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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所词的领格用法与结构助词“底”的由来

 laoyu2012 2021-01-20

现代汉语的结构助词“的”最初的形式是“底”,这个词是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语法词,它的来源是汉语史研究必须要回答的问题。从章太炎的《新方言》开始,关于“底”的来源已经讨论了好几十年了,这期间有许多进展和突破,但至今仍有一些疑点,也未能取得共识。本文在吸收前贤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挖掘有关资料,从新的角度做出了解释,现提出与同行切磋。

诸说举要

1.0关于“底”的来源,讨论者主要有六家:章太炎、吕叔湘、王力、冯春田、梅祖麟以及石毓智和李讷。

1.1章太炎的观点主要有二:①“底”是“之”的音变(“今凡言之者,音变如丁兹切,俗或作的”);②位置在“的(底)”字结构中间的源自“之”,在末尾的源自“者”(“在语中者,‘的’即‘之’字;在语末者,若有所指,如云冷的、热的,‘的’即‘者’字”)。

他不同意章氏的第二点意见,并从三方面提出质疑。一是“底”与“者”语音不合(“者”在上古音属鱼部,在中古音属麻韵上声);二是“冷的水”和“冷的”中的“的”显然是同一性质的,说一个源自“之”、一个源自“者”缺乏说服力;三是“你底”、“谁底”不能译成古文的汝者、谁者。

王先生对章氏的驳难是很有道理的。

1.3跟章、王二家不同,吕叔湘先生认为用音变很难圆满解释,而且也无法得到确证。他从语法功能的对应性、继承性上考察,认为“底”源于“者”,在材料的发掘和分析论证方面有许多创获。具体如:

(一)以现代汉语结构助词“的”的六种格式为参照点来观察其前身“底”的用法:

a名·的·名(哥哥的书)

a'名·的(哥哥的)

b形·的·名(浅近的书)

b'形·的(浅近的)

c动·的·名(我看的书)

c'动·的(我看的)

(以上名、形、动均兼指其短语,名又兼指代词)

吕先生发现唐宋时期“底”已具备以上六种用法:

a我底学问(陆语)

a'和尚底(灯录)

b真实底事(灯录)

b'好底(灯录)

c疗万病底药(灯录)c'碾损老僧脚底(灯录)

“灯录”即《景德传灯录》,是北宋人编的禅宗语录集,反映唐宋口语。吕先生的文章写于1943年,未能看到五代人编辑的《祖堂集》。据太田辰夫(1988)的考察,《祖堂集》中“底”字已具备上述六种用法:

a大业底人(2.121)a'汝底(2.10)背后底(1.171)

b不安底上座(2.54)b'虚底(1.118)

c不辨生死底人(2.123)c'问底(5.34)有踪迹底(2.120)

(二)在用法上,“者”字自先秦已有兼并“之”的趋势,继唐钺《国故新探·白话字音考源》之后,吕先生又发现了为数不少的“者”用如“之”的用例,尤以修饰语为动词性短语多见。例如(句末标*者为唐文所举):

a闻弦者音烈而高飞(《战国策》*;弦的声音)|亡身及家长者家口没奚官(《南齐书》;叛逃者及其家长的奴仆)

b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庄子·德充符》*)

c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庄子·庚桑楚》王先谦集解:“者犹之,言是特所谓解释胸中凝滞之能乎?”)|以梦中阴自求推者郎(《史记·邓通传》;推(自己)的郎官)|问去者处士第几(唐《虬髯客传》)|昨日来者太师官(宋《乙卯入国奏请》)①

(三)文言里“之”只有abc三种用法,“者”只有b'c'两种用法,不具备a'式用法,直到唐代白话材料里“者”才出现a'式。如:麦地占他家,竹园皆我者(寒山诗)|(荔枝)南海所生,尤胜蜀者(《国史补》上)。

吕先生的文章在资料和方法上都为探求“底”的来源打下了基础,成为后人继续探讨这一问题时必须利用的重要成果。吕先生关于“底”源于“者”的看法较之源于“之”说有较大的合理性。

1.4冯春田(1991)列举唐宋白话资料中大量用例说明“者”字结构与“底”字结构相对应,“底”字结构应来源于“者”字结构,“底”的前任是“者”。冯文论述了“底”字结构与“之”字结构有着性质上的根本区别(马底性~马底;而“马之性”没有相对应的“马之”),因而“底”不源于“之”。这些论述和结论跟吕说有许多共同处,但二说不同之处在于,吕说虽然是从用法上考察的,但并未完全排除“者”与“底”或有音变关系的可能性,而冯说则用大量例子说明“底”与“者”不仅形异,并且读音也不相同,“底”取代“者”不是语音变化的结果,而是词汇替代现象。这样就在吕文的基础上又前进了一步。那么这个替代“者”字的“底”又源于什么呢?冯文根据“个”既是指代词(“个是谁家子”寒山诗)又有结构助词用法(“好个一镬羹”《祖堂集》2.73“妙个出身,古今罕有”4.48)推测结构助词“底”应该源于代词的“底”。但冯文没有对这个推测进行具体论证。

1.5梅祖麟(1988)认为从语音上看,“之”有可能演变为“底”;从功能上看,“者”在语中的用法(VO者+S、V者O、N者N)与“之”相当,因此当“之”音变为“底”后,受“者”用于语末用法的沾染,也出现了语末的用法。简言之就是:“底”是“之”的音变,它在功能上又吸收了“者”的语末用法。可图示为:

但是,令人不放心的是,“底”实际上是否就是“之”的音变呢?可能性跟实际情况往往不一定是一回事。

1.6石毓智、李讷(1988)认为,虽然“底(的)”与“之”、“者”在功能上有相同之处,但他们之间并无来源关系,“底”是由其疑问代词和指示代词的用法引申发展而来的。石、李二位基本上同意冯春田“底”源自指示代词的推测,并对这个推测进行了一些阐述,其中对量词“个”充任结构助词的论证比较充分,也是可信的。但是,量词跟指示代词、疑问代词是不同的语法概念,对于助词“个”源于量词“个”的说明并不能代替助词“底”源自指代词“底”这一观点的论证;尽管石、李二位论证了现代汉语(包括《红楼梦》)指示代词、疑问代词与结构助词在功能上有共性,但是并不是功能上有共性的成分就一定有来源关系,正如“底”与“者”功能相同,“底”却不一定来源于“者”一样,何况,现代汉语的情况不能代替唐宋时候的情况,要论证唐五代出现的助词“底”源于指示代词、疑问代词的“底”,还必须要用历史文献资料做具体证明。其次,文献中“底”作指示代词的例句过于稀少,且多为宋代用例。冯书中所举四例,两例出自宋代的《五灯会元》,唐代二例中庞蕴诗一例可疑:“焰水无鱼下底钩,觅鱼无处笑君愁”,“底”似应作“何”解。剩下来只有寒山诗中的“怜底众生病,餐尝略不厌”一例是应作指代词讲的。石、李文中所举李商隐《柳》诗“柳映江潭底有情”虽然可以释为“如此有情”,但不如释作“何有情”更贴切。如此来看,“底”作指代词唐以前未见,唐五代时极少见,而与此相对,唐五代时助词“底”已频频使用,从时间和使用频率上看,助词“底”也不大可能源自指示代词“底”。

1.7以上六说的视角或侧重于语音演变,或侧重于功能对应,或两者兼顾,归纳起来是两派,一派主张源自古汉语的结构助词“之、者”,一派主张源自唐宋时期的指代词“底”。如前所述,这两种解释都存在不少疑点,还须进一步探讨。笔者根据对魏晋南北朝小说及东汉至唐以前译经材料的考察,发现那个时期的口语中有用如结构助词的“所”和“许”,以此为突破点,经过考察,现提出助词“底”源自处所方位词“底”的看法,试陈述于下。

“所、许”的领格用法

2.0太田(1988)、拙作(1988)同时发现魏晋南北朝小说中“许”的领格用法,太田先生的材料还包括东汉以后的汉译佛经,举例范围超出拙作,而且还举出“所”的领格用法。②此后,梁晓虹(1994)、曹广顺(1998)更广其例,又举出为数众多的译经用例,使得今天对“所、许”领格用法的观察和认识有了比较充足的材料基础。下面把各家搜集到的有关例句分类列举,鉴于目前对这一现象注意者很少,特不避繁琐,广列其例于下。

2.1所

2.1.1代+所(我所)

(1)佛言是汝物持去,其余一切皆非我所。(《骂意经》后汉安世高译大正藏17.533下;其他一切都不是我的)

(2)心持非我所是我所。(《遗日摩尼宝经》后汉迦谶译,大正藏12.192上;心中把不是自己的东西看作自己的)

(3)此果我所,汝等勿取。(《生经》西晋竺法护译,大正藏3.73下;这果子是我的)

2.1.2代/名+所+名

(4)谁能救济我所寿命,我当终身善好奉事。(《撰集百缘经·菩萨授记品一·婆持加困病缘》)

(5)身所恶露众恶,悉当随水而去。(《文殊师利问菩萨置经》后汉迦谶译,大正藏14.440下;身体内的各种污秽分泌物)

2.2许

2.2.1代/名+许

(6)身不我有,财物非我许。(《成具光明定意经》后汉支曜译,大正藏15.453上;财物不是我的)

(7)中夜有一鬼,担死人来著前,后有一鬼逐来嗔骂前鬼:“是死人是我许,汝何以担来?”(《众杂经撰杂譬喻经》上;这死人是我的)

(8)此诸宫殿、玉女营从,尽是我许。(《出曜经·观品》)

(9)(僧)因问期云:“识杯渡道人不?”答言:“甚识。”因指北壁有一囊挂锡及钵云:“此是杯渡许。”今因君以钵与之,并作书著函中,别有一青竹杖。(《高僧传·杯渡》;这是杯渡的)

(10)(向靖女数岁病亡,始病时曾玩一小刀,靖妻后又生一女,四岁时索要先时刀子)靖曰:“可更觅数个刀子,合置一处,令女自择。”女见大喜,即取先者,曰:“此是儿许。”(《古小说钩沉·冥祥记》;后女取亡女以前玩过的刀子说:这是我的)

(11)(鬼)属云:“此袍是市西门丁与许,君可自著,勿卖也。”(《钩沉·幽明灵》;市,买也。这袍子买的是西门丁与的)

(12)此象谁许,欲将何处?(《佛本行集经》隋阇那堀多译;这象是谁的)

(13)此一封是汝释种摩那摩许,遣我送来。此一封是尼娄驮许,此一封是难提迦许,此一封是拔提伽许,此一封是难陀许,此一封是阿难陀许,自外诸书各各是彼释种子寄与汝来。(同上;此例皆为“专名+许”,表示某人的书信)

(14)又时夜渴,见他澡盥,谓言自许,遂取而饮。(同上;以为是自己的)

2.2.2代+许+名

(15)彼等谁最在前出者,即取上衣自恣著而已,随意而去,亦不专求自许本衣。(《旧杂譬喻经》下;自己原来的衣服)

(16)(罗)君章云:“不审公谓谢尚何似人?”桓公曰:“仁祖是胜我许人。”君章云:“岂有胜公人而行非者?”故一无所问。(《世说新语·规箴》谢尚,字仁祖。仁祖是比我强的人)

(17)若无因缘,自许眷属,③犹不亲近,况复他人!(《佛本行集经》;自己的眷属)

(18)我等亦为此朋友故,亦复各为自许物,来此林内,求彼淫女。(同上)

2.3“所”、“许”源自处所名词

2.3.1太田(1998)认为领格用法的“所”是“所有”的省略,即“我所”为“我所有”之略。梁晓虹(1994)也持同样看法。周法高((P.P.396-397)说“我所”“为佛教术语,乃梵文ma ma-kā ra之译(ma ma乃第一人称单数之领格,解作“我的”;kā ra为名词),义为‘我之所有’‘我之所属’。因汉语中颇有省略‘所’之例,绝无省略‘所’后面的述语者,于此可见佛教文学用语之特别处。”周氏对“我所”的解释恰好可以否定“我所”是“我所有”的省略的看法,因为不管佛经文学用语多么特别,它一定要让当时的人看得懂听得明白,也就是说它应该符合当时的口语语法。从我们上面举的众多例子来看,“N+所”表示“N的”(领有)是当时普遍的表达方式,六朝小说中的用例尤能说明这一点。更重要的是省略说无法解释同时出现的与“我所”完全相当的“我许”。

“许”的处所义最早见于《墨子·非乐上》:“古者圣王亦尝厚措敛平万民,以为舟车。既以成矣,曰:‘吾将恶许用之?’”孙诒让间诂:“毕云:‘恶许,犹言何许。’王引之云:‘言吾将何所用之也。’”恶许,即何许,也即何所。“许”与“所”义同,一般认为“许”跟“所”在语音上有关系。“许”的处所义在魏晋南北朝文献中极为普通,如陶渊明云“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何许”即何处。从“我所”、“我许”的意义都是“我的”来看,领格的“所”、“许”应是同义词,而这最可能源自处所词。

2.3.2处所义的“所”和“许”用在名词、代词后面,有时意义会虚化。例如:

(一)指示处所,可对译为“那里、那儿”。

书及玺皆在赵高所。(《史记·李斯列传》)

刘尹至王长史许清言。(《世说新语·品鉴》)

(二)失去词汇意义,N所/许=N

午言之赵王张敖所。(《史记·田叔列传》;午把此事对赵王张敖说了。“赵王张敖所”即“赵王张敖”)

于父母所,少作供养,获福无量。(《杂宝藏经》1;稍稍供养父母,就会获无量福。“父母所”即“父母”)

(龙王)语王:“王有大恩在我许……”(《旧杂譬喻经》;王对我有大恩。“我许”即“我”)我们认为领格用法的“所/许”应跟这种失去词汇意义的用法有关,下面略加说明。④

前例(16)有“仁祖是胜我许人”和“岂有胜公人而行非者”两句,“胜我许人”与“胜公人”相对应,“我许”即“我”,“许”不为义;但“许”又处于领格位置,有可能重新分析为领格助词。

魏晋南北朝时期“如+N+比”式盛用,例如:“佳婿难得,但如峤比如何?”(《世说·假谲》)此式又作“如+N+之+比”,比如“如臣之比,车载斗量,不可胜数。”(《三国志·吴志·吴主传》注引《吴书》)《世说·汰侈》中有“(珊瑚树)如恺许比甚众”句,如把“如恺许比”的“恺许”理解为“恺”,“许”字不为义,则此句结构为“如+恺许+比”,与“如+N+比”为一式;但失去实义的“许”位于领格位置,如重新分析为领格助词,则此句结构为“如+恺+许+比”,与“如+N+之+比”为一式,“许”相当于“之”。我们推想“N+所/许+N”格式中的“所/许”就是通过重新分析才充任为领格助词的。

那么“N+所/许”式怎么会表示领属的呢?在古汉语中,“VP+者”与“VP+者+N”相对应,“推者郎”就是“推者”,或许受此影响,人们就把“N+所/许”看作是“N+所/许+N”的简略式,因而后边不加中心语,单用“N+所/许”也可以表示领属了。这个推断在后代的白话文献中得到了一定的证明。

2.3.3《元代白话碑》里有方位词“根底”用如领格助词的例子,方位词可看作广义的处所词。

aN+根底+N

(1)和尚根底寺,也立乔大师根底胡木剌,先生根底观院,达失蛮根底密昔吉,那的每引头儿拜天底人,不得俗人搔扰,不拣什么差发休交出者。(《元代白话碑》(5);和尚的寺庙,景教大师的寺院,道士的观院,回教徒的寺院,那些率众拜天的人,不许俗人骚扰,一切差役尽免)

此例中连用了四个“N根底N”式,“根底”都相当于领格助词。⑤

a'N+根底

(2)但属寺家的水土、园林、磨房、店舍、铺席、解典库、浴堂、竹园,不拣甚么他每根底,休夺要者。(同上(48);任何属于他们的(财产)都不可夺要)

“不拣甚么他每根底”一句在内容、句式相同的其他白话碑文中又作“不拣甚么他每的”(38、39、57、61、69、73、76等)或“不拣什么他的”(44、53、55、56、58、62、64、72等),“N+根底”也表示领属,跟汉魏六朝时期的“N+所/许”表示领属情况相似。除了白话碑外,元明时期的其他材料里也能找到类似的例子:

(3)我这里配了歹人,儿子每行面皮如何见得!(《元朝秘史》;有什么脸面见儿子们)“儿子每行面皮”即“儿子们的面皮”,“行”本指处所、方位。

(4)谁是舅舅上孩儿,谁是姑姑上孩儿?(《老乞大谚解》)

《老乞大谚解》反映的是元末明初的语言,后来,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的《老乞大新释》将此句改作“谁是舅舅的孩儿,谁是姑姑上孩儿”,由此也可以看出方位词“上”与结构助词“的”的对应关系,以及由方位词充任结构助词的可能性。

2.4由上所述可知,在唐代以前,汉语的结构助词是由“之、者”和“所/许”三者共同承当的,三者的功能大体呈互补之势:

到了唐代,“者”的用法扩大到a'(也许受到“N所/许”表示领属用法的影响),新的结构助词“底”又出现,“所/许”被排挤出结构助词系统,成为汉语史上昙花一现的领格助词。“所/许”虽然衰亡了,但用处所词充任结构助词的道路却被方位词“底”继承并拓展开了。

助词“底”源自方位词“底”

3.1助词“底”的最早用例

由实词虚化而成的语法标记,其最初的用例往往最能透露出它的本来身份。助词“底”最早见于唐代,但唐代的用例很罕见,目前只找到两例,都是a'式(代/名+底):

(1)周静乐县主,河内王懿宗妹。懿妹短丑,武氏最长,时号大哥。县主与则天并马行,命元一咏。曰:“马带桃花锦,裙衔绿草罗。定知帏帽底,仪容似大哥。”则天大笑,县主极惭。(《朝野佥载》,见《太平广记》卷254“张元一”条)

(2)崔湜之为中书令,河东公张嘉贞为舍人,湜轻之,常呼为“张底”。后商量数事,意皆出人右,湜惊美久之,谓同官曰:“知无?张底乃我辈一般人,此终是其坐处。”死十余载,河东公竟为中书焉。(刘餗《隋唐嘉话》下,谈刻初印本《太平广记》引作《异纂》)

崔湜对同僚们说:知道吗?姓张的跟我们是一类人,中书令的位置迟早是他的。

这两例中的“N底”,按现代的观点前面似省略了动词(“帏帽底”即戴帏帽的,“张底”即姓张的),但也许在当时是正常的表达方式。同样的情况在五代禅录《祖堂集》中也有:

大业底人为什摩阎罗天子觅不得?(2.121)

“大业底人”实指作大业底人。

在元明戏曲小说中仍可见介绍姓名、身份时前面不加动词的用法,例如:

自家李山儿的便是。(元曲《李逵负荆》二折)

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水浒》九回)

自家不是别,乃是万俟丞相府中堂候官的是也。(明《荆钗记》19出)

据此,似不必把“帏帽底”、“张底”看作省略式。那么,这两例“N+底”中的“底”的来历是什么呢?

3.2“张底”的“底”是方位词

《全唐诗》卷867《选人语》:“有钱石上好,无钱刘下好,士大夫张下好。”这是候选官职者总结仕途捷径的谐谑语,“石上、刘下、张下”分别指称姓石的、姓刘的、姓张的掌选官。在姓氏后面加上方位词表示某姓的人,这跟“张底”的用法相同,“底”本来表示物体的最下部,是跟“上、下”同类的方位词。“张底”和“张下”之别,只是所选用的方位词不同而已。

按说“上、下”也有可能演化为结构助词的,拙文(1998)曾经提到“N上、N下”的“上、下”不指示具体的方位,而是泛指某处、某人那里、某人方面、甚至N上、N下就等于N,这情况跟2.3.2节中谈到的“所”字的虚化完全相应。请看下面三例:

追取左贤王下兵马数十万人(《李陵变文》)

陵下散者,可有千人(同上)

羽下精兵六十万(《汉将王陵变》)

其中专有名词后边的“下”指示某人方面,它处于结构助词的位置,如果进一步虚化,就有可能变为结构助词。但语言选择了“底”而不是“上、下”充任结构助词,我们推想应是“上、下”的方位词身份太明确、太常用了,不适合转作他用。

3.3在“名词+方位词+名词”结构中,方位词正处在结构助词“之”的位置,在一定的语境中会产生岐义,提供了重新分析的机会,促发了方位词向结构助词的转变。现以王武子《朝中措》词“闲看枕屏风上,不如画底鸳鸯”句为例说明。此句的意思是慨叹自己独守空房,不如画里的鸳鸯夫妻长相守也。但“画底鸳鸯”既可理解为“画里鸳鸯”(“底”为方位词),也可歧解为“画的鸳鸯”(“画”为动词,“底”为助词),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方位词“底”转用为助词的可能性。前面所举元代白话碑中“N+根底+N”的“根底”用如结构助词也是一个明证。

总之,从结构助词“底”的最早用例是a'式的“N底”来看,它不可能源自指示代词;“N底”跟唐以前的“N所、N许”(a'式)相承接也有助于说明“底”应是跟“所/许”同类的处所方位词;方位词所处的句法位置提供了它演变为结构助词的语境。

助词“底”功能的扩大化

4.1在唐代较早时候的文献里,助词“底”的用例极其罕见,且只见到用在代词和名词后面的,如“张底、帏帽底”,但在晚唐五代的白话文献中,助词“底”的用例骤然上升,其功能也迅速扩大,除了“名词+底”(a'式)外,又出现了“形容词+底”(b'式)、“动词+底”(c'式)以及与这些形式相对的“名+底+名”(a)、“形+底+名”(b)、“动+底+名”(c)等格式,正如冯春田(1991)所详论的,“底”的这些功能与同时期的结构助词“者”完全对应,“底”与“者”是词汇替代关系。吕先生早已指出,“者”在先秦文献中就有兼并“之”的趋势,使它的功能扩大到a、b、c三式;到了唐代,“者”又扩大到a'式,从而一身兼具六项功能。但我们注意到,“者”除了b'、c'式之外,其他四式的使用都不普遍。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结构助词“底”虽然到唐代才出现,但却显现出强劲的势头,功能迅速扩大,最终取代了“者”,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

如前所述,汉魏六朝时期“所/许”用在代词、名词之后表示领属,开了处所词进入结构助词领域的先河,因为语言自我调节和类化的作用,方位词“底”取代“所、许”在唐时充任结构助词,虽然它最初只有a'式的用法,但一旦进入了结构助词领域,其功能就迅速向该领域的其他成员如“之”、“者”看齐。“之”和“者”是上古沿用下来的文言词,到了中古,文言和口语加速分离,文言词日渐走向衰落,口语词则充满了活力,正是这种语言背景使得助词“底”后来居上,在竞争中取得了胜利。

4.2“底”兼具“之、者”的功能,但在《祖堂集》中“底”又有一些“之”、“者”所不具备的功能,例如:

甲“形/动+底”单独做谓语,描写状态。

(1)举措悉皆索索底,时长恬恬底。(2.91)|云岩云:“湛湛底。”(4.42)|雪峰告众云:“当当密密底。”(3.47)|南风吹来饱劓底。(5.94)

(2)师兄见洞山沉吟底。(2.15)

乙“形/副+底”做状语,修饰动词。

(3)呵呵底笑(2.15)|微微底不安(4.136)

(4)和尚蓦底失声便唾(4.59)|忽底睡着(3.66)

这两种用法在吕先生文章所涉及的材料中只用“地”不用“底”,但在《祖堂集》里却是“地、底”兼用。而且据曹广顺(1995)考察,虽然《朱子语类》中“底、地”的功能是分开的,但仍有一些例外,如:是道理活泼泼底发出在面前(卷60)|自恁地塌塌底去(卷72)|显然底做(卷76)。更值得注意的是,不仅“底”用如“地”,也有“地”用如“底”作定语的:玄,只是深远而至于黑窣窣地处(《朱子语类》卷125)|要扣玄关,须是……硬剥剥地汉始得(《五灯会元》卷16)。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呢?我们认为这是同一系统内的成员之间功能相互沾染所致。“底”和“地”都是活跃在口语中的结构助词,它们在语法性质和功能上的共同点(“形+底”和“形+地”都可以做谓语)引发了相互间功能的沾染,这从先秦的结构助词“者”和“之”之间功能的互相沾染更可以说明。“者”侵入“之”的比较常见,前面已经谈过;“之”侵入“者”的也偶有其例(引自周法高P.418):

且有损而后益者,若疟病之之于疟。(《墨子·经说下》;章太炎云:上“之”字训“者”)

古小之名卑地削,大之国亡身危。(《韩非子·说林》;《古书虚字集释》云:《管子·五辅篇》:“是以小者兵挫而地削,大者身死而国亡”,文例同此。)

所以,结构助词系统内部成员间功能的互相沾染古已有之,不自“底、地”始。也就是说,在晚唐五代时候,“底”不仅吸收了“之、者”的结构助词功能,同时也不同程度地沾染上了另一个结构助词“地”的功能。

我们还注意到,甲、乙两类例子中的形容词多为XX、XXYY、XYY等重叠式,先秦两汉文献中这类形容词常跟“者”结合,可做主语、定语、谓语。例如: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论语·微子》)|菁菁者莪(《诗·小雅》)|丘何为是栖栖者与?(《论语·宪问》)|颗颐,涉之为王沈沈者。(《史记·陈涉世家》)

由此来看,“底”在形容词重叠式后的用法或者也可以看作是“者”的影响。

4.3小结

上面我们对结构助词“底”来源于方位词“底”做了论证,如果把“底”用如“地”的功能(做状语)用d表示,那么“底”的由来可以图示如下(虚线表示沾染,浪线表示类化):

我们说结构助词“底”源自方位词是从词汇上说的;从功能上,“底”集合了“之、者、所/许”乃至“地”,是一个集大成者。在由“之、者”到“底”的发展过程中,有以下几种因素在起作用:

(一)功能的沾染

“者”先是沾染了“之”的功能(a、b、c、),继而又沾染上了“所/许”的功能(a');后来“底”出现后又沾染上“地”的功能(d)。这种沾染是不平衡的双向运动,即“之”对“者”、“地”对“底”的沾染少于“者”对“之”、“底”对“地”的沾染。促发沾染的机制是同一语法系统内部成员间的相互影响。

(二)实词的语法化

“所、许”由处所词而产生领格用法是由它的句法位置决定的。在“N+所/许”结构中,“所/许”的处所义虚化,“N+所/许”就相当于N;在“名+所/许+名”结构中,虚化了的“所/许”处在领格助词“之”的位置,提供了重新分析的契机,从而促使“所/许”充任了领格助词。

(三)语言的类化作用

方位词“底”受处所词“所/许”的类化进入领格助词领域,然后受同一系统中的助词“者”和“地”的影响而扩大了自己的功能。

(四)口语词与文言词的竞争

“底”比“者”后出,它迅速沾染吸收了“之”和“者”的全部功能,而且最终替代了“者”,“底”替代“者”不是语音的演变,而是词汇的兴替,其本质是口语词在竞争中战胜了文言词。“底”的胜利,使得汉语的结构助词由源自古代汉语的指代词(之、者)转而变为源自处所词(方位词是广义的处所词)。

不过,处所词并不是近代汉语结构助词的惟一来源,近代汉语结构助词的另一个来源是量词“个”,这两个结构助词开始似无明显的地域分别,但在现代汉语里“个”只保留在粤方言、吴方言、部分客闽方言及西南官话中,有明显的区域特征。

(五)西方学者提出了语法化的单向性原则,认为从历史的角度看,语法化是一种单向现象,即语言的演变几乎毫无例外的是从实词向虚词的转移,或从不太虚的成分向更虚的成分转移。本文对于处所词“所”的语法化过程的考察,一半符合这一原则:所→N所(那里)→N所(词缀)。如果把结构助词看作是等级高于词缀的语法成分,那么另一半则提出了反例:N所(词缀)+名→N+所(结构助词)+名。当然,这种逆向转移是由于重新分析造成的。

余论

为了申说处所词演变为结构助词的可能性,这里再补充介绍金元明白话文献中处所词“处”、方位词“里”用在谓词性成分后,相当于结构助词的情况。

5.1VP处

“处”本是个空间概念,通过词义虚化从空间认知域转入时间认知域,即不表处所,表时间。最著名的例子是岳飞《满江红》词“怒发冲冠凭栏处”的“处”应作“时”讲。但在金刊本《刘知远诸宫调》有几例则既不能作处所讲,也不能作时间解:

堪伤处,便是荆山美玉,泥土里沉埋。(卷二;便是:便似。令人伤心的是,刘知远就像美玉被深埋在泥土里)

虽得身荣,一事不全处:兄嫂堪恨如狼虎,把青丝剪了尽皆污(兀)。(卷十二;兀,剃除。虽然得到荣华,但有一样不圆满的,就是头发被凶狠的兄嫂剪去)

交人难忘处,把俺夫妇薄贱。(卷十二;让人难忘的是,兄嫂把我们夫妻侮辱)

以上三例中“VP处”的“处”用在复合句前一分句之末,上一分句举出一种情况,下一分句申述其原由或具体情况,“~处”相当于文言的“者”,可对译为“……的”或“……的是”。跟结构助词“的”b'c'式相对应。元明其他文献中还有用在反问句中的用例:

(郓哥):“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

(武大):“我只是这般模样,有甚么吃得肥处?”(《水浒传》25回)

“主人家哥,休怪,小人们这里定害。”“有什么定害处?吃了些淡饭,又没什么好茶饭。”(《老乞大谚解》77)

把这生分忤逆呆种杀了有什么多处!(《朴通事谚解》中219)

“有什么吃得肥处”犹言“有什么吃得肥的”,“有什么定害处”犹言“有什么打扰的”,“有什么多处”犹言“有什么多的”(也即“多什么”),其中“处”都相当于助词“的”。

5.2“怕里”

宋词中有“怕里”一词,其义相当于怕的是(例引自张相书)。

怕里流芳暗水,啼烟细雨带愁去。(周密《打花游》词)

还怕里,帘外笼莺,笑人醉语。(又《一枝春》词)

心里恨,莫结丁香;琴上曲,休弹秋思。怕里,又悲来老却兰台公子。(马庄父《月清华》词)

“怕里”的“里”跟方位词“底”同义。“底”在唐宋时候常用如“里”,比如杜甫《哀王孙》诗“屋底达官走避胡”,“屋底”即屋里;前举王武子《朝中措》词“不如画底鸳鸯”句,“画底”即画里。是知“怕里”义同“怕底”,由此也可以看出“底”与方位词的关系。

附注

①曹广顺(1998)又举出三例C式的“者”: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后卓故部曲收所烧者灰,并以一棺棺之,葬于郿。(《三国志·魏·袁刘传》注引《英雄记》)|时净饭王为王太子,造三时殿……拟冬坐者殿一向暖,拟夏坐者殿一向凉,拟于春秋二时坐者,其殿调适,温和处平,不寒不热。(《佛本行集经》12)

②《史记》中有“名+所+VP”格式中“所”相当助词“之”的用例:《禹贡》九州,各因其土地所宜,人民所多少而纳职焉。(《平准书论》)|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熟。”(《六国年表》)

③与“自许”相对应,《朱子语类》中有“自底”。如:“只守著自底便了。”(卷38)

④《敦煌变文集·庐山远公话》:“善庆闻语,转为高声,摇(遥)指道安许……”“遥指道安许”实即遥指道安,“许”义已虚。

⑤蔡美彪(1955)注:根底“实蒙古语助词之意译,一般用于名词或代名词的与格(第三格),略相当于汉语副动词的‘对’‘对于’或‘给……’。《元秘史》旁译中每以‘行’字译之。有时根底亦用来译蒙古语领格(第二格)的语助词,略与汉语的‘属于’相当。”(P.6注③)

参考文献:

1 蔡美彪 1955 《元代白话碑》,科学出版社。

2 曹广顺 1995 《近代汉语助词》,语文出版社。

3 ─── 1998 《〈佛本行集经〉中的“许”和“者”》(待刊)。

4 董秀芳 1998 《古汉语中的后置词“所”》(待刊)。

5 冯春田 1991 《近代汉语语法问题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

6 ─── 1992 《隋唐五代汉语研究·唐五代某些语法现象浅析》,山东教育出版社。

7 江蓝生 1988 《魏晋南北朝小说词语汇释》,语文出版社。

8 ─── 1998 《后置词“行”考辨》,《语文研究》第1期。

9 梁晓虹 1994 《佛教词语的构造与汉语词汇的发展》,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

10 吕叔湘 1984 《汉语语法论文集·论底、地之辨及底字的由来》,商务印书馆。

11 梅祖麟 1988 《词尾“底”、“的”的来源》,《史语所集刊》。

12 石毓智、李讷 1988 《汉语发展史上结构助词的兴替——论“的”的语法化历程》,《中国社会科学》第5期。

13 太田辰夫 1988 《中国语史通考》,白帝社,中译本《汉语史通考》,重庆出版社,1991。

14 王力 1980 《汉语史稿》中册,中华书局。

15 袁毓林 1997 《“者”的语法功能及其历史演变》,《中国社会科学》第3期。

16 章炳麟 1915 《新方言》,章氏丛书。

17 周法高 1959 《中国古代语法·称代编》第七章,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18 祝敏彻 1982 《〈朱子语类〉中“地”、“底”的语法作用》,《中国语文》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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