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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温庄人物琐记——小柱子

 故人旧事2020 2021-01-21

温庄人物琐记——小柱子

/沈明

题记:那些曾经给予我们一代知青精神上、物质上些许温暖、同情和慰籍的人们,或许都是些小人物。他们没有高唱大风、没有惊天动地、没有谆谆教导,更没有装腔做势、作威作福。他们只是用他们心灵的本色、朴素的做人,潜移默化地熏陶、感染和激励着我们。他们让我们在理性地触摸历史的冰凉时,心里常常潮涌起阵阵温热的涟漪……


小柱子的大名应该叫孔祥柱。他是我们温庄二队队长繁义哥的小三。我插队的那个时候,他才四五岁。

小柱子长得特别喜人,矮矮的个子,挑着一颗四方四楞的大头。农村的孩子一般都晒得黑黝黝的,可这小柱子却长得细皮嫩肉的白里透红,加上一双圆圆的黑亮黑亮的眼睛,让人一看就喜欢。

繁义哥一家人都拿我很亲,特别是繁义哥的母亲,我叫她大娘。每次我到繁义哥家去,大娘不论在干着什么都要放下来,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从上到下那么痛爱那么深情地打量着我,让我顿时感到慈母般的温暖和呵护。还有我那可亲可敬的繁义嫂子,有时她一句关心的话,竟让我潮涌半天,泪眼盈盈。

由于我们的亲近关系,繁义哥的几个孩子都亲热地叫我沈明叔。繁义哥当时有四个孩子,老大祥明,老二是个女孩叫小荣,老三便是小柱子,后来又生了一个小女孩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孩子多,年龄又小,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非常艰难。所以老大祥明,老早就替家庭担起了担子。我经常在村巷里碰到他,不是挎着一大篮子草就是背着一大捆柴禾,身子压得弯弯的,呼哧呼哧地走过来。不论多累,他见了我总要停下来,毕恭毕敬地喊一声“沈明叔”。当时真让我从心里感到热乎。十几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由于过早的长年劳动,营养不良,身体又矮又瘦。

在这贫困的家庭里,小柱子却得天独厚地享受到了他哥哥姐姐少有的欢乐无忧的童年。他每天和村里一群呀呀叫唤的孩童们疯玩疯耍,不饿不回家,回家就吃,吃完了就走。由于我天性就特别喜欢小孩子,所以这些孩子们也就特别偎乎我。只要我一收工,院子里马上就会涌来一群光着屁股蛋的小孩,吱吱呀呀围着我,让我给他们讲故事,或者非让我搞个恶作剧之类,弄他们一身水、一脸泥巴什么的,非常开心。这些孩子不论辈分,大的小的统统一律叫我“沈明叔”,小柱子就是他们的头。

有一年夏天,我留在家里办“批林批孔”的宣传壁报,就听见外面一声脆亮的“沈明叔”,接着呼啦啦涌进来一群光腚孩子。孩子们看到我画的画,非常惊奇,一个个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出了神。忽然,小柱子冲我说:“沈明叔,俺让你画画俺!”

我说:“行,你站着别动,一动也不能动,我就画你。”

小柱子果然听话,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让我画。我就给他画了——方方的头、大大的脸、一对黑黑的圆眼睛、小鼻子、小薄嘴唇……画完以后,孩子们高兴得又蹦又跳,呜呀乱叫,都争着要让我画他们。

我瞥了一眼得意的小柱子,说:“柱子,你底下那个小鸡鸡画不画?”

没想到,这一丝不挂的小柱子脸竟腾地一下红了,通红通红的,就像块大红布。他用两只小手狠命地捂着那个地方,拧着眉头直嚷嚷:“不画这里!不画这里!”

看他急得那样,我笑着说:“行啊,不画那里。你把手拿开吧。”可是小柱子的手说什么就是不离开那里了。

看看天快晌午了,我还得赶紧画画,就想让孩子们出去。可他们谁也不想走。我瞅了他们一会儿,想出个办法来。我问他们:“喂,你们愿意当解放军吗?”

“愿意!”孩子们齐声喊道。

“那好。现在排好队,一个个过来,我让你们参军。”说着,我先把小柱子拽过来,用红墨水在他头上画了一颗五角星,又在他脖子下锁骨上画了两个红领章。孩子们一看,都乐得呀呀直叫。我说:“别急,一个一个的来。”就这样,我一口气让十几个孩子全都“参了军”。

画完以后,我让他们站成一排。一瞅,嘿!别看都光着腚,额头上的红星和脖子上的红领章齐刷刷的,还真是那么回事。我说:“柱子,你当班长,喊一二一,游行去吧。”

小柱子果然喊起了口令。我趁他不注意,冷不防在他小鸡鸡两边抹了两道红杠。这下可了不得了,小柱子弓着腰用手捂着小肚子,再也不直起腰来了。

我喊了一声“立正”,孩子们都挺胸直腰,惟独小柱子弯着腰。我朝他又喊了一声:“柱子,站直了!”小柱子弓着腰抬起一脸的苦相,哀求道:“沈明叔,嗯,嗯,沈明叔……”我强忍住笑,朝大门口一指:“解放军马上出发,围着庄转三圈!”孩子们一甩手,便一二一地走出了院子。

我跟了几步出来,见一队光屁股孩子神气活现地齐步走着,嘴里还煞有其事地高喊着“农业学大寨!农业学大寨!”惹得不少人在看。惟有小柱子还是弓着腰,双手捂着小肚子一拐一拐地在头里晃。那模样,差点没把我笑岔了气。

吃午饭的时候,繁义嫂子突然找我来了。她有点着急地问:“沈明,你怎么弄的?小柱回家两只手就光捂肚子,饭也不吃了。我硬给他掰开一看,小鸡都搓红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跑到繁义哥家去看看。一进门,见大娘正在用水给小柱子洗。小柱子一见到我,苦哧白咧地说:“沈明叔,红领章不能画在这里。”

我过去一看,不过是红墨水把小鸡给染红了。我回头跟繁义嫂子说:“没事,嫂子,红墨水染的。”繁义嫂子捶了我一拳,嗔道:“你是真能闹腾!”我转身走了,听到小柱子在后面还喊着:“沈明叔,过晌俺还参军!”

有一天中午,我从地里回来,经过我们住的那个巷子口时,见一大群孩子围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我走近一看,见繁义哥的女儿小荣拿着一只半青半黄的杏正在炫耀。孩子们个个伸长了脖子,直勾勾地盯着小荣手里的那颗杏子,嘴里争先恐后地喊着“荣姐姐,俺和你好。”“荣姐姐,俺和你好。”……小荣则把那颗杏子咬破了一点皮,然后拿着依次让孩子们舔。舔到杏的孩子都美得直呱嗒嘴,舔不到的就急得一个劲地央求。

看到孩子们这个样子,我的心不由得吱吱吟叫起来。正在这时,小柱子突然势不可挡地闯了过来。他气势汹汹把孩子们一个个地拨拉开,冲到姐姐跟前,一把抢走了杏子。气得姐姐小荣哇哇哭了起来。我正想上前去说说柱子,就见他拿着杏已跑到了我跟前,小手高高举着,说:“沈明叔,给你吃。”

啊呀!这个小柱子。我心里訇地一下喧腾起来,一股热热的酸液涌到喉咙咕咕上下翻了好几番。我蹲下来,摸着小柱子的头,笑着对他说:“柱子,我不吃,快还给姐姐去。”

柱子瞪着小圆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把杏一直送到我嘴边上,极认真地说:“沈明叔,就给你吃。谁都不让吃!就给你吃!”

望着周围孩子们那焦渴的眼神,我鼻子不由一酸,声音都有点发哑了。我接过杏子,来到小荣跟前,悄悄把杏塞给了她。然后,我回头看了看小柱子,说:“柱子,走,跟我来。”

小柱子很听话地跟着我来到宿舍。我从背包里找出一包以前回家带来的糖块,抓了一把递给小柱子,说:“柱子,拿着,出去给令各(孩子名)他们分分,啊?”

小柱子瞅见那花花绿绿的糖块,小眼睛倏地一亮,小手本能地就冲着糖伸了过来……然而,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伸出的手在半路上停了下来。他瞪着眼睛望望我,怯怯地摇摇头,很为难地说:“俺——不,不——要。”

“怎么啦?沈明叔给你的,你敢不要?快拿着!要不,我就不和你玩了。”我故意一板脸。小柱子这才又把小手伸出来。我剥了一块糖放到他嘴里,又往他口袋里装了两把,叮咛了一句:“一人一块,别打仗。”

“知道了,沈明叔!”小柱子脆亮地答应着,又蹦又跳地走了。

不大一会儿,我听到院子外面小柱子扯着小嗓门在喊:“站好了!排好队!沈明叔说了,一人一块!”

前次回庄,我见到了他哥哥祥明。祥明如今已变成一个历经沧桑的实实在在的庄稼汉了,还是当年那样亲热,只不过我们都已并非当年那样的人了。

我问起小柱子,祥明说,柱子出门了,没在家。

柱子,沈明叔好想你啊!

写于2000年10月
 

作者近照及简介:

沈明,笔名木雁、网名石头,1951年生于山东省济南市,退休于中铁十局;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著有个人诗词辑选《木雁行白》、散文集《潇洒人生》、自选小说集《心祭》、长篇传记文学《风雨写生——著名国画家张彦青传》《忠诚——济南空军医院原副院长王宝俊传》,201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又再版了补充后的《风雨写生——张彦青传》;先后编辑、主编过《丹青谱——山东省国画家传》《走向新世纪》《无愧岁月》《情系十三中》《天下知青歌曲集》等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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