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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开垒:卫生科长

 昵称815848 2021-01-23

徐开垒

(散文家、编辑)

缪老先生的卫生科,对于这小城的居民,是一种心灵膜拜的殿堂。

“这么说你的孩子病了吗?”

“是的,昨晚上又发了一夜的热。”

“那么你最好请谁来诊一下。”

“但是请谁呢?你替我想想?”

“唉,要是缪科长还活着……”

当太阳刚从东山升起,当人们刚刚从家里胡乱地吃过早饭,或甚至连早饭也未吃便走到街上来,在小菜场里,在低矮的街屋屋檐下,我们听见有人在这样的一问一答。这是一种多么烦闷、多么无可奈何的谈话呀,他们连一个医生也请不到! 一个看病的,一个够他们信任的,一个有本领能够使他们平平安安过活,使他们的孩子成天跳跳蹦蹦的,那个卫生科科长,缪科长缪道群先生,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啊?在生前,他是一个慈善的老人,一个沉默寡言,整日埋头在他的“试验室”里的人。当人们跨进门去看他,对于他们贸然闯入,他们无需向他致歉,——在这一个“科”里,对于科长先生,没有一个人为他执行通报,没有一个人需要通报;人们只在试验室门前轻轻地喊一声:

“缪科长,我们的孩子又拉肚子了。”

于是这位老好人就从他成堆的试验管里挣出头来,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他的眼睛越过镜框来瞧那前面的客人,他说:

“那么他的大便呢?”

他的大便,那孩子的粪便,这位不速之客早已随身携带来了。这时他就把它交上。

那位客人走了,科长先生又恢复了他的工作。他重新坐上一张高而窄的独人凳,同时又把桌上的一架显微镜移了过来,接着他把玻璃片配上,开始检验粪便。

显微镜,这老家伙,她陪伴他有二十九年,一如世间所有的白发老妇,她越老越变成执拗,她的眼睛已经花了,她的精力已经衰微了,但是她偏不肯认输,她常常指鹿为马。

然而这并不足以使缪科长气馁。一个真正能够了解人的人,对方的缺点正足以表明他的长处。显微镜,这老家伙,对于他,太熟识了,他打从心里了解她。各种细菌,在他的眼光捕捉下,从未逃过。

这时,他忽然微笑起来。他发觉那孩子粪便里的细菌,是他所熟悉的一种。“你这小促狭鬼!”他在心里对那细菌说:“我想不到是你。”

于是一个小时以后,那个孩子的父亲或是母亲又来了,他从缪科长那里得知孩子患的究竟是什么病,应该吃些什么药。同时无疑的,过几天之后,孩子又活泼泼的在街上跳着奔着玩着了。

缪老先生的卫生科,对于这小城的居民,是一种心灵膜拜的殿堂。民国初年以来,县政府的人可调换过不知多少,可是卫生科长就从不曾换过人。实在,是因为这老人太接近居民,结果在无形中,不自知的反而和上级机关脱离了。幸运的是县长,他可以不发给卫生科的经费,不给卫生科长薪水,而在呈报上级机关时,仍然可以有一笔卫生费的报销。

缪科长,却是什么都忘了。一切全从自然的发展里通过。他只整天钻在玻璃试管里,让化验器花去他的青春和他的岁数。他把二十九年全部的日子交给这个卫生科。他为这小城里的居民检验病菌,但他从不检验自己生活中的不幸。二十九年终于过去了,他大概有了五十五岁,或是五十六岁,人家看见他有一天傍晚,躺在实验器旁,终于不曾醒来。他生的是什么病,人家无法知道,——他能够看人家的病,他自己的病却不能为人家懂得。

他死了。显微镜横在一旁,这老家伙在这小城里从此再无人亲近她。一大堆的玻璃试验管,第二天也被县政府全部卖给旧货摊。新任的卫生科长是一个博士,他向着小城里的人宣告,他将实施公共卫生,例如娼妓必须领执照,街上不准卖冰等。

只在人们患病的时候,大家还忧愁地想起缪科长来。

1946年7月

本文来源:《徐开垒散文选》,青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周刊编辑:小平 / 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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