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 请 期 待 《百科》塑我编辑观(3)——体验编辑邻接关系 本公众号获作者授权,将连续登载以上文章 欢迎关注 《百科》塑我编辑观(3) ——从《哲学》卷出炉前后说开去 王德有 体验编辑邻接关系 我想做个好编辑,把文化再度创新作为编辑工作的灵魂,站在艺术高度从事编辑活动。标准够高了,工作可以了,乐趣也有了,何必还要苦苦抓住学术研究,把自己累得半死不活?要知道,学术研究纯系个人的志趣,并非事业的需要,也非国家的要求,满可以放在一边,这样可以活得轻松一些。在最累最苦的时候,我曾这样想过。可是我没有放弃。为什么?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编辑工作促进了我的学术研究;二是因为编辑工作离不开我的学术研究。 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的心愿是搞学术研究。你看社科院的那帮朋友,每周去单位转一天,剩下的六个昼夜,任凭自己在学海里畅游。那种心理感觉,那种文化享受,要多么滋润就有多么滋润!说的世俗一点,工资拿得一点也不比我们少,汗水流得不一定就比我们多,成果出来还可以传之四海、记于史册。怎能不令人向往!怎能不叫人艳羡!可是老天不作美,你有什么办法,只好把编辑当成自己的主业,把专业当成自己的副业,抽业余时间进行学术研究。 《哲学》卷的稿件开始进入编辑组之后,这点业余阵地也守不住了,审稿工作开始侵蚀业余时间,没过多久,学术研究便告中断。这种情况延续了一年半,我非常苦恼,有时真想把那些稿件抛到天上去,大喊一声,“还我时间!”每逢于此,我便坐在那里,调整呼吸,不断默念“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说也奇怪,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心境确实有了好转。究其原因,与所审稿件的内容有关。 我是研究中国哲学史的,尤着力于道家和老庄,毕业论文是《论老子“道”概念的产生及其在先秦两汉魏晋时期的演变》。为了写论文,专门研究了汉代严君平的《老子指归》,因为此书是老子学说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却无人做过专门研究,而且版本残缺,也无人整理过。毕业之后,我给自己定的学术目标是出两本书:一本是《道旨论》;一本是《老子指归译注》。前者想勾勒出“道”的发展史,从中总结人类思维的发展规律;后者想整理出一个《老子指归》的善本,古文今译并加注释,以飨来人。这两项学术成果当属填补空白,价值无疑,一想到它们的问世,心里便热乎乎的,充满了生活的情趣。 可是,想归想,做起来谈何容易。不说时间问题,就以学术而言,中国哲学通史虽说有个了解,但比较熟悉的也仅限于魏晋之前。要写出“道”的发展史,隋唐以降不细加研究,就难进展。而研究是否能出成果,也在两说。在校期间,有导师指导,或有难题,随时都可以去找张岱年,有时也去打扰冯友兰,毕业后那就难了。有幸的是,《哲学》卷的编纂工作给我提供了极大方便,使我收益匪浅。 《哲学》卷的稿件,大约五分之一是中国哲学史,作者大都是学界一流高手,他们条分缕析,将已有成果都凝结在了稿中。所做的分析,所给的结论,所用的方法,所蕴的思路,对学术研究大有补益。更难得的是,每份稿子都要经过编写组的集体讨论。张岱年是编写组的主编,汤一介、丁冠之、方克立、方立天,这些大腕都在其间。一共13位,讨论起来那叫精彩。特别是有了不同意见,辩论开来,真是一生难遇的场面。不同的视角,不同的依据,不同的方法,不同的结论,一下子就把学术内涵、哲学要义、学界意见、疑点难点全都翻个底朝天,淋漓清澈,到哪都找不到这么好的课堂。在这个基础上再去研究,那真是站在了巨人的肩上。 也许是因为受了这些教益,当我重新进入学术研究领域时,觉得眼界开阔了许多,思维敏捷了许多,知识丰富了许多,思考深入了许多,所以写作速度也就快了许多。在《哲学》卷发稿时,我的《道旨论》也在齐鲁书社进入了审稿程序,第二年的7月正式出版。 也许是因为受了这些教益,《道旨论》的质量看来还算可以。虽是一本纯学术著作,前后也还印行了2.4万册。获得了1988年“全国优秀图书”奖。全国博硕论文资讯网、台湾大学电子学位服务网、苏州大学2005年博士学位研究生招生参考书目、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中国古代哲学专题研讨”课程、湖南省美术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培养方案主要教材与参考资料,都将其作为参考文献或参考书目列入其中。还有不少学术论文引用它,比如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后王哲平的《豪华落尽现真淳——论“道”在中国古代山水田园诗中的审美映现》,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赵奎英的《从儒家语言观看“文载道”与“诗言志”的歧异》等等。《哲学研究》1991年第2期发表了一篇署名“紫彦”的文章,题目是《〈道旨论〉评介》,5000字。其文曰:“王德有同志著《道旨论》一书,1987年由齐鲁书社出版。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引起了广大读者的兴趣,并荣获第三届‘全国优秀图书奖’,这是一本受读者欢迎、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好书。” 要说我从编辑工作中受到的益处,还不止于此。要知道,《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哲学》卷包括11个分支学科,比如哲学原理、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哲学、东方哲学、伦理学、逻辑学、美学等等。各个分支学科都有各自的方法论,都有各自的切入点,都有各自的理论体系,都有各自的论说逻辑。稿件又是大专家、大学者们写的,精当准确,深入浅出。我们审稿,不能不思考,不能不品评。一思考,一品评,便觉大有意味。再与中国哲学一比较,便觉学术基点在变化,学术视角在变化,学术视野在变化,学术思路在变化。以往分析学术问题,大多遵从传统,单刀切入,自觉不自觉地就进入了前人已踏过的路子,得出了前人已得出的结论,很难有所发现,有所前进。有了多种学科的体验,渐渐养成一种多视角、宽视野的思维方式,渐渐具有了多层次、多角度剖析学术的能力。现在看来,这种方式和能力对我的学术研究很有帮助,否则的话,就不可能在以后的十数年间,完成并出版了《老子指归译注》和另外的8部学术著作。 就拿其中的《智慧论》来说,那可是古代中国、古代印度、希腊罗马哲学思想的对比研究成果。没有《哲学》卷编辑工作对我的熏陶和提升,我一个研究中国哲学史的,大概不会步入古代印度哲学和希腊罗马哲学的领地。《冀东学刊》1995年第2期刊登了署名宋起瑞的文章《一本广论智慧的好书——读王德有先生的〈智慧论〉》。文章说“笔者怀着强烈的求知欲望和虚心的学习态度,反复阅读了《智慧论》……阅读本书,我们犹如置身于作者所主持的沙龙,参加一次广论智慧的大型理论研讨会,古今中外的智慧大师齐集一堂,各展雄才,各述高见,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真可谓学海翻腾,百家争鸣;而主持人王德有先生,以其渊博的知识,坚实的理论功底,巧妙的组织技巧,高超的驾驭能力,搞活了这场沙龙。他以极大的热情和真诚,接待了古今中外的智慧佳宾,他以沉着冷静的态度和高度科学的精神,对各派诸家的理论观点作了客观的总结和品评。”读到这里,我真有些不好意思了,看来作者是有些偏爱,也许是偏爱此书,也许是偏爱付出了辛勤与劳苦的写书人。 要论有意思,还是那本《老子演义》。那是一本稍有一点文学色彩的哲学著作,原是为日本读者写的。说到它的起因,还得涉及《道旨论》。《道旨论》传到日本后,东京地湧社想要译成日文,但是没有成功。为什么,学术味太浓。它的社长不甘心,专程到北京造访,约我写一部《老子》要义浅释,给普通读者看。写成之后,名之曰《老子演义》;除了日文本外,还在大陆出了中文简体字本,在香港出了中文繁体字本,在韩国出了韩文本。 我说这书有意思,不是说这个写作过程有意思,也不是说书的内容有意思,而是说它引出的故事有意思。此书虽说是给普通读者看的,但基本内容是学术层面的,书出后,日本大阪市立大学中国文学研究室将它列为参考书,我并没有感到奇怪。感到奇怪的是,学生们会喜欢它。我接到过好几个做母亲的打来的电话,询问什么地方能买到这本书,说她的孩子想买买不到。有一天我在网上游览,发现2004年2月17日“五色天风”的一幅帖子,在讨论“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些书”,其中居然有《老了演义》。帖主说:“对我影响最大的一部是《红楼梦》,在小学升初中的暑假中读的,一醉三年,整个初中常常浸在红楼的梦里。一部是《老子演义》,王德有写的,在初中升高中的暑假读的, 又是三年。还有就是金庸的著作,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读《笑傲江湖》,到高二读完《鹿鼎记》(高一才知道 读的第一部金庸竟然是二年级时在一本杂志上读的《越女剑》)。这些书对之后我的人生影响巨大,所以有我现在对一切的看法。”《老子演义》会有这么大的魅力?连我都有点不相信。 更有意思的是,诗人朱泉雨先生在网上“文化精品论坛”“原创诗歌”板块写了一首诗,题目是《老子 老子》。还挺长,165行,看起来像是一篇悼文。悼什么?悼《老子演义》。可能这位朱兄把《老子演义》放丢了,于是写诗凭吊。其文曰: 老子 我的老子 …… 如此等等,其他著作就不再赘述了。 也正因为有这十本著作做支撑,我这个编辑方得以在哲学界行走:到高等学府去讲“庄子人生哲学”,比如北师大、清华什么的;免费参加国际学术讨论会,比如在首尔、华沙等地;评审博士论文,受邀参加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比如北大朱伯崑先生、汤一介先生的博士…… 也正因为如此,离开燕园时的那种惆怅,那种失落,那种灰暗的感觉,才慢慢被抚平了。 积二十多年的编辑实践,我可以说一句话,编辑工作与学术研究在时间上是有冲突的,但在事业的进展上却可以相得益彰。不过要有两个前提:其一是要吃得了苦;其二是要找到二者的结合点。 说二者相得益彰,是说编辑工作能促进学术研究,学术研究也能促进编辑工作。学术研究不但能促进编辑工作,而且为编辑工作所必须;离开了学术研究,编辑工作便难以做好。 如果你想要编出好书,就不能不懂学术。进入了新的领域怎么办?最好别进。身不由己,非进不可,那你就要学,就要问,在新领域里做学问;一时不可能成为专家,但要努力成为内行。否则的话,要编出好书,只能是一句空话。 《哲学》卷的编辑工作之所以比较顺畅,《哲学》卷的编辑质量之所以比较理想,与《哲学》编辑组的专业结构大有关系。六个编辑,五个出于哲学系,另一个虽说是学中文的,但在分管美学分支,与其专业也有联系。说实在的,当一个外行编辑,不但与作者话难投机,就是自己做起来,也会缺乏底气。说不到点子上,让作者如何信任你。如果你是内行,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在《哲学》卷全体编撰人员大会上,需要宣讲体例。下面坐着的300多位作者,都是哲学界的高手,你敢不敢讲?不管敢不敢,都得上台。因为我是责任编辑,《哲学》卷的体例是我主持制定的,我不讲谁讲! “各位老师,现在我来汇报一下《哲学》卷的体例是根据什么制定的,为什么是这么个样子。”我上台了,开场白之后,下面安静了下来。坐在第一排的两位女老师还在交头接耳:“百科全书的编辑这么年轻!哪儿毕业的?”一位悄悄问。她在说我。“听说是北大张先生的研究生。”另一位回答。“噢,我说呢!”之后便不再言语。 虽说我有充分准备,但上台的一瞬间还是有些紧张。不过一开口就好些了;听见她俩私语,不知为何,一下子便完全松弛下来,进入角色,正式开讲,而且越来越投入,滔滔不绝。从百科全书的性质到百科全书的功能、语体、检索体系;从百科条目的设置到百科条目的分类、结构、释文解析。一路说了下去。需细说的,以中国哲学史的条目为例,因为那是我的专业;需概说的以西方哲学史的条目为例,浅层知识我还是知道一些;需粗说的以哲学原理的条目为例,好在我是1963级北京大学哲学系的本科生,基本原理不会忘记。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讲起来什么都忘了,只见下面的听众不断点头,忘了他们中的不少人是哲学界的泰斗。回想起来,原因大概出在学术上,讲的具体内容都是哲学,都是我的专业。如果让我去给《经济学》卷的作者去讲,也就只能空讲“体例”,一触具体事例,那准崴泥。 说到审稿,专业知识更是一丝一毫也离不了。什么稿子能用,什么稿子不能用,都得判定。判定的标准,不只是体例,还有内容。虽说社外有个综合编写组,他们审稿,重在内容,兼顾体例;我们社内的编辑组审稿,重在体例,兼顾内容,可兼顾也得顾啊!一般稿子还好说,遇到需要修改的稿子,那就麻烦了,需要我们去面对作者,需要我们写出修改意见,不涉及内容行吗?还以给金先生的那封“退稿信”为例。如果不懂学术内容,不了解金先生的基本观点是什么,不了解学界的公认观点是什么,不了解之所以产生这种分歧的原因是什么,不了解金先生观点的学术价值和学术缺陷,能说到点子上吗?能说得金先生高兴起来吗?像金先生这样的老学者,如果给他讲一堆空洞的恭维话,不把他气死才怪,那你就等着到医院去看望吧! 《哲学》卷审稿,还有一件很麻烦的事情,那就是“合条”。什么是“合条”,就是把几个条目的稿件合成一条。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一个哲学家有多方面的哲学思想,比如基本理论的,美学的,伦理的,逻辑的等等,可我们的作者却是分头研究的,你研究的是基本理论,他研究的是美学,第三位研究的是伦理,第四位研究的是逻辑,按百科全书的要求,“请最合适的作者写最合适的条目”,这一位哲学家的哲学思想就要四位作者来写。稿件经过十几道编辑程序,最后定下来之后,要合在一起。“合条”,可不是把四份稿子放在一起就了事,那要糅,要糅到无隔无缝的程度。这样的条目不少,特别是西方哲学史的部分,比如“赫拉克利特” “柏拉图” “亚里士多德” “霍布斯” “狄德罗” “爱尔维修” “康德” “黑格尔”…… 谁来合?责任编辑。不懂学术能合得了吗? 编辑一定要懂学术,不懂学术不行,不按学术规矩办也不行。我的教训也不少。 《哲学》卷在上海分社看清样,我对普列汉诺夫的著作介绍有疑问,查了半天,分社图书馆没资料。那时的电话不方便,打长途很麻烦。我一懒,就没给作者挂电话,凭自己的记忆和理解,做了修改。结果改错了,书出来后,作者大为恼火。没办法,只好向作者真诚道歉,许诺重印时加以修正。道歉是小事,关键是给读者提供了错误知识,自己很难受,好长时间都像是吃了不洁之物。 二十多年的编辑实践告诉我,编辑工作是一种学问,它的学问形成了一门独立学科,但是在具体编辑实践中,编辑工作却不能独步特行,每走一步,都须由其他学科做伴侣。一个编辑,想要做个好编辑,想要编出好作品,不仅需有编辑学科的学问,而且须有相关学科的学问。相关学科与编辑学科是不可分割的邻接关系,就像一张纸的两个页面,去掉一面,也就等于去掉了另一面。 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20世纪90年代,人事部要取消出版行业的编辑职称。为什么?说编辑工作不是一种独立的专业技术工作,没有清晰明确的专业界定,什么学科的人都在做,什么学科的人都能做。消息传出,新闻出版署大吃一惊。这还了得!这不仅是对编辑工作的极大误解,还涉及多少万人的工作、身份和实际问题。我们的副署长桂晓风同志亲自出马了,要到人事部去说明情况,请求他们收回成命。为了提出充分理由,找到有力根据,晓风的秘书和新闻出版署的人教司分头与出版社联系,了解编辑人员参加学术活动、撰写论文著作、担任学界职务的情况。最后,晓风和人教司的领导拿着这些材料到人事部“汇报”。要论辩才,没有几个能抵得上桂晓风的,他一出马,问题也就解决了,出版界的编辑职称也就保住了,所以,直到如今,出版系统还在评定编辑职称。说到这里,应该给晓风同志记上一功。不过,在我们内部讲,他们拿的那些材料尚没有多大说服力。一是编辑写有编辑专著的当时还不多,不像现在,编辑学的著作已有200多部;二是担任学术职务的倒不少,但大多是编辑学之外的学术职务,比如哲学的、社会学的、政治学的等等。这些材料还难以说明编辑是一个独立的专业。可是它倒反映了另外一种情况,说明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在编辑工作中有所成就的编辑,大都与其他学科的学术研究有联系;他们的编辑成就一方面出于自己的努力,另一方面也出于其他学科的学术功底。 我比较幸运,是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当编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从早期开始,就养成了重视学术的好风气。当时分管编辑业务的副总编辑闫明复,曾在职工大会上明确说:“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不是一般的出版单位,它是一个半学术性的机构。”分管社会科学编辑部的副总编辑石磊同志也十分重视学术研究,十分重视在学术上有所成就的编辑,为编辑们的学术研究创造条件。社会科学第二编辑部的博士杨光辉要去美国做访问学者,老石和社会科学第一编辑部的主任丘国栋专程到机场送行,嘱之再三,希望到期后回社工作。光辉很感动,没有辜负前辈的嘱托,如约返社,又为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奉献多年,后调妇女出版社任社长。写到此,衷心希望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能发扬传统,将编辑与学术作为立社的两根支柱。 作者简介 王德有,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原副总编辑,编审。曾任中国编辑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2002年获第四届全国百佳出版工作者称号。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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