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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荣 | 吕碧城的天津岁月(上)

 文学百花园 2021-01-19

 

在路灯的光影与冬日晚风的凛冽中,和平路少了几许平日的繁华,添了几丝苍凉。在它与哈密道的交口处,我被一所小洋楼吸引,走近镶嵌在门口左侧的文物牌,才发现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公报社旧址”!难怪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站在“《大公报》旧址简介”前,历史的面纱瞬间被文字揭开,那远去的人和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个个封存在记忆里的名字纷至沓来:英敛之、张季鸾、王芸生、萧亁、范长江……当然还有,那就是民国才女吕碧城。


如果要在清末民初找一个传奇,那无论如何也跳不过吕碧城,她不仅是诗人、政治家、社会活动家,还是中国第一位女编辑、女校长和第一位系统翻译佛经的女性。不止如此,她还拥有非凡的经历,离家出走,游历欧洲、做慈善、最后皈依佛门。凡此种种,拂去岁月的尘埃,仔细打量她的人生,一切仿佛都是冥冥中注定。当然,这份注定里面也包括了她和天津这座城市的缘分。

吕碧城本是安徽旌德县人。由于12岁那年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才和姐妹们随母亲背井离乡,投奔到塘沽的舅舅家。当时她舅舅任天津盐运使,也算是富裕人家。虽然身在闺中不问世事,但有关天津兴办新式学堂的消息,还是让她有所耳闻,心向往之。虽然遭到舅舅的反对,她依然没有放弃,孑然一身踏上了开往天津的列车。那是1903年的春天,吕碧城刚好20岁。

隔着厚厚的时光,细细端详吕碧城当年的照片,一张精致的瓜子脸和一副细薄的五官,再配上她那种独有的飘渺的眼神,冷艳孤傲的气质呼之欲出。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如此执著、刚烈、尖锐,不用分说的决然,就算换做今天,一个女孩子身无分文地出走,也够惊世骇俗的,更何况在那个年代?

我想吕碧城之所以放弃优雅的闺阁生活,想必在她的心中,与同时代的女孩相比,有一个更加广阔与斑斓的世界,这一点可以从她留存下来的文字中看出来。在她还很年少的时候,就曾写下过这样的词句:“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豪兴,写入丹青闲寄。”可见真正的传奇往往跟外界无关,只与内心相连。纵然羁绊无数,只要内心坚持便可四海纵横。

在清末民初的几大才女中,张爱玲、萧红都曾出走过,不过出走最成功的要算吕碧城。在短短数日内就遇到两位贵人,一位是天津“佛照楼旅馆”的老板娘,在火车上与吕碧城一见如故,不仅支付了她的车费,还让她暂居佛照楼;另一位就是《大公报》的创始人英敛之。吕碧城本来是写给故人的一封信,就因为那人住在《大公报》社,这封信就恰巧被英敛之读到了,他被吕碧城的文采吸引,遂亲自到佛照楼探访。


一见面,吕碧城当即赋词一阕,请英敛之赐教。英敛之顿感耳目一新,惊为天人,如获至宝。在交谈中英敛之发现,原来眼前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还是自己的故交吕美荪的妹妹,因此更加赏识。最后正式邀请吕碧城为《大公报》编辑,从此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位女编辑就此诞生。

有时才华卓绝的人,缺的只是一个让她展示的平台,而英敛之恰好给了吕碧城这个机会。不久,她的一阕《满江红·感怀》随着《大公报》横空出世,引起人们的关注。她的一声“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不啻为女性解放的宣言。随后她的诗词犹如层层波浪,凭借《大公报》在京津两地形成波澜壮阔的气象,成为文人雅客热议的话题。随后《吕氏姊妹诗词集》的问世,彻底夯实了吕碧城在词坛的地位。当然功不可没的还是《大公报》,不仅编辑出版了这本诗词集,还发表了评论,称她们姐妹为“硕果晨星”式的人物。

有人说,爱上一个地方,是因为那里有你留恋的东西。我觉得还有一点就是,在那里你可以活得潇洒不羁、酣畅淋漓,就像天津之于吕碧城,可以说在吕碧城的一生中,天津是她生命中最为灿烂与难忘的地方。

在外人看来,吕碧城靠着《大公报》一夜成名,其实这只是表象,那《大公报》的背后呢?说到底真正支撑她的不是别的,而是她的才华。

曾读过这样一首诗:“月明林下见斯人,乞取梅花作粉真。梦寐不离香雪海,谁知即是此花身。”说的就是吕碧城。正是这首诗,让我对她产生了许多遐思。当我透过故纸堆靠近她的时候,我的笔致不由得穿过岁月的烟岚进入她的世界。


吕碧城出身书香世家。父亲是进士,曾任职翰林院和国史馆协修,藏书万卷。母亲亦工诗文。她们姐妹四个皆文采出众,但吕碧城更为卓越。她从小就喜欢诗词,仿佛才情天定。5岁的时候,有一次她父亲在花园里指着垂柳出了一个上联“春风吹杨柳”,她随口答道“秋雨打梧桐”,应对之快连她父亲都暗自惊讶。

吕碧城从小还喜欢看书,不管这一天有多少好玩的事,都代替不了书。玩耍之余,都会到父亲的书房,像个小大人一样坐下来读书。如此情境,不免令我浮想联翩,在云雾升腾的清晨,在倦鸟归巢的黄昏,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年幼的吕碧城手捧着线装书,咏读着其中的字字句句,寒来暑往,乐此不疲。我想这样的经历一定会影响吕碧城的一生,从内到外。我曾在网上浏览过她的照片,她的气质堪称民国经典,我想这大概就是书香晕染出的芳馨,是美好的童年在岁月里沉淀出的色泽,即便多年之后历经沧桑,依然温润如初,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后来他父亲还专门给她请了一位先生,指导她的诗词,那位先生就是诗坛名宿孙师郑。试想如此家学熏陶,想不优秀都难,何况吕碧城冰雪聪明,从小就饱读诗书呢?其实除了诗词,吕碧城的文章写得也非常好,而且她在绘画、音律和治印方面也颇有建树,只是这些都被她诗词上的光芒掩盖了。

不过反观吕碧城,在那个年代与书结缘,对一个女子来说可以说是幸与不幸各半。幸运的是从此打开了她的视野与思库,使她走到时代的前列;但不幸的是,恰恰因为她在思想上远远高出一般女性,甚至是男人,给吕碧城日后的情感之路打下了苍凉虚幻的底色。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文字总是充满了炽烈与凉薄,因为向往而显得炽烈,又因为失望而显得凉薄。


为什么吕碧城能从同时代的女性中脱颖而出呢?这跟她的性格有很大关系。从书香门第的诗情画意到寄人篱下的仰人鼻息,这种生活境遇的急转直下,塑造了她独特的个性,既有细腻、敏感、脆弱的一面,也有固执、叛逆、果敢的一面。前者使她独上西楼吟风弄月,后者使她振臂高呼力挽颓风。这种特质在她年少时就已经显露出来,只是当时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在塘沽舅舅家的时候,表面上吕碧城过着书艺墨魂、粉黛丝竹的生活,平静而安逸。其实她的内心并不平静,她会因秋雁的一声鸣叫,而联想到自己凋零的身世,发出“不是一声孤雁,秋声那到人间”的感叹;也会因为诸如“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这样的诗句,而联想到古人抬眉举目间心意尽知的姿态,虽是风流,却不减半点尊重;她也会被这样的诗句感动——“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如此简单直白的话语,却写尽“情、意”二字,这哪里是文学的描述,分明是对痴情人的人生纪实。

如果由此便以为吕碧城只宜江南水乡或一帘幽梦,只契合温婉优雅或诗词歌赋,那你就误读她了,不是真的懂她。其实在她端庄柔美的背后,还有种种不甘和种种莫名的冲动,那是青春与梦想的呼唤,暗流般在血液里涌动。

有一次她姐姐问她,你最想成为书中的哪类人?她不假思索地说“聂隐娘”,她武艺高强,身轻如燕,能“凌波微步寒生易水”惩处那些祸害百姓的恶人;或是花木兰,如果有一天我能像她那样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此生无憾!

可想而知,吕碧城来天津注定是要干一番事业的。因为天津乃京畿之地,繁华之所,没有比它更为合适的舞台了——让天津见证吕碧城的存在。

天津自1860年开埠以来,先后设立九国租界,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大商埠。西学东渐,在与欧美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中,男女平等的思想开始萌芽,女学在天津应运而生。1903年,教育家傅增湘受直隶总督袁世凯之命,筹办女子学堂。提起袁世凯,众所周知他的卖国行径,但他在支持女学、废除科举、统领全国教育方面还是可圈可点的。

办女学,可以说是启发民智的最佳途径,与吕碧城的想法不谋而合——有贤女而后有贤母,有贤母而后有贤子,古之魁儒俊彦受赐于母教。在英敛之的引荐下,吕碧城结识了袁世凯、傅增湘等人,赢得他们的赏识,委任她主办女学。

首先是唤起民众,向社会呼吁女子教育的重要性。吕碧城以《大公报》为阵地,连续发表了《论提倡女学之宗旨》、《敬告中国女同胞》、《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论中国当以遍兴蒙学女学为先务》等文章,有力地冲击了积淀千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腐观念,震动京津文坛,成为人们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热闹的背后是喜忧参半。女子学堂,在当时的中国毕竟是新事物,士绅阶层有的怕担责任,有的怕闲言碎语,办起事来畏首畏尾,不愿出头露面。吕碧城不得不四处游说,上下斡旋。即便这样,碰壁和沮丧还时常如影随形,多亏了傅增湘、英敛之、袁克文等人的帮助与鼓励,才坚持下来,虽然一路踉跄

一年后,吕碧城以“倡办人”的身份在《大公报》刊登署名文章《天津女学堂创办简章》,学堂以“开导女子普通知识,培植后来师范,普及教育”为宗旨,开学日期拟定1904年10月23日。简章一经刊出,社会各界奔走相告,一时名流云集,纷纷前来为女儿报名。

学堂最后定名为“北洋女子公学”。它的诞生可谓开中国教育的先河。尽管上海的经正女学堂创办于1898年,但究其性质而言,仍是家塾式的私立女学堂,直到北洋女子公学的出现,中国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公立女子学校。1904年11月18日,《大公报》报道了开学典礼的盛况:“昨日午后2点钟,由总教习吕碧城女史率同学生30人,行谒孔子礼……”作为一名女性,吕碧城任总教习不亚于千古奇闻,再次成为京津瞩目的焦点。

历史的进步就是这样,它总会先从某个地方冒出来,正如19世纪末,鼓吹中国妇女解放的号角最早就是从吕碧城这儿冒出来的。当时的女性,大多认为女人天生就是柔弱的藤蔓,只有依附于树干才能够生存,即使这树干是一根枯枝,也要视为支柱不离不弃。吕碧城则不然,她要以一棵树的形象立于天地间,并且是一棵参天大树。

自从教以来,直到民国成立弃文从政,吕碧城一直秉承“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办学理念,使学生受益终生。从这里走出过许多杰出女性,如邓颖超、刘清扬、许广平、郭隆真、周道如 等等,成就了一个时代的传奇。其中还有一个小花絮,日后被文坛传为佳话,那就是南社著名诗人林庚白曾暗访女子公学,只为一睹吕碧城的风采。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少年,正在北洋客籍学堂读书。


在此期间,吕碧城对中国教育的落后深有感触,尤其在北方。究其原因还是观念问题,比如北洋女子公学,虽然叫公学,但实际上等同于一所贵族学校,因为入学的多是官宦、富商家的小姐,而大部分人则固守旧习,观望不前,造成许多女孩子仍然无学可上。因此痛定思痛,吕碧城协助别人又创办了一些女子学堂,专门收纳贫困子女,以期促进女学在天津的普及和发展。

1908年由傅增湘提名,年仅25岁的吕碧城出任北洋女子公学监督,成为中国教育史上第一位女校长。

此时的吕碧城,在众多新女性中,就像群星环抱着的一轮明月,熠熠生辉,吸引了众多名流的青睐。吕碧城和他们或纵论时事,或切磋学问,或诗酒唱和,一跃成为上流社会炙手可热的人物,在文坛、女界乃至整个社交界,领衔主演了一幕“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的时代大戏。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李金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学员。公务员。天津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从1998年开始在《文学自由谈》《天津文学》《福建文学》《安徽文学》《延河》《广州文艺》《青年文摘》《海燕》《厦门文学》及多家报纸副刊上发表作品,约150多万字。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21届孙犁散文奖。出版过散文集《 有一扇窗为你打开》《此岸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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