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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书 | 苌楚 :插秧禾与赶麻雀

 向度文化 2021-01-25

自然书

插秧禾,赶麻雀,仿佛上古时代久远的生活了。

——编者按

插秧禾与赶麻雀

文 | 苌楚

插秧禾

太阳起得很早,浑圆的大脸,通红,甫一跃出地面,密集的光线伸出长长的火舌舔着窗户、墙壁,烘焙着屋子里的桌椅板凳。人躺在床上如火烫身,汗流浃背,睡不着了,爬起来,揉着眼睛同往常一样去吃早饭,厨房里无人,锅中无饭,灶内无烟无火,妈妈不在家。

像往年这个时令一样,她凌晨四点就去苗田里扯秧了。稻子一年要种两季,春一季,夏一季。这夏一季,先抢收了早稻,接着耕田犁耙,在立秋之前抢栽完晚秧,所以叫做“双抢”,是农人最忙的时候。

到苗田去,得转几个弯,穿过几条又长又窄的田埂。月影淡淡,照着田野中间一个弓着身子的年青女子,水声哗啦哗啦,她双手上上下下交换着,很快,“噗”的一声,一把扎好的秧苗被扔到了田界边。

远处苗田里也有扯秧的水响遥相呼应,早起的人儿多着呢。

必须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把一天要栽的秧扯出来。人站在齐小腿肚的水里,面前是茂密而健壮的秧苗,右手一束一束拔,左手握着,拔出的秧根上连着黑泥,秧苗一握之后,用双手抓住在水中猛摆几下,直至根须洁白,再利索地用草绳扎好。估摸秧苗差不多了,天也亮透了,便将绿生生的秧把儿们码在竹夹担上,用一根长扁担 担起,走窄窄的田埂,挑到屋后已经犁耙好的大田里,趁上午暑热威力不够强的时候,栽下去。

等秧把们均匀掷放在水田里,她回家,草草安置我们吃了早饭,就戴着大斗笠插秧去了。耙过的水田,被搅起打匀的泥经过一夜的沉淀,平融地躺在薄薄的水底下,几个顽固的稻草蔸清晰可见,水面如镜,亮晶晶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刺人眼目。

她长袖长裤,卷起裤脚,赤脚下田,背对太阳,弯腰,弓背,左手握秧捋秧,右手分秧插秧,手如飞梭,在水中一点一点一点又一点,双脚轮换后移,手下就长出一 地绿绿的锦来,不密不疏,横看竖看斜看,栽好的秧都成一条笔直的线。老人们说,插秧高手栽下的秧,行齿经得住木匠的墨线拉的。

已经连续几天高温,这时,日头像一团燃烧的火,挂在空旷的田野上方,将灼热的光线直射下来,肆意打在她身上,桐油涂过的尖顶斗笠忠心耿耿地护卫着她的头和脸,抵挡着热浪,笠面上的青竹细篾似要被烧煳了,它老早就已由青转黄,里面夹着的竹叶枯白如纸。

我戴着一顶大草帽,遮住了头和肩,赤脚蹲在田埂上,看妈妈插秧,一会儿她插到远处去了,我赶紧站起来走几步,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蹲下来。一丝儿风都没有。水 面上陆续浮上来几条泥鳅、一条死小鳝,翻着白肚皮;田塍上湿泥温热,脚掌心都有灼感了,我将手指伸进水里,马上跳开,喊道:“水好烫啊!你喝茶啊!”

我刚从家里给她抱来一壶凉茶,她手脚忙着,头也不抬说:“等着,我把这一垄插完了再来喝!”

过了一会,她又对我说:“快回去!手臂光光的,晒了又红又肿,疼的!”

手臂晒伤的人我没见过。就阳光,能把人的皮肤灼痛?

“你不信啊?等疼的时候,耸肩跳脚呲牙咧嘴,就知道厉害了。”一长垄终于栽上了头,她洗洗手,满意地站起身子,一边说,一边示意我把凉茶递过去。

这时,汗珠从她的额头流下来,挂在眼皮上,睫毛上,往下掉;身上的衬衣湿了,紧贴在胸前背后。斗笠下,她浑身上下像淋了一场大雨,狼狈不堪。

“你好多汗!”

“不怕,过一会就干了。”

她说。嘱咐我回去,她要把撒下的秧把栽完了再休息。

这时,田里最先栽下的秧变得又黄又细,像火苗儿扫过了一般,头耷拉下来。我惊叫道:“你看!太阳把秧晒死了!”

妈妈“扑哧”一声笑了:“没有呢,太阳太大了,把它的叶子晒黄了,根在水里,不会死的,明儿早上它就好了。”

这时,四处插秧的人们纷纷回家歇晌,牛气喘不已,被牵到水沟旁,它干脆挣脱牛绳,朝水里扑去,变成犟牛,怎么也拉不上来。我身上没有流汗,皮肤却又痒又燥,估计额头、后背的痱子又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起来了。

赶麻雀

场院一角,靠近那株小桃树的空地上,三只小麻雀将头儿凑在一处,小尾巴分别朝三个方向上翘,眼睛一直盯着地下,随着小喙不停啄地,身体灵活地晃动,麻色的羽毛显得柔顺光滑。我仔细看,灰白的泥地上实在是没有什么可食的东西。但它们看起来那么专注而开心,一边忙忙地啄,一边唧唧喳喳地叫。

一边进食一边说话,这不坏了爷爷的规矩么?“吃不言,睡不语”啊,我愤然拿起竹竿,向它们扑去。哪知它们一飞而起,竹竿连它们的毛都没有触到一根。我还没有转身离开,它们早已落到我横着的竹竿下面,急急点头啄食了,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我从来没有打到过麻雀,似乎它们也从没有躲避过我。我打过去,它就飞了,我还没走,它又回到原地,该干嘛干嘛。

它们一大家子住在我家屋檐下,旁边高大的柳树和屋后竹林成了它们的活动场所。它们可不是两三只哪,群起群飞,十分热闹兴旺。

我曾在空旷的田野上,看见远处空中移来一片灰色的云朵,及至近前,竟然是一大群密集的麻雀。它们在我不远处庄稼地里落下来,一整块稻田、田埂以及田沟里长出来的一棵小树上都歇满了。太多了!我第一个感觉是天下所有麻雀都来这开大会了,我们学校开学典礼时所有学生都出来坐在一块的,满操场黑色小头颅晃动,十分壮观。我忘了自己要做的事,吃惊地朝麻雀群跑去,它们“倏”地飞起,飞了几米,在离我远一点地稻田里又重重落下来。

好像有谁在指挥呢。我沮丧地想,它们不怕我,只是让我不打扰它们罢了。

可它们时常打扰我。比如,早上我要睡觉,它们在窗外树上甜蜜地秀幸福,你呢我哝,就像蹲在我床头似的将我吵醒,我耳听得它们精神头十足的晨歌,眼睛却困得睁不开,这时,大人也叫着:“要起床了!快点啊!迟了就没饭给你吃了!”也只得恨恨地爬起来,去穿衣漱口。

然后就是忙季。大人们将金黄的谷子晒在场院上,给我一个小板凳,一根长竹竿,一顶大草帽,反复地叮嘱、巧妙地恐吓加上美好的许愿,让我认真地坐着,赶鸡、鸭、鹅,空中的飞鸟,最多的就是麻雀了,莫让它们吃掉我们家宝贵的粮食,粒粒皆辛苦啊。

母鸡们咯咯咯地很狡猾,在场院旁边长久观望,大公鸡趾高气扬,乜视着我,不满地叫着向我示威。我横着竹竿,用尽全力赶去,赶得它们翅膀乱扑,逃到竹林深处去,见不到影儿了。但当我稍微松懈,将要打盹的时候,它们偷袭过来,在场院边上一字儿排开,慌慌地,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啄着谷子,还约好似的一声不响。我怒火中烧,跑将过去,将它们赶得乱飞乱叫。

可是,等我赶得鸡来,天空中的麻雀,宛若天兵天将,铺天盖地而下。它们麻麻的身子拱起,埋头在香喷喷的谷子里,无比畅快地啄食。我抡起长竹竿打下去,它们慌忙飞起,打了个空;我刚把竹竿从地上拿起来,它们已分作两群,钻下去贪婪地连吃直吃了。

我赶得这边飞起,那边又落下来。母鸡们见机行事,觑我忙着,在边缘啄谷如点头。我将竹竿扔过去,没打着一只,它们退了一步,立即回来,竟然踩着竹竿继续乱啄。我气得要跑过去,小麻雀则在我的脚下饕餮大餐。

它们真是无耻又纠缠不清啊,烈日下,我汗流浃背,无法可想,气得坐在谷子中间痛哭起来。

不过,后来,人们还是替我报了这一哭之仇。他们将麻雀去毛,红烧、爆炒、煎炸,用之下酒。只是,我至今不明白,人们是怎么逮到大量的麻雀的,用闰土的方法吗?

图片:网络 / 编辑:赵宇

苌楚,原名张红,中学教师。少量作品散见于各级报刊杂志,散文入选《老照片,我们的节日》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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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题:虚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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