面门左手正位,内外兄弟之间按年龄大小递次坐就。菜盘碗碟摆满了桌子后,斟酒喝酒,喝酒捯菜。共同“三二一”地一连串端完了三杯酒后,酒就过了三巡。女婿们依次起身向岳父大人敬酒,每人都喜事成双地敬上了两盅。接着,年幼的内弟敬姐夫,低龄的妹婿敬妻兄。然后女婿间轮番着敬,你敬我,我回你,对襟鼓(注:女婿间的关系)都表示到了再回过头去回敬起内弟、同妻兄,一来二往地加深了“关系”,一下子酒桌上就来了欢的气氛。父婿兄弟相互间,换盏推盅,口若悬河,就连一向口钝的人也会妙语连珠了。岳父知道场上各位的酒力,手中着实地为弱者捏了一大把汗,就说:“来来,吃菜,不能光剪酒喝。”咽了菜,拉会儿呱,小辈孩子们又到桌上为姑父端酒,孩子七只狸猫八个眼地一口一个姑父的喊着,一端就干。其后席间各位相视,再捧酒盅,有人敲起了退堂鼓,而众人不依不饶,打开了酒官司。实真无计可施了,就合计着猜起了火柴杆,一酒量大者主动请缨,先喝下了满满两杯的令酒,当起了“酒司令”,然后照法行令。“酒令大于军令”,招无虚发,每次都有人落马掉道喝酒。多个回合以后,酒量差者由于频频失招遭算,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履规进酒,就停了酒令。而有余力者其时恰在兴头之上,于是对门之间就划拳喝起了“响酒”,开始了智力角逐和新一轮的酒量比拼。那场景豪爽激越,确实有感染力。拳词听起来琅琅上口,什么哥俩好、桃园三、四四如意、六六大顺、八骏马、九升官、全家福,手势十分诡谲多变……。不老练者总是要求“戴帽”,于每句拳词前都套唱一句“哥俩好”或“全福寿”,以缓自身紧张之气;拳路活络的坚持来“快码”耍快拳,每句拳词都只说两个字,出口极快,两手始终展露在外不得缩回,口动指变量拳。升拳如烈马,胜者兴高采烈,乐得手舞足蹈;输者和失拳落马者,按约受罚喝酒。
  如此地说说笑笑咋咋呼呼,一直到晚霞满天了一帮人还余兴未尽,女眷已经过来催了五趟了也不见有任何停嘴收盅的迹象。最后,岳母大人亲自出马过来一把掂走了酒壶,爷们几个才悻悻而终。于是高客们宽座离席,谢过各位娘家亲戚后携妇挈子,出门打道回府。这时,酒量高者也露出了破绽,开始前脚搭后脚地东倒西歪,似在腾云驾雾;那不胜酒力的,被人扶上了驴背趴着或者索性套车躺卧着径直送归,模态实在惨不忍睹。


  
正月十五闹花灯
  白驹过隙,时光如梭。从腊月接手“年事”开始,似乎是在一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为“上元”日,又称“元宵节”。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蒸灯、端灯、挂灯和观灯,所以乡间还称其灯火节。面火灯,是用面粉蒸的,灵心秀手在灯上捏塑了吉祥的灯形和花纹图案。灯的数目与农历月份对应,每个月名下的灯都有不同记号,据说从刚出蒸笼的灯窝中能够预见一年的旱涝收成。窝里有水,说明这个月的雨量充足,几个里面有水就为“几龙治水”,一龙治水为涝年,多龙治水时年旱天干。灯用棉捻,灼烧豆油,灯芯烧花形状可以透露年内所种谷物收获之丰欠,灯花如豆粒豆类庄稼丰收,若成了米粒庄就是小麦、稻子的收成好。十二生肖灯,就是依家里人属相做到动物形灯,寓意消灾除病、人丁兴旺。面龙灯、免碓窝子是每家必做的,龙中一个管钱护财、一个护仓看粮,碓窝子是为了五谷丰登。有孩童的人家,还要有勺子把状的老鼠偷油灯来诱导童趣。五彩的花灯大多是街集摊铺纸坊扎制出售的,形美色亮朴雅,一到正月初八就有售。
  当状若银盘的十五月亮,跃上东天,弥漫了整个星宇的时候,挨家挨户开始倒油燃捻点灯,花灯、面火灯、还有红皮萝卜挖心留皮雕刻成的鲤鱼灯各就各位。为着不生“五毒”,主妇举灯抽身,首先把房墙院落、屋宇旯旮通通都照了一遍。孩子们人手一灯,其余的都摆布在了大门、正堂、卧室、书房、厨间、仓屋、磨房、厩所等处的门砧、桌子、窗台、床头等物件上。殷实府邸上,还会悬了走马宫灯、宝莲灯或金鱼、玉兔类的棉纸花灯。
  吃了汤丸(元宵)的孩子把灯摸到手后,必先举至眼前,念叨过“照照眼不瞎眼”后大人才准其蹿出家门。满街满巷灯火,满墙满壁的人影,油烛的馨香、烟气的缭绕夹杂着孩子们“小老鼠趴灯台,偷油喝,下不来”、“月老娘,八丈高,骑白马,跨弯刀……”声的儿歌,以及烛歪灯焚了的童音嚎哭,在混沌的村庄上空升腾弥漫。调皮的小男孩熬干了灯油吃下灯后,就在人堆里放起了钻天的“旗火[qígǔ]”、贴地拐头乱蹿的“地老鼠”和吐焰喷火的“刺花炮”,哼着“提[dí]了提[dí]溜烬,一分钱买两根”的女孩惊恐失措,指间捏着火星四溅的“提[dí]溜烬”,另一只手上攥着怕生“油眼圈子”而不敢入口的熄灭的面灯。半大孩子们则聚群在村庄之间田野阡陌上狂奔,甩上了秸穰炭油捆裹的“火刷帚把”。短把的,使出了吃奶的劲,直接向高空中扔掷,划出了一道又一道彩虹般绚丽的交错这的抛物线;接了长杆的,双手紧握,没命地戳着苍穹挥舞,映出条条腾身飞滚的火龙。声嘶力竭地吭着腔高喊:“刷帚把子溜溜灯,老和尚帽子大窟窿,一棵蜀黍打满升”、“刷帚把溜溜子,前庄闺女没有老头子;刷帚把飞得高,前庄闺女花裤腰”,扰村撩人,雅俗共赏。
  这一天的饭桌上除去汤丸之外,还会端上各色馅料的干菜角子(大包子)。汤丸,是以形寄意、借味破题,指代家庭团圆、日子甜蜜;而角子,据说是为了刮涮年节里吃就的多余油腻,可能也有提醒人们尽快把肥得流油的节日生活就此打住,节制和收心。年不能当日子过,日子应当精打细算。
  至此,年才算过完,人们重新开始为生计而忙碌奔波。游子吃了最后一顿饭菜穿着母亲新缝制的棉衣走上了千里之路;商贩进集入市,买卖流转,分斤劈两,易货逐利;瓷陶窑场上人备料贮泥,敬过窑神,做起了各种开工准备;农人们春耕在即,备犁待耕,春播夏收、夏种秋收……平静地打发起了一连串的农事节气,经意或者不经意地等待着下一个轮回。


  
后记
  随着年岁增长,每逢春节,便愈加怀念旧时过年的情景。只可惜时光不能倒流,快乐无法收纳存储。
  那种期盼、那份庄重、那类情趣、那些欢乐,历经时代岁月的风吹雨打,早就开始消形褪色,回头望去恍若隔世。世人多喜新厌旧,丢弃了传统风俗,磨灭了敬畏之心,淡薄了人性关爱……追逐急功近利。好多东西都已相去甚远,或者变得千篇一律、面目全非了,就连团年的年夜饭也是索然无味。
  而过往的这一切却如亘古沧桑的老树,始终在脑廓里盘根错节,难舍、怅然……平添几多忧虑。也许,自身就是一缕穿越时代阻隔的前缘遗魂,但心中一如既往固守眷恋着的,当为一抹怎么都割舍不去的历史文化情缘。我希望自己眼中的这些宝贝啊,能够引起相关方足够的关注,可以得到应有的呵护与传承,使其经久不衰、长在永香。真的怕不久的某一刻,这一切终会毫无阻挡地完全坠入社会历史的尘埃——彻底无处再觅其踪影。果真如此,悲哉,痛唉!不堪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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