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蜂窝堡 作者 雪 鹰 第一卷 29 腊尽冬残,吴之甫回到了蜂窝堡。这是他二月底到张截港上任后第一次回到蜂窝堡。在过去的大半年时间里,他都没离开张截港一步,就是八月间他儿子降生,他也没回来。他初到张截港时,张截港的形势比他来的途中估计的还要严峻,民众的怨声和生活的承受力均已达到了极点。他一到那儿,立即下令开仓放粮,还逐一拜访了当地的乡绅和大户,希望他们能把囤积的粮食低价卖给民众,或者干脆设施粥点,让民众有一口饭吃。他的这一提议并没有得到那些乡绅和大户的响应,他们反而串通一气,进行抵制。这让吴之甫十分恼火,本想抓几个法办,又觉得这样不妥。他通过调查,发现那些乡绅和大户,都把眼睛盯着家住张截港街上的张乡绅,也就是在县咨议局任职的张世昌。只要张世昌不带头,其他乡绅和大户就都不会行动,也不敢行动。吴之甫想了一夜,决定去会会张世昌,先晓之以利害,看看他态度再说。那天,张世昌正好从县里回来,听说吴之甫来访,便让家人把吴之甫请进客厅。吴之甫在客厅坐了好一会,张世昌才从里间慢吞吞踱出来。“哎呀呀,得罪得罪。小弟昨夜偶感风寒,正卧床休息,不知司官大人光临,未能远迎,还请海涵。”张世昌挤出一脸笑意,对吴之甫又是抱拳,又是打躬,末了,回头看了一眼管家。“怎么没给司官大人上茶?”管家见说,急急忙忙跑进去,不一会便端了两盅茶出来。吴之甫同张世昌见礼后坐下。他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抬头环视张世昌的客厅。那客厅装饰得十分豪华,摆设也非常奢华,最引吴之甫注意的是客厅座堂左边的门楣上挂着一口脸盆大小的铜制西洋钟,正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其次是右边的山墙下,摆着两个半人高的景泰蓝花瓶。吴之甫徐徐站起,缓步走到那两个花瓶前,仔细瞧了瞧,又伸手轻轻摸了摸,然后摇摇头,叹了口长气。张世昌被吴之甫的这番举动搞得莫名其妙。在吴之甫环视客厅的整个过程中,他的眼光全都落在吴之甫身上,两个眼珠子无不随着吴之甫的举动滴溜溜地转。在他心里,这个小小的司官一言不发究竟想干什么?其实,在听说吴之甫来访的那刻他就打定了主意,别的事兴许还可以商量,要低价卖粮或设什么施粥点那就免谈。他在心中暗暗冷笑:吴之甫,你初来乍到,千万不要低估我张世昌的能量;要是这样,那你最好去问一问前任司官;眼下,连娄知县对我都要礼让三分,你又能把我怎样?张世昌正想着,见吴之甫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越发摸不着头脑,不知吴之甫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便禁不住问:吴之甫并不接他的话,而是问:“张兄世居此地多少代了?”张世昌一愣,心想,这家伙难道是要同我攀本家吗?不对呀,他姓吴,我姓张,八杆子也打不着呀!但他还是如实地说:“先祖是嘉靖年间迁居此地的,算来已快四百年了。”“司官是说……”张世昌更加糊涂了,他猜不出吴之甫究竟要说什么,便在心里骂道,好你个兔崽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跟大爷我捉迷藏。“张兄,我是说从你先祖迁到此地发展到你这代,快四百年,实在不易啊。”“实在不易。对,实在不易。”张世昌跟着附和了一句。“我听说这张截港的名字,也跟你先人有关。不知是不是?”吴之甫慢不经心地问。“这个的确跟我先人有关。屈指算来,大概是万历年间吧,我们这房出了个叫张截的太叔祖,为了地方百姓出行之便,出资在前面的河边修了个港口,承众百姓抬爱,非要以我这太叔祖的名字来命名,后来叫得顺口了,连这个地方也都叫‘张截港’了。”张世昌语带夸耀,一脸得意。“你张家在此能成百年望族,看来还是得亏你这位太叔祖啊。”“如果不建港口,这里就不会发达;不发达,后来人或许就不会在此安居乐业,也许会再迁他往,那么就无法替你挣下这么大的家业了。你说是不是?”吴之甫笑笑。这是他第一次对张世昌笑。“世代这么久,家业这么大,只是……”吴之甫又摇了摇头。“只是什么?司官大人不如明示。”张世昌见吴之甫又一次摇头,不免有些恼火,也有些犯疑,还有些着急。“张兄是个明白人,岂不知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道理,哪还用得着我明示?”吴之甫微微一笑,便要起身告辞。“司官大人请宽坐,不才有事请教。”张世昌见吴之甫起身,急忙请他坐下,并向立在一旁的管家努努嘴,管家会意,连忙进后堂端出两锭元宝出来,放在桌上。张世昌谦卑地笑了笑,向吴之甫作了个揖,“在下愚钝,恳请大人明示。些须薄礼,不成敬意,望大人笑纳。”吴之甫见张世昌态度变得谦恭,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见效,便坐下来,慢悠悠呷了口茶,微微一笑,“如果我明示,张兄不一定就听,还是不明示为好。”“我来张截港上任,娄知县特地叮嘱我,‘如果有什么困难,你就去找张世昌张乡绅,他定会全力支持你的。’当时,我斗着胆子问了娄知县一句,我说,‘要是张乡绅不支持,我怎么办?’娄知县又对我说,‘他不支持,就叫他自己绑了来见我。’因为有娄知县这些话,今天我才专程来拜访张兄。”“娄知县还告诉我,说张氏在张截港是百年望族,历代都急公好义,怜弱扶贫。你只要是为平息民怨,稳定情势,保一方平安,张乡绅都会支持的,绝不会有半点折扣。”“前几天我来张截港,一过汉江,便走访了一些百姓,由于去年洪灾,他们现确实是家无斗粮,有些人家顿顿吃糠咽菜,少数几家已开始剥树皮了。我们不赶紧赈灾,定会酿出大祸。如今京山、竟陵的民众,听说已闹腾起来了,他们抢大户、杀奸商;假如张截港民众也跟着闹起来,张兄,你这百年基业,恐怕……”吴之甫说到此,又故意停了下来。张世昌见吴之甫如此说,也感到事态严重,他色厉内荏,说:“听说娄知县已知会四十一标移驻张截港,料想他们是不敢闹的。”“四十一标吗?”吴之甫故意问了一下,“他们不来还好,来了,恐怕你吃得亏更大。”“张兄,我说你是个明白人,你怎么这会又装起糊涂来了?”吴之甫顿了顿,盯着张世昌,“四十一标来了,虽说他们吃得是皇粮,但皇粮从何而来?还不是从百姓那儿来。张截港的老百姓一个个都只剩下一条命了,拿什么给他们?既然老百姓没东西给他们,那他们就只好找你们这些大户。到时,他们用枪顶着你心窝,你是给,还是不给呢?”“前些年熊家嘴也闹灾荒,当时我就动员熊家嘴的大户,要他们打开粮仓,广设施粥点,他们都听了我的话,也就免遭了四十一标的勒索,既赢得了好名声,又少受了损失。再说,表面上看你施舍了粮米吃了亏,实际上保住了百年基业,保住了一家老小性命。现在,张截港的乡绅大户都把眼睛盯着你,那些嗷嗷待哺的百姓也把眼睛盯着你,真有一天他们闹起来,你可是首当其冲啊!那时,抢你的粮食就是小事了啊。”张世昌一脸乌青,沉默了好一会。“理的确是这个理,但你身为司官,保境安民是你的职责。你总不能看着百姓冲进我的屋子而不闻不问吧?”见张世昌仍不听自己的劝告,犹作困兽之斗,吴之甫微微一笑。“我一上任,就赈灾放粮,可是县衙拨下的粮食也毕竟是有限的,老百姓若知道你囤积居奇,见死不救,他们到底是恨我呢还是恨你?这不需我多说吧。退一步说,我就是真的没保住你的安全,大不了被撤职。可是你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那就真不划算了。——好啦,我还要到赈灾点去看看,回去后再写个呈文上报娄知县,一切由娄知县定夺吧。告辞。”张世昌见吴之甫要走,立即傻了眼,赶紧拦住吴之甫:“司官留步,司官留步!你要我怎么做,我一定照办!”吴之甫见张世昌如此说,便刹住脚步。“你赶紧开仓放粮吧。等民怨平息后,娄知县定会给你颁嘉奖令。”吴之甫离去后,张世昌才发现那两锭元宝还在桌上,本想揣着去追,但料想吴之甫决不会要,也就罢了。他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走了好一会,才把牙一挫:“管家,贴出告示,明天开仓放粮。”第二天一大早,张世昌果然开仓放粮了。吴之甫又接连拜访了其他的乡绅大户。这些乡绅大户见张世昌开仓放粮,他们也一个个跟着效仿。老百姓有了粮,心中的怨气也就一下子没了。那从莲华市移过来的四十一标,只在张截港稍作停留,便开往了竟陵、京山。吴之甫立即给娄知县写了呈报,大大夸奖了张截港的众乡绅。张世昌接到县衙颁发的嘉奖令,喜出万分,专程来司官衙门感谢吴之甫。吴之甫又加慰勉。为了感谢张截港的众乡绅大户,吴之甫特在端午那天在司官衙门举行了个茶话会,以茶代酒,向到会的各乡绅大户表达了谢意。当初,娄知县把吴之甫调离熊家嘴,的确是担心他在熊家嘴干久了坐大;把他调往张截港,又确实是故意难为他。谁知他到任不到一个月,就平息了那里的民怨,觉得真不能小觑他。对娄知县的意图,吴之甫也心知肚明。他觉得只有兢兢业业把事做好,当一个好司官,娄知县才抓不到他的辫子。中秋的时候,家里来信,说何缨生了个儿子,他高兴异常,但没有回去,只是让何应奎代他回去了一趟,顺便到曹文俊处打听了一下蜂窝堡的情况。当何应奎回来告诉他,蜂窝堡的事一切都在按照当初他同曹文俊所计划的那样顺利发展,他心里也就更踏实了。这一年张截港年成不错。进入冬天,为了防盗,他按照以前熊家嘴的做法,要各民垸组建团练,保境安民。到了年末,张截港家家欢乐,一派繁荣。他这才向娄知县请假,回到了蜂窝堡。吴之甫见到他襁褓中的儿子,想到自己年近三十方才得子,心中的欢欣真是难以言表。此时,他头发花白的母亲看见儿子牵着孙女、媳妇抱着孙子进屋拜见自己,老人家乐得合不拢嘴。何缨由于操劳,眼角已闪现出几丝鱼尾纹。吴之甫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为小儿摆几桌酒。蜂窝堡各姓头人都来了,他们共同举杯,向吴之甫道贺。回张截港之前,他又抽空回拜了曹文俊、汪永廷等。这天,阳光暖照,田野里的麦苗、豌豆和油菜等庄稼在经历了一场大雪后变得清新而有生机,显露出春回的迹象。蜂窝堡静卧在太阳底下,宁静,妩媚。他同曹文俊先到横台上看望了汪明魁的父亲。汪光烈更见老态了,走路都有些打颤,说话也有些结巴。汪明达、汪明凯都十分孝顺,但他更加思念他的长子,有几次他甚至逼老二汪明达去武昌找那个已经两年没有音讯的大儿子。汪明达自从辞去拉家场团练小队长一职后,就一直在家里照料他,他似乎仍不满意。从汪光烈家出来,吴之甫、曹文俊一路上唏嘘不已,他们觉得真不知该如何说汪明魁。顺着南塘河堤,他们向南塘走去,向汪永廷的家。汪永廷家就在南塘旁,站在房子西头的山墙下,就可以望见南塘。塘水清澈透亮,散出缕缕寒意,铺满阳光的塘面,像一面镜子,又像一个静卧着的处子,让人心生喜爱又神情凛然。汪永廷因长年在外,房子已年久失修,破烂不堪;家里的摆设也极其简陋。吴之甫看到这些,想到汪永廷这些年为了生活背井离乡,如今又为了家乡舍弃在外谋生,心里非常感动。他激动地对汪永廷说:“汪兄桑梓情深,为了蜂窝堡,甘愿放弃在外坐馆,真让小弟感动。”“之甫过誉了。我生于斯长于斯,能够回乡效力,本是我的夙愿。”大家客套一番后坐下,就蜂窝堡以后的事,三人交换了意见。他们一致认为,要继续抓好新式团练的训练,继续做好保密工作,不能让梁长青嗅出什么异味,也要保藏好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买回来的枪支弹药,条件许可时,还可以再去买几条回来,五条枪实在是太少了。吴之甫还向二人建议,把蜂窝堡的猎人组织起来,组建一支火铳队;还要充分发挥好鹳头垴铸犁铧的作用,让他们铸几蹲灌子炮。从他的观察,朝廷而今已是山雨欲来,外面的乱象,不是一言可尽的,表面的平静,掩盖不了天下将要大乱的迹象。眼下的这种平静,是暴风雨即将到来前的死寂……这天,他们直谈到太阳西沉才离开汪永廷家。第二天,吴之甫就告别家人去了张截港,连春节都没在家里过。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申明:本平台部分图片、音乐和歌曲来源于网络,主要目的在于分享信息,让更多人获得相关内容资讯,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权益,请及时告知,本平台将尽快删除,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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