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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小孩儿才过年呐!

 Epoch故事小馆 2021-01-25


此篇文章为#开往春天创作季#来稿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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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倩盼

 
自我去外地上大学开始,我的年就仿佛提前一个月到来。腊月刚到,奶奶就平均每两天给我来一个电话,“你什么时候放假?”,“你票到底买到了没有?”……等回家大计进入了倒计时,我们的聊天就变成了这样:
 
“奶奶我还有4天就回家了!家里有啥好吃的没?
 
“昨天有人送了一个柚子给我,我想着你要回来,就留着你回来再吃……隔壁大伯伯捞了一兜子鲫鱼给我,我养在水缸里,剩下点紫苏叶子刚好还能蒸一顿……红薯干也晒好啦,有片的有条的,今年你爸还放了芝麻和陈皮进去……甜酒也酿好了,家里还有一箱橙子,够不够你吃呀?……”
 
然后那几天的期末复习全靠这点念想熬过去。
 
但在我的记忆里,真正的年,是从踏糍粑的第一锤开始的。


踏糍粑

 
在我的家乡,糍粑是用“踏”的,圆圆的饼子一个踏在另一个身上,形象得很。时间不会太早,大概比酿甜酒晚一点,比杀年猪早一点。踏糍粑是个大活计,一般是好几户一起,每户出一个打糯米的男丁,再出一个踏糍粑的巧手妇女。这件事通常是曾孃来张罗,她是我的堂伯娘,胖胖的,身手非常利索,说话带着邻县的口音,又尖又辣。在她的组织下,隔壁和对面的几家都聚到我家的老堂屋来。男人们抬来打糍粑的石舂子和蒸糯米的大木甑子,女人们在大盆里一遍遍淘糯米。有一年,一个堂姑刚结婚不久,她淘米的时候,崭新的戒指一遍遍从米里钻出来,又躲到水里去了。我盯着那个闪耀的东西,想去水里摸到它。堂姑笑着先捉住我的手说,“先洗洗这小脏爪子”。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逃回家去了。
 
小时候我觉得曾孃特别厉害。打糍粑那么复杂的事,她一会负责烧火,一会负责盛米,一会又负责摘团子。别人也会,但都没有她做的那么好,我妈也没有。曾孃烧火的时候我经常跑去她旁边蹲着。灶就垒在堂屋外,简陋的几块土砖上架了一个大铁锅,锅上放一个巨大的甑子,糯米放在里面焖,我要踮着脚才能看到上面的盖。木柴在灶膛里发出噼啪的声响,甑子冒着腾腾的热气。“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啊?”我一遍遍问曾孃,糯米可比白米饭香太多啦。我等了好久,觉得没劲,回家里灶头上睡着了。醒来后桌子上放着一碗糯米饭,还撒了亮晶晶的白糖。一定是曾孃给我端来的。但我已经没心思吃了,米饭蒸好了,糍粑就要开打啦。

 
爸爸和大伯伯各执一柄锤子站在石舂两边,曾孃端着一大盆蒸好的糯米倒进舂子里。两柄锤子并不着急发狠,它们在糯米上使劲碾压,彼此较劲。冒尖的米粒逐渐扁下去,挤在一起,黏在一起,相互融合,最后成了一大团,黏在锤子上。
 
“好了,下锤!”,曾孃发出一声号令。我在门边远远望着,希望我爸砸下第一锤。果然我爸眼疾手快,锤子从他肩头挥下去,发出沉闷的一响。大伯伯的锤子紧跟着下来,两人一下一下,笃笃锤了好一阵。糯米团变的像一块油润光滑的猪板油,懒懒地吊在锤子上。曾孃迅速把它捞起来,转移到铺好油布的桌上。我妈和其他婶娘等半天了,她们都带着花花绿绿的袖套,手掌上抹了香油。整个堂屋散发着一股热糯米和香油混合的气味,温温润润的。

 
舂好的糯米团贴着皮烫。曾孃一边吹着气,一边迅速从她胖胖的虎口上摘下一个个小团子。团子在铺满干粉的桌面打着滚,滚到我妈妈和婶娘们手边。有些婶娘喜欢把饼子压得薄薄的,又圆又大。那时候糍粑拿去送人,圆圆的饼整整齐齐摞在一块,沉甸甸,好看。我妈比较不讲究,一掌下去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她说反正最后都自己吃。有一阵我的早餐都是它,有时候用猪油煎,煎到两面都起了密密麻麻的小泡泡,组成一层金黄香脆的壳,包着里面滚烫绵软的芯,我吃得猴急,常把上颚烫到。也会用碳火烤,那会家里烧蜂窝煤,烤火的时候把它架在火钳上,等它逐渐膨胀。有时候它突然像冒鼻涕泡一样噗嗤一下,然后又迅速憋下去。奶奶烤的时候总不忘给我加一勺白糖,两面对折着吃,寡淡中的第一口甜味最值得期待。
 
踏糍粑的时候我总拿自己当个小大人看,也缠着奶奶把袖套脱给我,把两手涂满香油,向曾孃讨一个团子来压。曾孃笑眯眯地递给我一个小团子,“小人吃小粑,这个做好后归你吃”。我趁人不注意,往里面包了一团生粉,踏在其他的粑上。这个粑后来被我爸吃到,吃出一口生面粉,我在一旁笑到呛了一大口水。
 
很多年后我在外省的乡下,看到了当地人的糍粑。那就是曾孃手里未被分离的大米团,安静地躺在水缸底,要吃的时候取出来切一小块。我突然想起来家里踏糍粑的样子。曾孃前几年去世了,之后也没人大费周章地组织。糍粑哪里都能吃到,可是没有人给我小团子玩了。
 

年午饭


我家过年最重要的一顿在中午。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一餐,是我奶奶的主场,谁也不能抢风头。
 
通常提前一个月,奶奶就开始准备熏鱼腊肉。除了自家吃,还有外地的叔伯们都好这个味儿。早些年她手脚利索的时候,一定亲自上阵,腊肉一条条分割,大草鱼剁成块,一边剁一边念叨着给各家的分量。

 
柴房里有一口万年不动的大缸子,里面填着米糠和木屑,上面架一个铁筛网。腌好的鱼肉一块块摆上去,缸里点火,一股浓烟猛窜出来。等油脂慢慢熬出,滴在木屑上,冒出的烟也逐渐混着各种奇异的香味。一连好几天,我家里都是这种味道,独属于腊月的味道。
 
但腊味算不得年午饭的主角,真正的C位要让给扣肉。我奶奶擅长传统的扣碗,皮肉分离的那种。做皮的时候观感很爽。奶奶拿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厚猪皮,横竖划几下,皮上裂开规整的菱形花纹。下锅煮沸后抹上厚蜂蜜,下锅噼里啪啦一顿炸,炸到焦黄,捞出来后还有小泡泡炸裂的毕剥声。猪皮炸好后放在水里冷却,奶奶把灶台扔给妈妈炸豆泡和其他炸物,自己准备芯子肉。瘦肉切块腌过后加作料炒香,伴着香芋块码进碗里,炸好的肉皮盖上去,送进蒸笼。这个菜只有奶奶亲自上手她才觉得安稳。有一年她身体不舒服,指挥妈妈去做。她一会来看一次,生怕耽误了火候。

 
我大一点的时候,奶奶开始传授她的厨艺给我。最简单也最好玩的是做蛋饺。往不锈钢的大圆勺里刷一层薄油,在小火苗上慢慢加热。滋滋冒响地时候,下一瓢蛋液,晃晃荡荡几圈,蛋液迅速凝结成有完美弧度的蛋饺皮。趁着蛋液尚未凝固,把肉馅放进去,下手从一边往另一边卷,就卷成一个圆鼓鼓胖嘟嘟的蛋饺。我性子太急,经常没等凝固就去掀皮子,总能露了好几个馅。奶奶笑着说坏掉的都得我自己收场,但每次年午饭,她总挑最饱满的那个给我。
 
奶奶和妈妈正忙厨房的时候,爸爸找出锄头来,带我去后山找笋。冬笋没有春笋那么高调,它藏在土里,只冒出一个小小的毛尖来,但经过了一冬的蛰伏,它比春笋滋味更甜更厚实,用来炒腊肉简直绝妙!找冬笋是爸爸每年的固定游戏,他着迷于这件事,经常连皮带土拎着一大袋子回来,兴奋得不得了。由于他在这事上从未失过手,所以在每家都有的常规菜品之外,冬笋炒腊肉是我家的隐藏菜单。

 
我眼巴巴地盼着年三十的中午。可到了那个时候,所有菜品都先端上了堂屋的祭桌,让祖先们先吃。先出场的是红烧鱼,一尾鲤鱼炸到鳞皮翻飞,背上驮着红红绿绿的剁椒和葱丝,一坨酒香四溢的白醪糟是点睛之笔,我奶奶自创的,她骄傲了好久。继而是鸡肉、蛋饺和其他,大扣碗压轴。肉被蒸得耙软,我看见那块颤颤巍巍、布满小褶子的肉皮,一心想着香炉的烟灰可千万别撒上去了。奶奶让我跟祖先们磕头,我偷偷地祈祷:祖先们快点吃完才好,肉冷了就不好吃了呀。
 
 
拜年


当春晚的主持人们准备结束语的时候,爸爸找出家里最大的那挂鞭炮走出屋外,准备迎新。这是我最兴奋也最紧张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最沉不住气,第一声鞭炮响起,仿佛点燃了每家每户。到12点,所有人家的迎新炮火都响起来,地上的火花噼里啪啦亮起一长串。许多人家放起了烟花,大朵大朵,“咻”——“砰”!整片天都亮起来,照着远处的山影和近处的池塘。火光下的小山村忽明忽暗。
 
放完鞭炮,我跑回奶奶房间,第一个给奶奶拜年。爸爸妈妈也像小孩子一样,乖乖走到奶奶床前说“姆妈新年快乐!”,奶奶笑呵呵地回“你们也快乐,发财!”很久后,外面终于安静下来。奶奶微微地打着鼾,而我长久地睡不着,一想到明早要穿新衣服和新鞋子,就恨不得天快点亮。

 
天早早地亮了。等我起床后,桌上的大盘子早就满满当当地摆了各色坚果和糖,这些小东西花了我妈不少时间,每次出门拜年,我都要暗地里比一比,最后还是觉得我家的糖果最高级。
 
拜年去的第一户人家往往都是跟自家关系最好的。小时候我最爱第一个去曾孃家拜年,算起来她是我爸爸的堂嫂,辈分也合适。曾孃在的时候极要强,家里再穷也要体体面面过。她家那时住的土砖房,木门上贴着大红的福字,还挂了个镶金小红灯笼。招待客人的坚果水果,热饮冷饮,也一样不缺。我很好奇她是怎么从那个低矮的小房间里变出那么多好吃的,走的时候她还把我拉到一边,给我口袋里塞没摆出来的糖果。她去世的那年春节,爸爸带我去给她“烧新”——她是“那边”的新人。堂屋桌上只简单地摆着几个水果和一点瓜子当贡品,大伯伯接待我们后,手忙脚乱地准备茶水。他想煮点甜酒给我喝,但忘记甜酒缸放哪里了。最后给我爸递了一支烟,两人安静地抽完。大伯伯放一挂小鞭炮,送我们离开了。
 
当然也有不那么友善但非去不可的亲戚。爸爸和他的一个堂兄闹了矛盾,我们两家好长一段时间互不搭理。可到了年初一,碍于辈分不得不去。爸爸别别扭扭地走到那个伯伯家,接待我们的是伯娘。她好像在等着我们去,远远地看着我们走过去,就先把鞭炮放了,在门口笑着说“来了啊。”伯伯坐在炉子边,他儿子过来僵硬地发烟,伯母张罗我吃糖果。一群人坐在炉子边嗑瓜子,好像在举行嗑瓜子大会。好在他家饮料不错,我只管喝,完了再要。那时候我想,大人真是奇怪啊,明明彼此不喜欢,为什么还要祝对方新年好?是真的希望他新年好吗?等我成年后,我爸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如释重负。我这才明白,不尴尬只是小孩才有的特殊待遇。我也变成除新年好以外,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大人。
 
初一也是我奶奶最开心的时候,她挂念的娘家亲人都回来看她,一波刚走一波又来,她脸上的褶子走向都上扬了。有一年,一个久未联系的表伯突然打电话说要来我家拜年,奶奶放下电话就催我妈去市场买几个玻璃罐子装辣酱送他。辣酱是奶奶夏天晒的,粘稠浓香,里面还泡着茄子干和刀豆干,奶奶记得表伯很爱吃。她把辣酱一勺一勺舀进玻璃罐子里,边缘也擦得干干净净。但几瓶辣酱实在不像样子,奶奶环顾了一周,目光对准了她养了一年的小母鸡,嫩黄的毛,短小的冠子,双脚被奶奶用一截红绳子缠住,等着装进表伯的后备箱。

 
去年这位表伯又再来我家看奶奶,给他准备一桌子菜,他就爱用辣酱和剁椒拌萝卜条下饭。那时候他已经是癌症晚期了,瘦得不成人样。他笑着跟奶奶合照,末了悄声问我,“盼盼你会不会p图?你把伯伯p胖一点”。临走的时候他跟奶奶打招呼,“姨妈,你这辣酱太好吃了。我过年一定还来看你”,奶奶笑着说好,想吃什么提前说,姨妈给你都备齐了。车子离开后,奶奶躲在房间悄悄抹眼泪,“我有预感,他这是来辞路了。”两个月后,这个表伯去世了,他没有吃到奶奶今年新晒的辣酱。
 
但奶奶的辣酱和腊味总有源源不断的去处。初一来的叔叔伯伯们离开时,奶奶从仓库里找出一早给他们准备的熏鱼腊肉和各色干菜、酱菜,用保鲜袋分批分量装好,一一叮嘱哪些要冷藏,哪些要冷冻,哪些要抓紧吃。一个表叔对我家的冬笋炒腊肉大为赞叹,奶奶便把家里剩下的笋都给他装车上了,惹得我爸爸私下嘟囔了好一阵。
 
等差不多过了初六,鞭炮声逐渐熄了下去,来往的人也少了,要离家的人开始收拾行囊。屋外红色的鞭炮纸铺了一层,秃了一个冬天的田里长了一层嫩嫩的绿芽儿。奶奶站在门口看着一辆辆车子渐行渐远,四周安静下来,一个新的春天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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