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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翠儿和她的傻爹》 第一章 抓周酒风波 邓延陆

 作家文坛 2021-01-15

原创作品一经采用将根据各种留言等情况将发布5家媒体,优秀作品还将发12家媒体! 

   1.引子

  黑黝黝的“眼睛”

  雨霁初晴,被霏霏细雨洗刷过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在那蔚蓝色的天幕下,形状不时变幻的云朵宛若一小群一小群的绵羊在蓝穹中追逐嬉戏,又像受到了什么惊吓忽而聚拢忽而散开。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披绿挂翠,腾起了一团团飘忽不定的雾霭,像是袅袅炊烟在绿荫之上盘旋腾挪,尽管这大山里的居住户少得可怜。

  这里是G省与H省交界处的武岭山脉,绵延蜷伏数百公里的高山矮丘交错纵横,兴许走上三五里山路,才会偶而可见在稍微平坦一点儿的坝子上,星罗棋布点缀着的村舍山屋。那些房舍大都是用片石土坯砌起来的,或者直接用原木板砌成的墙,与山茅草或老树皮铺就的屋顶融为一体,墙壁上和屋顶上的郁郁青苔有不少变成深浅不一的褐色,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那百年沧桑的历史。

  这些深居在大山之中的农家虽说是鸡鸣狗吠之声相闻,村民们相见却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农户们三五成群聚居在一座山下,一个村子百十户人家却散落在方圆十多里的各座山丘下,从这户到那户串个门儿打探点儿消息,少说也得爬行翻越一两座树棘丛生的山丘,更何况那几乎全靠百多年来人们踩出来和野兽趟出来的崎岖山路不过两三尺宽,所以平时除了打猎和砍柴之外,平日里很少有人走动。倘若不是村里有什么婚丧嫁娶的大事,村民们数月半载未曾见过面也是习以为常的事。

  当然凡事总有个例外,那就是除了星期天,只要天气晴好,总会有一些大人们护送着自家的崽呀妹子,在那些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穿行三五里七八里,不约而同地到全山区唯一的小学里接送孩子念书。早晨或后晌,学校里的小操场便成了乡邻们聊天闲扯的地方,东家长西家短、哪座山上“冒出”啥罕见的野物啥的,偶而有谁家去二三十里远的镇上赶墟碰见什么新鲜事儿,都成了扯不完的话题。不过,学校里有学校的规矩,只要里面的教室里传出孩子们念课文的声音,那些兴高采烈扯闲篇的大人们立马噤声,或者走得远些再继续那些扯闲篇儿。

  虽说今儿不是星期天,但是的由于刚下过雨,山路泥泞难行,学校又放“自然假”照例是不要去上学的。翠儿坐在方家老屋堂屋的木门槛上,两只小手托着腮颊,任凭膝盖上摊开的小学语文课本被微风随意地掀动着书页,她那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几乎眨也不眨,目光有点儿倜伥地漫不经心盯望着前方。在她的身边,趴着一只毛色油亮的大黄狗,小主人良久不动弹,它也就把脑袋伏在两只往前伸展的爪子上,双眼眯着,只有那偶而微微颤悠几下的耳朵表明它仍在警觉状态。如同山村里其他农户的房屋差不多,方家老屋还是翠儿的爷爷那辈儿傍山砌建的。如同村里大多数山户一样,大山里石头多泥土少,没有什么砖瓦水泥,盖房子都是就地取材,那是用山上采下来的片麻石叠砌成一米多高的墙基,往上是把泥土和剁成小段的山草掺和起来,再填到厚实的木框里擂成土坯砌上去。深山里不缺成材的树木,她家那屋顶是用一层层厚实的老树皮代替房瓦铺就的,大概由于年岁够久的缘故吧,深褐色的树皮犹如耆耋老人脸上的皱纹,上面布满了斑驳的郁郁青苔,远望过去仿佛军队里的迷彩服。

  方家老屋的后面是一座山,老屋的对面是一片山,一条清冽的山溪从屋前流淌而过,一条蜿蜒的山路一头通往山口,另一头一直延伸到对面那片望不到尽头的大山深处。在十里不见草席大小平地的大山里,顽强生活着的山民们硬是生生地沿着山坡劈出一两丈宽的凹形空间,再用劈山倒出来的大石块砌建墙基,小石块铺整出一块空坪,那房子就傍着劈出来的峭壁而建,从远处看活像一个庞大的神龛。方家老屋在这山村里算是比较大的,尤其是屋前那块空坪格外宽敞平整,一直延伸到山溪的壑岸,足足有两三丈方圆。由于年代久远,屋后人工劈出来的峭壁上早已参差不齐地长出了大大小小的杂树,有的树枝像蟠龙般悬挂在屋顶上空。逢狂风暴雨时,还会偶有松动的碎小山石滚落,砸在老树皮的屋顶上,发出沉闷的“蓬咚”响声。好在屋顶上铺的老树皮够多够厚,一声响后,山石便顺着屋顶滚落到坪上,那颇为厚实的屋顶倒无啥碍。

  老屋的院子里,原先还有爹爹在翠儿出生满周岁时亲手栽下去的两株树。一株是桂花树,另一株是紫玉兰。那株海碗口粗的桂花树是“四季桂”,每隔两三个月便会开一次花,一簇簇黄白色蚕豆般大小的桂花便会从茂盛的扁椭圆形的叶丛中拱出来,散溢出浓郁的桂花香味。那桂花是一茬接着一茬地绽放,那香气也几乎不间断地缭绕盘旋在院落里,久久不会逸散。那株紫玉兰的苗还是村里小学的跛脚董老师让学生家长从深山里“淘换”来的,算是个稀罕物。一到春天,绿褐色的树枝上,绿叶与紫里透白的壶形花朵争相挂满枝头,就像一个个簇拥在一块儿的小瓶子翘楚挂在树上,散发出幽幽暗香。等到花衰落地时,方妈就把一朵朵花蕾小心翼翼地拣起来,摊在铺在坪里的竹帘上晒干。那些缩成杏核大小的干花清香依然,嚼一嚼却有些辣嗓子。听姆妈说,这些晒干的紫玉兰花蕾叫做“辛夷”,是一味挺有名的中药,专治鼻炎、头痛和消炎镇痛。待到来年春夏方爹出山卖山货时,便会凑成一小袋卖到县城药铺里还挺值些钱呢。

  可是眼下院落里空荡荡的,两株长了上十年的树不见了。只是在它们生长的地方留下了浅浅的坑,土坑里残留着些许雨水和成的泥浆。以往,翠儿放学回来,顾不上爬山路的浑身疲乏,总爱放下书包后就到这两株树前,凑近绽放溢香的花儿前嗅闻一番。星期天只要天气晴朗,翠儿也总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树荫下,聆听着远处山林里依稀传来的啁啾鸟鸣,伴着微风吹荡来的花香看书。前一阵子,这两株大树被方爹请村里的山伢子他们连根带土刨出来,还在挂着泥土的树根兜上左一道右一道地缠满了草绳,运进城里听说卖了好多钱。好在方爹有心,听村里小学的董老师说紫玉兰可以通过压条繁殖,便早早地从老树上压了几枝树枝埋在土里,如今在树坑旁压下的灰褐色枝条倒也悄然无声地绽出了绿芽,照方爹的话来说,“过不了几年,等到翠儿你上中学的时候,咱们院子里就不止那么一株紫玉兰了!”

  但是人与草木孰会无情?自从翠儿记事起,几乎与这两株大树相依相伴近十年,眼前的失落让她不由地有些迷惘。

  顺着翠儿的目光往远处瞅望,便会定格在方家老屋对面的那一片片山岭。在那些山坡上,原本一汪碧绿的林海中斑斑点点地露出了一些黄黜黜的残缺,犹如一只只散落在树丛中的大大小小的“眼睛”,正从远处冲着坐在屋前的翠儿盯望。临近黄昏时,“黄眼珠”会渐渐变成黑黝黝的,然后又渐渐地与融入深沉的夜幕中。不论是白天还是黄昏,那些“眼睛”都似乎夹杂着星点儿怨气瞅望着翠儿和山村里的所有人家。正如自家院坪上那两个土坑一样,山上的那些“黄眼珠”也是爹爹和村里人把一棵棵大树挖走后残留下来的深深浅浅的树坑。在方家老屋背后的那半爿大山上,也有十几二十个这样的挖走大树留下来的大土坑,挖走了那么多大树,站在坪里往屋后看,屋后的大山似乎骤然矮了一截,每逢刮大雨落大雨时,屋顶上发出的“蓬咚”声也格外多起来,惹得大黄狗的吠声也多了。此刻,旭日的晕晖撒在山边,丛丛绿树的边缘也被渐渐地洒上金黄色的光晕,随着日头冉冉升起,这些光晕会渐渐地消褪,对面山上的那些“眼睛”也渐渐地由幽黑变成原本的土黄色,翠儿便仿佛感觉到一丝丝怨郁的气正从那些大大小小的树坑里溢散出来,随着微拂的山风又像雾霭那样消弥在大山上空。翠儿年纪尚小,不懂什么佛家禅说,但也听村里的老辈人说天地之间有正气邪气怨气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据说,人有了怨气和邪气,死后积聚起来便成幽冥;天地有怨气和邪气,积聚不散便会遭天谴和报应。嗯,学校里的董老师也是这么说的!从一个个树坑里升腾的“天地怨气”会变邪作孽么?翠儿不明白大人们的事理,心里却在暗自念叼:“老爹和山伢子哥不就是帮乡亲们从自家山上挖走一些大树,进城换了钱嘛。山上的大树多得比那紫玉兰开的花还要多,就是山伢子哥长到老爹这个年纪,恐怕挖也挖不完哟,董老师干嘛为啥一提起这码事,就显得挺痛心,总会喃喃自语地嘟囔说会遭报应遭天谴呢?”

  上部《天惩》

  

  

  第一章抓周酒风波

  翠儿的大名叫方翠娥,这名字是她后来长大了读小学时的董老师给取的。董老师的大号叫董慕林,是方家墟村小唯一的老师,也是这一片大山里唯一上过高中的文化人。董慕林的人长得方正,个头儿虽说不算高挑,但也不算瘦嬴,留着山里人少见的大背头,加上炯然有神的一双眼睛,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文人气质。唯一遗憾的是他的一只脚有点儿跛,再加上是大山里的没有公家编制的穷教书匠,弄到三十出头还是孑然一身光棍汉子。别看腿不利索,放学后却总爱不辞辛苦,一跛一跛地把一两个路远的学生护送到家。当然,也会被感激涕零的学生家长热情地留下来,弄点儿刚打的或风干的野味肉蒸蒸炒炒,再端出一竹筒自家酿出来的米酒招待一番,让酒足饭饱的他带着些许微醺哼着山里的小调回学校。

  翠儿出生那天傍晚,董老师从学生家里吃罢饭,拎着马灯恰好路过方家老屋。山村里的人家为了省点儿灯油,总是习惯性地天色刚黑便早早睡下,大冷天就全家人围着火盆烤一阵子火再入睡,很少大晚上的点着灯“显摆”。董老师远远看见方家老屋灯火通明,心里挺纳闷,便拐弯走进屋坪,老远瞅见方觉兴有点儿心神不宁地坐在堂屋门口,便打招呼问道:“老方,闲坐在那儿干啥呢?”

  在大山里,文化人是颇受人尊敬的。方觉兴连忙起身应声道:“哟,是董老师呀,从哪个学生家吃饭回来呀?”

  “方叔家伢子那里,满山叔昨儿逮了两只野山鸡,他的手艺还真不赖,爆炒山鸡肉的味道挺不错呢。”董老师打了一个饱嗝儿应道。

  “是哇,这会儿正是野物长膘的时节,自然是肥美得很。老师您真是有好口福。”方觉兴应声附和道。

  “哎,天色这么晚了,你家咋还亮着灯呢?莫不是从山里拣回啥宝贝有钱了,不怕费灯油了?”寒暄过后,董老师纳闷地问道。方觉兴摇摇头,接口说道:“老师您说笑罗,这穷乡僻壤的,哪里会有宝贝?是我堂客要生了!伍婶正在屋里忙活着呢。”

  古今南北对老婆的称谓有很大的不同,古时候“老婆”之词有“贱内”“拙荆”“夫人”“娘子”“太太”“婆娘(姨)”“内当家的”“屋里的”“孩儿他(她)妈(娘)”等四十多种称呼,现代常用的在北方叫“媳妇(儿)”,在H省等岭南岭北则多称为“堂客”。

  “哦,好事儿哇。恭喜你要当爹了!”

  正当方觉兴与董老师扯闲篇时,从屋里传出了婴儿清脆的哭声,接生婆伍婶隔着窗喊了一声“老方家的,你家堂客生得挺顺,母女平安,是个千金妹崽!”

  “恭喜哟,今后见面真要喊你方爹了!”听到伍婶的喊声,董老师红朴朴的脸上顿时堆上了笑容,像个老夫子一样连忙拱手道贺。他这喊头颇有些来历,虽说那时候方觉兴还不到三十,尚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山里人的规矩是对结婚未生子女的喊“哥”,有了子女就顺理成章地由“哥”的称呼换成了“爹”。

  方觉兴喜笑颜开地拱手回拜。“谢谢,谢谢啦!”

  “你先忙着,改日我一定专程登门贺喜哟。”

  这时候,方觉兴的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走上前去,拉住董老师的手说道。“真是来得巧呀,妹崽刚生出来,就遇上您这文化人。村里哪个不晓得您是给孩子起名的行家里手。老师,麻烦您给我家妹崽取个名吧。”

  “不敢不敢。”为新生儿取名字可是件责任重大的事儿,哪能这么随便将就。董老师连连摆手,貌似谦逊地推辞道。这山区里许多孩子从呱呱落地到长到五六岁还没有一个大名,不是“山伢子”“石娃”“桂花妹”就是“方家妹子”“吴家伢子”地这么叫着,连村里的户籍登记簿上也是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写着。村里有不少孩子还是到村小念书时让董老师现给起的名字。当然,家长们少不得要封个红包,提上两竹筒米酒和一些野味山菜啥的。年头多了便成了惯例,每逢秋天新生入学时,不少家长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酒肉之类的物件走进校门,一边把孩子推到董慕林跟前,一边把红包和酒肉递过去,堆着笑脸冀望地说道:“老师,我们家这孩子该够年岁上学罗,您顺带着给起个学名呗!”

  方觉兴哪里会错过送上门来给孩子起名的这个机会。他拉住董老师的手一直不放,眼睛里流露出冀求的目光。他那有劲的手握得董老师的手生痛,看样子不应承下这个差使便难以脱身返校了。董老师习惯性地模仿道学先生老夫子的模样,摸着并没有多少胡子碴的下巴,仰起头来望着天穹,若有所思地琢磨着咋为这个刚出生的女孩起个中听又祥和的名字。那天恰逢月圆,皎洁的月光洒在屋外的山上,使得本来变成黝黑的漫山大树回归郁翠。他的目光突然一亮,举手指着那银盘似的明月对方觉兴说:“方爹,你瞧那月亮……”

  方觉兴也仰起头来望着明月,依着董老师的指点,依稀仿佛看见月亮里一片人影似的形影忽悠不见了。董老师捻指笑语,“方爹呀,瞧见了么,那是月宫里的嫦娥仙子受命下凡,降临在这翠峰岭脚下的你家了!这是吉兆。依我说,你这妹崽就取名‘翠娥’吧。”

  “方爹真是好福气,连天上的嫦娥都降生在你家的土坯小屋里,保不准这妹崽将来造化大着呢!”刚刚忙活完的伍婶走过来凑趣儿夸道。

  “翠娥,翠娥,翠峰岭的嫦娥。这名取得好!妹崽的名字就叫方翠娥啦。”方觉兴略微沉吟一下,便开怀地笑起来。他连忙返身回到屋里,从梁上取下一串风干的野兔子肉和一串风干的山雀肉,双手捧着递到董老师面前。“老师,咱山里人也没啥好玩意儿,这两串野味你拿着,算不上谢礼,就当是一点儿心意吧。”

  伍婶悄悄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方爹,眨了眨眼。方爹顿时悟过味来,拍拍脑瓜笑着说,“瞧我这高兴地咋就忘了呢,有菜没酒咋行?”说着又转身回屋,一会儿拎着两竹筒酒递过去。“千万别嫌弃,自己家酿的米酒。”

  董老师却之不恭提着肉拎着酒,深一脚浅一脚地哼着山曲离开方家,那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融入漫山的绿树里。

  正像每个婴儿不论是男婴还是女婴,在呱呱从母亲肚子里拱出来的时候,甚至在颇长的一段光阴里,任谁也不会预料得到,这个婴儿将来会有什么样的造化或磨难。翠儿也毫无例外,她带着清脆的啼哭声刚来到人世,便巧逢这个董老师。她也不曾想得到,这个大山里的乡村小学老师还真是和她有些缘分呢。

  时光悠然流逝,一晃很快就到了方爹该为翠儿摆“满岁酒”的时候了。深山老林里添丁是桩大喜事儿,这“满岁酒”也是万万不可缺的,在消息闭塞、往来应酬少的大山里,这也是村里人难得一聚的机会。尽管山路崎岖,住户分散,为了发“喜帖”,方觉兴和吴家山伢子整整挨家逐户地跑了两天。到了摆酒这天,方家老屋前平时除了时闻狗吠鸟鸣兽啸的山坳里猛地喧闹起来。在南方,尤其是大山纵横的山区,重男轻女的陋习不像北方许多地方那么重,生了女孩也是为家里添丁进口了,那“满岁酒”自然是要摆的,乡亲们自然也要前来道喜,何况方觉兴的人缘在这方圆十里还那么好呢。

  山里人家办酒不像城里人那般讲排场,也讲不了那么多排场,总不能跑百十里山路大老远地从县城里请个大厨来吧?这酒宴都是左邻右舍帮忙或充主勺或打下手,热热闹闹操办起来。在露天地里支起几根树干搭成凉棚,搬几块大石头垒成灶台,柴火灶上架上大铁锅就成了烹饪的厨房。那菜肴食材也不须费多少事,都是就地取材从大山里弄来的,大锅炖肉、爆炒山鸡、韭菜炒野山鸡蛋、油炸小山雀、腊肉炒竹笋、豆鼓蒸风干肉片、炒山野菜等等,七八个菜全是山珍野味拼搭而成。依照进过县城见过世面的董老师的说法,“这些菜在城里头一般人家难得吃到,可金贵着哩!”方觉兴从老婆怀孕那时候起,就把攒下来的稻米酿出几坛子米酒,这时候全搬出来让来宾们放量喝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无酒不成席,有酒才是宴么。

  方家老屋也是顺着山坡挖进一大块儿砌建起来的,挖出来的土石正好用来打土坯砌墙,屋前就有了一块还不算太小的地坪。两三丈方圆的坪上,平时是当年的方嫂摊晒野菇、山笋等干山货的地方,这会儿在一个角上用石块和泥巴垒起来两个大土灶,灶上的一口锅里是蒸煮的捞米饭,另一口锅里骨突骨突炖着从深山里打回来的野兔、山鸡等新鲜野味的肉。山里人家每逢摆宴时,主菜就是把打来的野味剥皮去掉肚肠内脏放入大锅里,添上从房前屋后的山溪里打来的甘冽山泉水,再搁上盐,原汁原味地一锅炖,大盆大盆地往桌上端就成。当上爹妈的方觉兴和方嫂大清早就忙活个不停,把那些野味打理干净炖上,临近晌午时,大锅里的那汤汁由清洌变得稠白,扑鼻的肉香随着微风飘散在四周,隔着一道山梁都能闻到那浓郁的肉香味儿。

  伴随着飘逸的炖肉香味,一阵欢快的山歌声腾空而起:“天上的月亮哟有蟾宫噢,月宫里住着仙女哟嫦娥噢。嫦娥羡慕人间情哟,下凡来到咱翠峰岭噢。方家翠娥哟,就是小嫦娥噢……”

  那是老吴家山伢子那帮山里娃唱起来的,每当一拨贺喜的宾客身影刚从山坳处出现,这山歌便应时准点地唱起来。虽说稚嫩的歌声还那么不成曲调,但即便是在闭塞的深山沟里,嫦娥与蟾宫、玉兔的传说故事还是世人皆知的。那山歌声在大山间回荡,山伢子他们每唱一回,便会博来一阵阵喝彩声和掌声。“咱这董老师真是太有才了,编出来的这歌词绝配!”

  方家老屋前颇为宽敞的大坪里,用石头和土坯垒起台脚,上面搁上几块劈成两半拼凑在一起的大树板,便搭成了六张临时的饭桌。坪小客多,山里人不论啥宴都是吃的流水席,吃完一拨又来一拨,这拨吃完了喝足了就抬脚离桌,打着哈哈让给后来的等着上席的人。乡里乡亲们顾不得山路崎岖,爬个十来里山翻过几道梁也相约着赶来凑热闹。只要有空位,便自然会有人填补上去。一盆盆洋溢着肉香的主菜炖野味端上去,盛酒的土瓷碗不够用,便把新鲜的楠竹一节节地截成碗口粗的青竹筒代替大酒杯,竹筒杯里斟满了老米酒,米酒里夹杂着竹香味,溢散在大坪的上空。宾客们围聚在桌旁,或自己动手搬个老树桩子当凳子,或索性一只脚搭在树桩上站着放开肚子吃喝。方觉兴夫妇俩作为东道主,他们挨个桌子向前来贺喜的乡亲们敬酒。宾客们一边对说着祝福的话,一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为女儿满周岁摆大酒,方觉兴自然不会忘记给妹崽取名的董老师,他提前两三天就到学校里去请了。董老师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还特地格外为翠儿的“满岁酒”准备了一份奇特的礼物,那就是山伢子他们唱的那首山歌的歌词。

  他还为翠儿带来另一件礼物,那就是早两年让学生家长从深山里弄来的紫玉兰的树苗。他把树苗栽在小学校前的坪里,居然像变戏法一样压条繁殖出好几棵来。他半开玩笑半郑重地把紫玉兰苗交给方觉兴,“我这个山里的教书匠的心愿呐,就是盼着教的学生们个个能成材。你家翠娥长大了,保不准还是我的学生妹哩。就祝她和这株紫玉兰一块儿长大成材呗。”

  “哎呀,当老师的琢磨个事儿就是和我们不一样,吉利!”董老师的一番贺辞又引来一片掌声和赞颂,方觉兴也乐滋滋地接过这份别出心裁的“贺礼”。

  “谢啦谢啦,明天大清早我一准把这树苗栽上,谢您的吉言,一起成材!”

  董老师眨闪眨闪眼睛,沉吟了一下,煞有介事地对方觉兴说道:“你呀,先别急,栽这株紫玉兰的时候还应当再办一桩事儿。”

  “啥事?”

  “你家翠娥不是月宫里的嫦娥下凡么,月亮上的蟾宫里可是有桂花树哟……”

  经董老师这么一点拨,方觉兴和吃酒的乡亲们顿悟并喝彩,“还是当老师的想得周到,仙女儿下凡,没有桂花树陪伴左右咋行?赶明儿我们去弄棵山桂来栽上,和董老师送的这紫玉兰结伴儿。”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来呀,把碗端起来,没啥好端上台面的,全是咱乡里土菜,酒管够,肉管饱,畅开喝呀吃呀!”方觉兴双乎端起一竹筒米酒,转着身子朝四周作揖,那爽朗的声音夹带着心满意足的情怀,在大坪上悠荡。方嫂褪下围裙,在伍婶的陪伴下抱着翠儿走进坪里。大坪里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今儿的主角儿出场了!”方觉兴伴着方嫂逐桌劝酒,识趣的乡亲们也说着祝福的话,顺势把红包或礼物递过去。山里人穷呀,那递上去的红包三块五块的居多,有的还是一包一角五角一元凑起来的钢蹦儿,意思意思就是了。

  坪里荡起一片笑声,划拳声、碰杯声、笑声融汇在一起,方家老屋前荡漾着一片欢乐。平日里隔山隔水难得聚在一块儿,谁家办个喜事儿,正是相聚畅饮的好场合好机会。村里不少乡亲的孩子几乎全是董老师的学生,除了方觉兴俩口子这主角儿,他便成了酒席上的伴角儿,凭这脸儿熟和天南地北的闲扯篇儿,倒也给翠儿的满岁酒陡增几分喜庆与欢乐的气氛。来贺喜的乡邻们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惟独他从晌午到傍晚未离开过,嘻嘻哈哈地帮着主人家招呼来客,桌旁一腾出空位,他就填补上去举碗劝酒。反正这天恰好是周末学校里不上课,了无牵挂住在学校里的他也乐得一天不用去做饭。到了后半晌,董老师的酣意涌上了双颊,脸膛渐渐泛上晕红。

  酒席的最后一个仪程也算是最隆重的节目,那就是让刚满周岁的孩子“抓阄”。这“抓阄”也叫做“抓周”的习俗,相传从一千七八百年前的魏晋南北朝时就有了,不论是南域北疆,大凡孩子满周岁摆酒也是自然缺少不了的一个喜庆仪式。满脸喜气的方觉兴从方嫂怀里接过翠儿抱起来,凑到伍婶郑重地端过来一只平底簸箩前。这簸箩是方嫂用新砍下来的竹子劈成篾编的,簸箩的边框上缠着红线绳,一来是为了图个吉利,二来也是防止篾丝划了孩子的嫩手。散发着清香味的簸箩里摆着几样家什:一块点上红色的糯米糕饼,一把从村会计那里借来的算盘,一个布娃娃,一本山伢子他们用过的课本,一枝铅笔,一小瓶方嫂平时不舍得用的雪花膏,一个针线包,一张拾元的钞票。

  众人探头看了看,有人嚷喊起来,“咋着,好像还缺了一件啥东西吧?”

  “缺个啥?”凑热闹的人们众说纷纭,七嘴八舌地莫衷一是。

  “缺个印把子!”还是董老师聪明,他用眼角向簸箩里瞄了一下,一眼便看出了端倪。这时候,贺喜吃酒的人们才发现村支书满山叔没有来。

  “哎,方爹,你家摆满岁酒这么大的事,没去请满山叔呀?”

  “哪里会呢,说实话头一个去请的就是他呀!”方觉兴连连摆手辩解道:“村里的大事小事,缺了他这位老支书咋行?”

  “那满山叔到这会儿咋还没现身呢?”

  山伢子搭腔说:“满山叔大清早到我家说,镇上通知他去开会,要晚一会儿才能到方爹家送章子喝喜酒呢。”

  “唉哟哟,这日头都挂在头顶上啦,满山叔咋还没来呢?”董老师搓了搓手,埋怨说道:“你该让老支书把村里的公章捎带过来哇!”

  “董老师,我问了。满山叔当时就瞪了我一眼,说这公章是随随便便就能交给别人的吗?”山伢子有点儿憋屈。“他还说,公章要带到镇上用哩。”

  董老师双手一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罗。大伙儿先喝着,等老支书从镇上开会回来呗。这公章可是村里的‘权把子’,他咋会轻易交到别人的手里呢……”“是呀是呀……”大伙儿附和着应道。

  “缺个把喜头儿不碍事吧?万一满山叔在镇上开会被绊住脚,一下子赶不回来咋办?”

  “万万不可!这‘抓周儿’讲究的是喜庆物‘三六九’,古人说是‘多多’的意思,尤其那公章在古时候就是官印,是权力的象征,更是万万不可缺的!”董老师连连摇头。“老支书是个说话板上钉钉的人,不会食言,他说来肯定会来,我们大伙儿还是耐着性子等等吧。”

  “说的也是呀,等等呗。”人们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又端起了酒碗竹杯。这时候,山路拐弯那头传来话音,“是哪个在背后里说我的小话哇?!”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满山叔你可算是来罗!”方觉兴和董老师赶紧迎上前后,“这么多人正等着你呢。”

  “摆酒、抓周这么大的事儿,我咋会不来!在镇政府开完会,我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可不敢误了你家妹崽的大事哟。”方满山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转身从帆布挎包里掏出村里的公章,郑重其事地放在伍婶端送过来的簸箩里。“抓周——罗!”

  满坪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翠儿往前伸出来的两只白嫩嫩、粉嘟嘟的小手。

  正当翠儿的手伸到簸箩上方时,大伙儿打破了“观棋不语”的禁忌,七嘴八舌地支招。

  “抓那个章子,长大了当大官!”

  “抓糕饼,一辈子不愁吃喝!”

  “抓钱呀,腰包鼓鼓一辈子不受穷!”

  “抓那个算盘叮当响,财源广进!”

  坪里一片嘈杂的大呼小叫声,好像人人都把一生的冀望和追求从心窝子里吐露出来,都寄托在翠儿那双小手上。

  “小声点,小声点,别吓着孩子!”待到翠儿的双手即将触碰到箩筐里的那九个物件时,坪里又恢复了片刻寂静。个个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翠儿的双手,心里不由自主地念叼着,期盼她能顺着自己的心思抓住所冀求的物件。

  翠儿的两只小手在箩筐上方摇来摆去,似乎不急于这一会儿。接着,伸出来的小手一先一后往箩筐里一探,紧紧地抓住离手最远的两个物件举起来摇晃着。“哇,是书和笔呀!”

  “这是当文豪、考大官的命哟!”

  “咱这大山里要出个女状元哩!”

  一片道喜声伴着笑声骤然响起,那方觉兴和方嫂自然也是喜得合不拢嘴,面拜四方朝着乡亲们拱手。“同喜!同喜!”

  贺喜的乡邻们大多是趁着晌午来的,等到“抓阄”的仪式一结束,便三三两两地结伴儿赶山路回家,傍晚就没有多少客了。忙活了一天的方觉兴这会儿才闲下来拽住方支书,扭过脸来对董老师说:“老师呀,抓阄不算是封建迷信吧,瞧翠儿这个阄抓的,样样都和你这文化人沾上了。你说这能准么?”

  微醺的董老师瞅了方支书一眼,趁着酒兴卖弄了一番学问盘起古来:“摆满岁酒、‘抓阄’自古有之,由于多在孩子满周岁时抓这个阄,所以也叫做‘抓周’,这是流传上千年的民间习俗。应该不算是什么封建迷信吧。”

  看到方支书默许地点点头,他继续说道:“‘抓阄’古时候也叫‘试儿’,我们先祖就是用这个仪式来判定孩子未来的喜好和走势,是习俗,算不上是什么封建迷信。在那曹雪芹写的《红楼梦》里,还有一段贾宝玉满周岁时抓阄的闲篇记载哩……”

  “贾宝玉也抓过阉,他抓的什么?”虽说是在大山里文化闭塞,可是像《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聊斋》那些说古的故事也不少口头流传,尤其是年岁稍大些的人也不陌生。董老师的话头撩起大伙儿的兴致,纷纷捏着盛酒的青竹筒凑过来,支起耳朵想听董老师分解。

  “嗬嗬,贾宝玉那会儿抓的是……一盒胭脂。”

  方满山带头哈哈大笑起来,“怪不得说那宝玉自小就是个情种坯子呢,原来是天注定啊。”

  “董老师您说说看,这翠儿抓的阉真会有那么回事么?”

  “说来也怪,你家这翠娥抓的两件全是和文化、仕途有关,挺少见呢。”董老师瞅着裹在襁褓里的翠儿,笑吟吟地说:“这孩子长得面目清秀有神,‘抓周’又抓了这样的阄,将来保不准等她长大了真会成为一个才女呢。”

  “托老师的福,那是自然。”听到在这大山里算得上是最有学问的老师说的话,伍婶陪着方嫂抱着翠儿走上前去说道:“您来了大半天啦,还没有让她提前拜拜老师呢。”

  说话间,已经喝了不少米酒的方觉兴,用微醺的目光瞅着抱着翠儿的董老师,嘻嘻地笑着说:“这翠儿放着天上的蟾宫不住,投胎到咱这山沟沟里的土茅屋来,说不准真是老天爷的赐福。我们家再不富裕,也要把她拉扯大,让她读书,好好读书,读小学、读中学,还要读大学、读名牌大学!让这山沟沟里出个女状元,也给咱方家墟长长脸!”

  “等她长大了上小学没问题,我来教。可是再大点儿等到上中学时,可就不那么简单罗。”也许是稍微多喝了一点酒的缘故吧,董老师嘴里情不自禁地猛然冒出这么一截子话来。

  看着方觉兴俩口子还有伍婶他们脸上露出了疑惑,董老师顿时觉察到自己说漏了嘴。他涨红了脸连忙解释道,“好命也得生在有金山银山的福窝窝里。我不是说这翠娥将来没有才分和福气,是咱们这山里人上不起那学啊!”

  “……?”方觉兴和围拢上来的人个个一脸不解的模样。

  “你们谁不晓得,我虽不才,承蒙老支书和乡亲们的厚爱,让我给村里的孩子们当了几年老师。咱们这村小虽说是因陋就简办起来的,不过咱们镇里的那所高小和初中,比我教的这小学只能说‘五十步笑一百步’,也就是那么高的水平。”董老师伸出手指来摇摇,“那里充份儿也就是让山里孩子拿个初中毕业文凭,普及义务教育嘛。

  “要想让孩子有长进,至少也得住到县里读中学……”

  “那咱就等翠儿从您那里念完小学,就到县里读高小、读中学!”方觉兴把盛酒的竹筒往桌面上一顿,不以为然地接口说道。

  “你倒是说的和山里的白茅草那么轻巧,到县城里去读书,那是要花大把钱的哟!”董老师摇摇头说:“到了读高中、上大学,要花的票子比这漫山遍野的树叶还多,咱山里人能读得起么?你们见过几个山里孩子能从名牌大学出来的?不是没那才分,是没钱去读哇!”

  仿佛从山凹里吹来一道凉风,酒桌上的气氛骤然间冷了下来。凑到桌前听到他们喝酒议论的其他乡里乡亲们也七嘴八舌地跟着唏嘘议论起来。

  “董老师说的在理,全是大实话哩。几辈子啦,有谁见过山窝窝里飞起过金凤凰?”

  “咱山里人只能认这个穷命,谁家能拿得出大把票子供孩子上什么大学。”

  “凭咱们这穷家底儿,恐怕连县城里的小学也供不起。”

  躺在襁褓里的翠儿似乎本能地听懂了什么,压根儿还不黯人事的她不知怎么的兀地呀呀哭出声来。

  方觉兴连忙从董老师手里接过孩子交给方嫂,在那一瞬间,他瞅着翠儿那白里透红的脸蛋,借着酒劲儿仰天冲着挂在天穹中的明月嚷道,“我家翠儿既然是嫦娥的命,是女状元的命,我就一定让她到县城里念书,还要上大学!上名牌大学!”

  并非方觉兴在一时冲动说酒话,作为父亲对爱女的承诺,没想到后来竟然因此而改变了他和全家的命运。这,也许是上天注定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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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家简介:燕鲁,本名邓延陆山东青岛胶州人,知名科普作家。1966年毕业于济南铁路机械学校(现山东职业技术学院),历任《环境时报》首席记者兼主编、湖南省人民政府环境保护宣传教育领导小组办公室常务副主任、长沙环境保护职业技术学院环境艺术系客座教授等。中国作家协会湖南省分会会员,中国科普创作协会会员,曾任湖南省科普作家协会理事等。发表过100多篇文学作品,编著出版有《新农村环境保护读本》、《生态文明教育系列读本》等100多本图书。其中,中篇科学幻想小说《21世纪铁路漫游记》(1979年湖南人民出版社)获首届全国铁路文学优秀作品一等奖,并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存档交流书目;以生物再生能源为主题的短篇小说《雨潇潇》获全国优秀科学文艺作品创作奖;以噪声污染为主题的短篇小说《悔恨》被湖南省科普作家协会列为科学小说代表作;以世界著名环境公害事件为背景的系列科学童话《机器人卡勒警探》、同题材的系列环境公害小说《血染白婚纱》已在著名期刊连载发表。其主编的《生态村官培训读本丛书》(15册)列入国家“农家书屋”工程推荐图书,并被环境保护部、湖南省委推荐为中共中央组织部的全国共产党员科学素质培训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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