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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袁作军作品

 早6点半 2021-01-16

不堪重负的父母,实在是难

袁作军(湖北)

上世纪七十年代,江汉平原农村,异常穷困。我家更是赤贫。儿时的我们,难以体会父母的难处。

那时我们的肚子不争气,饿啊。偷,就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桃子、李子、甘蔗……被我和花子弟弟偷盗的人家,会来家里告状。父亲就罚我们面向贴着领袖像的神柜跪下。父亲的用意可能是要我们“面壁思过”。

令人难以理解的是,父亲也带我去偷过一次。

六七月间,阴雨连绵。大约半夜,父亲到我和爷爷睡觉的房里,轻轻地推醒了我。父亲说:“小声点。跟我走。”

我下了床就走。父亲说:“穿上鞋。”

鞋对于我们兄妹几个来说,是非常珍贵的奢侈品。每一双鞋,哪怕是脚前破了洞,我们也轻易舍不得穿。父亲说:“防止蛇咬。”

蛇?我猜想,肯定是要出门。果然,父亲扛了秧架子,让我背了搅篙,就出门了。

门外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细雨已经停了。

父亲说:“去董家湾……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就看得见东西了。”

我闭眼一小会,再睁开,果然就能看见门口影影绰绰的树木和死蛇般弯曲的村道了。我们村前有条河,叫做坛子河,从西往东流淌,出了村口,名字就变成“下河”了。下河一直向东,流向远处。董家湾是老地名,抵近邻村,仍然在我们大队境内。下河流经那里。我们这是要去搅菱角苗。弄菱角好啊,人吃菱角,猪吃苗子。

下河里种满了菱角,一两里路长,河面是密密麻麻的菱角叶片。叶片下面藏着两三寸长的牛角大菱角。

下河的菱角是我们生产队种的。一到村头就有菱角,为什么偏要去董家湾那么远?

父亲说:“去那里,人家才不会发现。”

是啊,我们不是光明正大地去公干,这是去偷!董家湾很偏远,很荒凉。我们村里就有俗语说:“董家湾,鬼打枪。”董家湾古时候是两个村共用的阴地。那里曾经坟兆万接。纵使胆子很大的父亲去那里,也要人作伴。

我们出了门才知道,地上泥泞不堪,只能无可奈何地打赤脚了。我心里默念着,蛇呀,你千万不要出来咬人!我们小心翼翼走了好久,才摸到董家湾。

下河北岸,还是有个残留的三角湖小阴地,还有一堆一堆坟茔。那鬼魅似的坟茔,像蓄势待发野兽,对我们虎视眈眈。我很害怕。平时走夜路害怕的时候,我就唱歌。唱最流行的《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们相信这是最避邪的歌。这时不能唱。我们是去做贼呢。

到了董家湾平缓的河坡边,我们停下来。父亲拿过搅篙,开始打捞菱角藤。搅篙就是两根四五米长的竹竿,在中间部位用结实的细绳交叉系上几道,一样长的两根竹竿就可以张开成剪刀口,也可以合拢成一字型。这是专门用来打捞水草的常用工具。

下河里的菱角苗,实在是倔壮、浓密。不用下水,伸手可及。父亲站在坡上,把搅篙张开成剪刀型,朝河里的菱角苗插下去,再两手用力,把搅篙合拢成一字型,然后向左边或者右边扭动搅篙,一圈两圈三圈,搅篙上就缠满了菱角苗。他把菱角苗一杆一杆拖上岸来。我负责把菱角苗装进秧架子,放整齐、压结实。我当心地说:“爽爹不会来吧?”

爽爹是我们生产队的管方佬。生产队的一切财产、农作物都是他管辖的范畴。

父亲胸有成竹说:“不会来。”我想也是,董家湾,鬼打枪,爽爹一个人肯定也不敢来。

很快,百十斤的菱角藤就装好了。父亲挑着湿淋淋的担子,拖着地面沙沙的响。我背着搅篙,生怕后面有什么鬼物赶来,一步也不敢落下地跟着父亲,回家了。路上,我们碰见了几个姑娘婆婆,背着什么东西。没看清相脸,估计应该是人,不是鬼。大家交叉走过,都“没看见”彼此。我想,那些人肯定也是偷东西的。

我还没有提出心中的疑问,父亲倒先开口了:“弄公家的东西,不叫偷,叫拿。”

长大后,读到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里面的孔乙己老先生恳切地说:“……窃,窃,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偷?”我就好笑。父亲的解释,肯定也是这个意思。父亲是心高气傲的读书人,满腹诗书,豪情万丈,壮志凌云,不到情形万不得已,不是生活抵死相逼,怎么可能去做贼偷东西?弄公家的东西不算偷,是拿。这种理论的依据在哪里,我至今都说不清楚,但也没有反驳的理由。

父亲说:“私人的东西不能偷。你想一想,谁家不为难呢?”

回到家,天还没有亮。母亲和弟弟妹妹已经在昏暗的油灯下等候了。我和父亲凯旋而归。大家围着一大堆菱角藤,一边摘,一边吃,心情是欢愉的。

我和弟弟妹妹们迫不及待,掰开菱角皮就咬,咯吱咯吱地响。菱角,甜哪!这是我多少年来都记忆犹新的人间至味。父母叫我拿了些给饿着肚子也不吭声的爷爷去吃。

父亲得罪了生产队的权贵,“反省”的频率越来越多,我们家与别家的工分差距就越拉越大。这就直接涉及到了我们一家七口人的生活质量。说白了,就是我们不能天天吃白米饭了。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和花子弟弟,挖野菜。人能吃的最佳野菜是黄蒿子。要命的是,黄蒿子只在种过水稻的地里才有。而生产队所有的田块,都被管方佬死死地看守着,仿佛那是他自己家的钱箱子。

需求与供给产生了矛盾,我们解决的办法就是一个字:偷。

其实,我们要的不是生产队的贵重财产,只是黄蒿子,野菜!

黄蒿子做成的饭,闻起来香喷喷的,吃起来……嘿嘿嘿,那味道,不说永生难忘,至少半辈子不想再尝。除了黄蒿子饭,我们还要吃另一种完全代替米饭的东西——老娃蒜。老娃蒜,形状类似于大蒜中的独瓣蒜,圆鼓鼓的滴水形状。它们的叶片,不像大蒜那么多,颜色嘛,赤橙黄绿青蓝紫,中间似乎没有老娃蒜叶片的那种颜色,姑且叫它酱色吧。

老娃蒜能吃,我还是很信服先人们胆量的。许多野菜的地下块茎都有毒,有的甚至是剧毒。他们怎么就知道老娃蒜能吃呢?

父亲回答过我的问题。他说:“古时候有个皇帝,叫神农,为了让他治下的老百姓不饿肚子,放心地吃野菜野草,他冒着生命危险,尝试百草,最后被毒死了。老娃蒜是神农尝过的,可以吃。”

太神奇了!传说中的神农皇帝,逝去几千年了,他冒死试验的食物,居然还惠及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我相信了什么叫彪炳千秋,相信了什么是福荫子孙。

后来,我在书中知道了老娃蒜,它还有大名:黄独。诗圣杜甫在成都杜甫草堂居住时,贫困潦倒,衣食堪忧。他饥饿难耐的时候,还去雪地里挖过老娃蒜,哀叹过:……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

吃黄蒿子和老娃蒜的时间长了,我们的身体一天天瘦弱。

我们必须得到粮食!

某一天,我发现我的床背后,码放了几十捆谷个子。不说我也知道,是父母偷的,不,是拿的,拿。父亲说过,生产队的东西,怎么能算偷?深夜里,母亲就用刀片刮谷穗。这样声响小,不会惊动邻里和路人。我的床底下一个可以装百十斤的瓦缸,装满了稻谷,就东窗事发了。

我们二队,据说丢失了大量皮棉。这是要上缴国家的。二队队委会下令“清仓”。所谓清仓,就是挨家挨户搜查。干部们一脸严肃地一寸一寸地“清仓”,皮花没有搜到,却搜到了我床背后的谷个子。父亲是反省对象,不敢做声。面对吓人的阵势,母亲站出来说:“是我偷的。我该死!”当时我们都在。弟弟和妹妹都吓哭了。母亲挡在父亲前面,完全像电影里挡在老百姓前面的八路军伤员,宁可牺牲自己。此时,她不是个强盗,而是个英雄!

队长冷冷地问我父亲:“你说怎么办?”

这怎么回答呀?父亲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另一个干部指着母亲单薄的身体,质问说:“这么多,你弄得动吗?”

母亲说:“我一次弄一个,一晚上就偷三个……”

母亲一口咬定是自己偷的,干部们也没法。如果是父亲偷的,就可能上纲上线,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事情不了了之。不了了之的还有生产队丢失的“大量皮棉”。我怀疑,队里的皮棉根本没有丢失。搞“清仓”可能就是某些人有所发现,针对我父亲来的。大人的世界我不懂。父亲究竟得罪了哪些人?

事后,我多次听父亲跟母亲说过“逼上梁山”的丧气话。什么是“逼上梁山”?

人的生存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道德就沦丧了,就得为肚皮让路。据说圣人孔老夫子和他的学生们,当年被困陈蔡之间时,还偷过东西充饥。

那年冬天,生产队的白菜砍光了,送到了水利工地。白菜地还没有翻耕。晚上队里收工了,母亲就“紧急动员”我们兄妹四人,全部出发,去那里捡枯萎的白菜叶。爷爷已经去世了。落意弟弟和凤梅妹妹都能跑能跳了。跟我们一起去,还节省了照看他们的功夫。我们捡起来一大堆一大堆枯菜叶,直到天黑才推回家。人家笑话母亲说:“弄回去当柴烧?”

母亲就嘿嘿嘿地笑。我们问:“这要得做什么?”

母亲说:“有大用。”

捡完枯叶,我们又用好多个晚上,挖回了上万个白菜蔸子。饲养员全爹开玩笑说:“白菜地都被你们几母子翻耕过来了。”

鹅毛大雪很快降临了。天地间一片苍茫。真正是“黄独无苗山雪盛”了。村子里大多数人家喂养的猪子,没法得到猪菜了,不管够不够斤两,都必须卖掉。我们家的两头猪,没打算卖,还喂养一两个月,到腊月尾间就可以长到一百五十斤,就够“特级”了,可以多卖钱不说,还可以多得些返销粮和布票。总之,好处很多。

我们家的猪,先吃了一段时间的白菜蔸子,然后就吃枯白菜叶子。多少人都惊叹我母亲的算盘,打得精!

枯叶怎么吃?母亲自有办法。下雪了,社员们不能出工了。母亲就用剪刀,拿着枯叶,一片一片地剪。叶片部分剪碎,拿热水一泡,就发胀成了厚厚的叶子,枯死的叶片,脉络重现,死而复生,就成了猪子的美食。枯叶的叶柄,也叫菜帮,母亲会留下最厚的一部分,剪成条状,清洗干净,放进腌辣椒坛子里浸泡,三五天后夹出来,就是美味的泡菜!

……写到这里,笔者忍不住泪湿眼眶,几度哽咽。我敬爱的母亲啊,您的智慧,是为儿女而生,为生活而生!……唉,是什么样的儿女、什么样的生活,逼出了您这样的智慧呀?!

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家里总是没有钱。例如那次卖旧絮的经历,如烙印般地深刻在我的心里,始终挥之不去。

前一天的晚上,就听得父母商议,有户亲戚家请客,要去送人情。他们东拼西凑,连柜子里的几个鸡蛋也算上,总共也就一块钱。而人情价位是两块。怎么办?俗话说:人情急如债,头顶锅灶卖。母亲忽然想到家里有两床破旧的被絮闲置着,不如卖了,也可救救急。父亲犹豫半响,还是同意了。他犹豫什么呢?可能想到特别的严寒来临时,破被子也是可以保暖的。他要权衡利弊,反复斟酌。决定了:旧絮卖掉。父亲点名要我跟他一起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叫上我,顶着蒙蒙的月光就出发了。我们的目的地是汪桥街,理应走堤汪公路。父亲却扛着捆好的旧絮,领着我专拣田间小道走。我问:怎么不走大路? 父亲说:不让别人看见。

我十分不解。这又不是偷东西,人家看见怕什么!

天一亮,我们就到汪桥街后面了。街上熙熙攘攘热闹起来。父亲停下来,放下被絮说:你来背。

二十几斤重量,我勉强能背动。父亲挤开人群在前面走,我紧紧跟着。到了一个门市部,父亲说:“我在外面等你。你背进去卖,八分钱一斤。”我有些害怕。父亲说:“不怕,我看着你!”

我问:“你怎么不进去?”

他支支吾吾不知说了句什么。

我硬着头皮进了门市部。一个半老头子傲慢地把旧絮过了秤,又打开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说:七分钱一斤,二十斤,二七一块四……

父亲立刻进来了,说:这是二十三斤,八分一斤!

老头子翻着白眼跟父亲争论,但他毕竟没道理,只得退步,付给我们一块八毛四。

来到街上,父亲从这笔“巨款”里抽出三分钱给我买了个油饼。我说,你也买一个吃嘛。他吞吞口水说:“我不喜欢吃。”香喷喷的油饼,乡下人逢年过节都难得吃到。他说不喜欢肯定是假的。他是一家之主,心里一定在算计着每一分钱应该用在什么地方。

等我成了青年,猛然明白了,父亲那时也不过三十岁出头,也是要面子的人,只是为了生存才低下头来!为了尽可能多的留下一个男人的尊严,他是左难,右也难啊!

父亲也有正当的“生财之道”。平时他从生产队收工回来,都会把在野外挖掘的树蔸带回来。日积月累,屋旁边就堆了不少。冬季向火用得着这么多树蔸吗?

父亲总是笑而不答。原来,父亲是要卖树蔸的。我跟他去卖过之后才恍然大悟。

一夜北风呼啸,雪粒和雨点交织成的冻雨,强势地泼打下来。乡村大路上的车辙、蹄印立刻变成了冰辙。阴险的冰辙,绊倒过不少行人和车辆。跟着父亲去卖树蔸的时候,我就跟它有过愤恨的较量。

之后,我们连续五天,才把父亲一年工余时间挖的树蔸卖完,得款近二十元。这绝对是一笔额外的“巨款”!父亲喜形于色地说:“天冷好啊!天冷好!”大有白居易的“心忧炭贱愿天寒”的意味。

伴随独轮车的吟唱,父亲的脚步踩过横斜交错的冰辙,踩过风雨飘摇的岁月,咔嚓咔嚓的声音,贯穿了他的整个生命。直到今天,每次记起那独轮车碾过冰辙的情形,我还是感到刺骨的寒意,也感到透心的温暖。

【作者简介】袁作军,男,农民,1964年生。湖北省监利县程集镇人。湖北省作协会员,荆州市作协会员,郑州小小说传媒集团签约作家,中国作协寓言分会闪小说工作委员会湖北闪会副秘书长。2015年正式开始写作并对外投稿,迄今已在《羊城晚报》《检察日报》《伊利华报》《阳光导报》《西贡解放日报》《福州日报》《金山》《小说月报》《小小说月刊》《小小说大世界》《小小说选刊》等中外报刊发表闪小说、小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30余万字。2016年至2019年,有作品20余篇入选国内多种权威选本。作品《石碑无言纪沧桑》入选2019年武汉大学历史系教学讲义。作品《对一颗重磅炸弹的处理》入选2018年“湖北省改革开放40年:优秀小小说40篇”。小小说《教鞭》《奔马》《一加一等于一》《狂躁的车轮》《养父》等5篇入选2020年,中小学课外读本《读悦所获》。2016年以来,获国内大小文学奖项9次。2019年当选“中国闪小说十大新锐作家”之一。20198月出版微型小说作品集《白马玉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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