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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到潼关

 石榴花文艺 2021-01-23

四到潼关
文/朱鸿

潼关近一些,到潼关比较方便。

1992年去了一次,1995年去了一次,2012年去了一次,2019年8月5日,星期一,我去了一次。1995年那一次,是随朋友玩的。2012年那一次,完全是为了观察渭水在潼关一带是否返清,直去直回,没有逗留。

这一次到潼关是在夏天,夏天毕竟是夏天,潼关风不通,甚为闷热。我指的是老城,老城才有意思。

我对潼关老城的布局并不陌生,遂按部就班地南一瞅,北一瞅,东一望,西一望。终于登上水坡巷村的一个阁楼,向四方环顾着。

潼关基本上还是废墟,其原因显然是当年修建三门峡水库,让居民搬离导致的。走人是为了蓄洪,然而一旦走人,老城便毁。

尽管早就没有南门和北门了,但地理上的南门和北门仍在。一个老人挥手说:“从南门到北门的路,就在那一片破房之间。”1992年我从这里走过,路窄,不过两边的屋舍还疏索地住着居民。现在的路宽了,可以通汽车,然而不住居民了。

老城仿佛正处于一次颇有深度的改造之中。我曾经走过的那一片破房都腾空了,显然要拆迁,此乃改造的根据。谋求经济发展,一个重要途径是把老城改造成旅游重地。一些新的建筑,包括寺庙、道观、店铺、客栈和博物馆,皆从废墟之中冒出。建筑都是新的,不过其样式、所用砖瓦、所装门窗,皆流露着传统的意味,似乎皆扮演着或明或清的角儿。酷热的阳光之下,这些新的建筑的颜色强烈得刺眼,也刺心。

我闯入了水坡巷村,并在这里久久盘桓。无不是老人,三三两两,坐在门前。残垣断壁,难觅生气。

这个村起于南原,并沿南原扩张。所谓南原,指秦岭北麓向黄河延伸的一个台地。当潼关居民必须搬离的时候,此村因为所处位置高亢,没有安全隐患,遂得以保存。然而老城十户九撤,谁为生产者,谁为消费者,这个村怎么发展,尽是问题。此村曾经有三个自然村,人口两千余,几十年下来,现在仅有人口三百余,不过一百户吧!青年几乎都在外打工,女子易嫁,男子难娶,遂一直衰落,以至寂寞。

一个老媪说:“这个村开始叫血坡巷村,以后改为水坡巷村,以后又改为东风巷村。”

一个老翁说:“东风巷村就没有叫响。”

老媪说:“李自成在南原步兵列阵打清军,清军又从上向下打,打得血流成河,沿坡流下,所以叫血坡巷村。”

老翁说:“血坡巷村叫着不详,改为水坡巷村了。”

水坡巷村也在改造之中,而且看起来接近完成改造了。1992年我到这里,觉得还有一种自然的状态,石头、砖瓦和树,自然地融为一体,颇为舒服。

改造以后,这里竟变成了石头的世界。路面是石头,路堤是石头,以树根为圆心砌成一个圈,用的也皆是石头。石头的世界不仅感觉尖硬,而且阳光普照,顿生焦躁的感觉。石头发白,闪烁着金属之光。在这个石头的世界里,树都苟活着。有一棵椿树死了,树根已经朽烂。树根如墩,黑不可坐。有几棵槐树,斜梢向天,是因为它们在这里起苗迎风,活了几十年,上百年。树枝岔开,状有痛苦。

水坡巷村东西一排,盛时长足数里,今剩半里左右。开门者少,关门者多。门是旧门,漆皮剥落,不过这也是老城罕有的纪念了。

潼关东门至北门一段的城墙,因为要拦截和阻挡黄河的冲击,遂在当年修建的时候向地下挖掘10米余,打梅花桩,并用石条一层一层地向上砌。石条之间的缝隙,灌以糯米汁,再钉以铁耙,铆扣而成。

这一段城墙,大约1000米。资料显示,明清以来,黄河洪涨洪平,从来没有摧残或摧跨这一带。改造之际,也刨出了这些石条。看起来它们沉重,结实且坚固,黄河对这些石条所砌的城墙也真是无可奈何!先贤当受敬畏,他们对工程一点也不捣鬼。

我到了黄河岸上,感受着它东流的势力。它像绳子似的,勒出了峡谷。它像刀子似的,砍出了峡谷。它像锯子似的,刺出了峡谷。黄河携带着泥沙、蓬蒿和木桩,滚滚而逝。没有浪花,也没有声响,不过这种沉默更显出了黄河的势力。

渭水与黄河交汇之处,浩瀚缥缈,闪烁着远方的中条山的幻影。风凌渡并未通航,不过从陕西这里望过去,黄河在山西那边擦崖而涌的样子,也仿佛看得见。

满天的阳光倾泻而下,不过空旷,有风,我仍觉得黄河岸上可以徜徉。我走着走着,迎面碰到一个不古不新的建筑,读碑文才知道此乃抗日战争时期的碉堡。

碉堡只不过几平方大而已,孤立、残损,周围什么也没有。它对着黄河的一面是方型的炮孔,背着黄河的一面敞开着,显然遭到了切割。墙的立面用水泥涂抹了,似乎是在掩饰某种错误的切割且捣毁的荐子。还有几处补着红砖,也露出了材料不符年代的伤疤。炮孔旁边及局促的碉堡空间,都有烟火熏过的颜色。

日本军队在1938年占领风凌渡以后,企图打入关中,而中国军队则坚守潼关,反复击退他们。中国军队的炮弹发挥了主要作用。从碉堡发射的炮弹雷厉而锐利,始终压迫着日本军队。

潼关的碉堡,黄河岸上的碉堡,显然不是这一个。一个太孤悴,太孤单,太简,太弱,不能构成中国军队的工事,不能抵制日本军队的攻击。

“碉堡应该是一个连着一个,从而成阵,如此,日本军队才没有打入关中。”

我说着,离碉堡而去。

函谷关是关中的东门,潼关也是。历史上,潼关攻防战足有四十多次,但愿对日本军队的阻击是最后一次。

二〇一九年八月九日草创,二〇二〇年五月六日定稿,窄门堡

原载延河2020 年11期


(作者简介:朱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协会会长,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主任。有30多种散文版本行世,具代表性的有《西楼红叶》《药叫黄连》《夹缝中的历史》《人生的爱与智》《关中是中国的院子》《长安是中国的心》等。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选集。获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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