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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为什么会流泪

 陈皮朵娃 2021-01-25

  

那一年临近高考,母亲去农家买鸡给我补养身体,横穿铁路,被呼啸而来的火车瞬间吞噬。

自从父亲因病去世以后,我就跟慈爱的母亲相依为命。好象撑杆跳高运动员,在最关键的跃起之时断了杆,我在人生最重要的关节上,失去了基本的支撑,我落榜了。

我到一家家具厂打工,每天累的回家就压在床板上不想动弹,手上起了一个连一个的血泡,没有谁有义务听我叫苦,所以我不跟任何人说。直到有一天姑妈来看我,我给她倒水的时候,因为有血泡的手怕烫而打翻了茶杯,被姑妈握着我的手哭了好久。姑妈决计不让我再去打工,她要送我去补读,我拒绝了。

我已经是个男人,要靠自己活着。

我在家具厂的工作很受老板赏识,他认为我年纪小小这么肯吃苦很难得,休息天我也不休息,到厂里义务帮忙,空了就到工艺间去看设计师傅们画图纸。过不了多久,我也摸到门道了,老板看我好学肯钻研,把我调到了工艺间。

身体不那么累了,孤单却象蛇一样开始缠绕我,我经常失眠,在别人做着香甜美梦的时候,我的心象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在浪心里打着漂儿,起起落落,不知道泊在何处。

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夜,孤独又象一条蛇,冰凉冰凉地游上来。我包着被子坐起来,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肚子感到有点饥饿,我怀念和爸妈热热呵呵围着炉子吃炖菜的日子,这个日子成了旧电影里的一个定格镜头,亲切而不现实。

为了打发失眠,我干脆打开电视,午夜的节目很暧昧,几个人在煞有介事的说青少年的性困惑。中间插播一个广告,有一个热线电话,是深夜谈话,专门为夜半无眠的人解闷儿的。我试着拨通了这个电话,一个轻轻软软的声音从另一头传过来:"我是紫烟,现在正握着你的手。"一句话,感觉好象戴望舒笔下那个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女孩,袅袅婷婷地穿过紫烟淫淫的小巷向我走来。自从妈妈去世,我就变得很沉默,但是那个夜晚,我跟紫烟说了好多。

我跟她说我的家庭变故和生活现状,我说我虽然让自己活的象个男人,虽然在靠自己的力量打工,努力养活自己,努力向上奋斗,但是我其实很迷茫,我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在等待我,以后将会怎么样,甚至有没有以后。

最实际的以后,是这个夜晚以后的每个夜晚,我都打这个电话找紫烟说话,紫烟总是很耐心的听,温柔地安慰我,她的声音丁香一样,弥漫着蜜愁的甘美。

紫烟也说起她的生活。她出生在一个知识家庭,妈妈在国外,爸爸是大学的教授,她从小喜爱文艺,接受良好的教养。生活的艰难对于她来说只是童话里灰姑娘才有,听了我的经历,使她看到人生还有另外一些脚步走的如此沉重。她说,困苦和灾难是一味强烈的蛊,诱惑着人堕落,只有抵挡这个诱惑,能够自己把握自己一步一步朝上走的人,才不会被生活打倒。她说她很钦佩我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下自我奋斗,希望我能成为她心灵的朋友,给她单纯的生活添加浑厚的笔墨,她这样的温室花朵特别需要接受真实的空气。我觉得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精灵。

我对那跟电话线产生了如胶似漆的依恋,白天盼夜晚,夜晚盼天黑,感觉钟的脚步移动的好慢,一到10点接通电话我就精神亢奋,夜夜聊到半夜三更,从单纯的倾诉到生活梦想电影音乐无所不聊,慢慢涉及到爱情的话题,热烈又幼稚地讨论着尚未体验过的性,想象着那些令人激动的缠绵和细节,仿佛手拉手一起参与探险,感觉一种逼真的新奇和刺激。我的思想和身体都在这些夜里敏感又强烈地喷薄着。迷迷蒙蒙的我觉得我们总有一天会在人生的旅途上牵手。

直到电信局的收费通知发到我的信箱。

这样的结果是我没有想到的,七千多元的话费清单,老长老长的一条,几乎可以用来跳绸带舞了,黑色的字体打印得密密麻麻,拿在手里是轻轻薄薄的。但我的心里沉重的象压了一块铅,这么巨额的话费,我恐怕得白天上班兼连夜打抢才能支付出去。

一个月来,我苍白而恍惚,工作屡屡出错,老板已经客气地口头警告了几次,这都是因为半夜里那个叫紫烟的名字,象聊斋里的鬼一样,不知不觉的从我这里吸取精神,现在又实实在在要从我这里压榨金钱。而我除了劳累嘴皮自虐身体愉悦耳朵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我没有见过她。

怎么办?我在家具厂是学徒,工资只有五百块,仅够一个人简单开销的。妈妈留下的存折上只有四千元。我这才明白,这一个月我的作为荒唐透顶,对着一个话筒,跟空气昏天黑地的说说说,却要付出我一年的血汗也换不来的钱。

我觉得我受了骗,我恨那个半夜里叫紫烟的女孩,都是那个声音,象鬼魅一样附着我,简直就是吸血鬼!

夜晚,我再次拨通那个号码,听到紫烟一如既往的轻柔的声音,我对着话筒大叫:"你给我出来!吸血鬼!"

紫烟吓了一跳,半晌,回过话来:"怎么了?"

我继续叫:"你给我出来!不要只在空气里藏着,出来!"

紫烟明显感到我的不正常,她很焦急的说:"你怎么了?告诉我,你现在哪里?"

老远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子用手扶着右腿,一瘸一瘸地走来的时候,我断定这就是那个吸血鬼,三脚并着两步,冲上去,压着火气,愤怒的脸上扯着勉强的微笑,发出比警察审问柔和点的声音:"你就是紫烟?"

她皱着眉眼,歪咧着嘴,表情奇异地点头。

我头顶冒烟,把话费清单抖动到她的鼻子上,声音吼得象火山爆发:"你是个什么妖怪,一个月里吃了我七千多块?"

她张着嘴巴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怪兽。

显然也被这个数字吓到了,她低着头嘤嘤地哭泣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扶着她的腿,我这才发现,她的膝盖一片血肉模糊,裙子已经磨破,显然是狠狠地摔了一跤的样子。我想转过头不去理她:这种吸血鬼,流点血也是活该的!

但我还是发出了自己都怀疑的询问:"你的腿怎么啦?"

她可能感觉到我的声音是温和关切的,抬起泪水迷濛的眼象一只兔子一样看着我。

她在电话感觉我情绪反常,急的要死,请假没准许就扔下话机跑出来,结果出门拐弯猛地遇到一辆摩托三卡,连忙回避却一脚踩空到旁边的台阶,重重的摔了下去。

陪着紫烟去了医院,她其实是个怕痛的女孩,医生处理伤口的时候,她一直在哗哗流泪。伤口挺深的,医生说差点就要看到骨头了,等到一条腿缠的木头一样的时候,紫烟几乎真的不会走了,我只好送她回到住处。

那是个很旧的农民房。屋里没有什么家具,墙边支着一个画架,有一张水粉画贴在墙上,画里一个美丽忧郁的女孩子坐在桌边,透过花瓶里的郁金香,浅浅的笑望着我,画里的女孩就是紫烟。

竟然跟我说她是教授的女儿,母亲在国外。我的心寒冷地悸动了一下。

我扶她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倒了一杯水。做这些的时候我觉得我是施舍。

紫烟接过开水的时候,温润的手轻轻地覆盖到我的手。在这样的夜半,这样的寂静,一个女孩子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女孩子的我脑袋"嗡"地震荡起来,一股电流通达我的全身,我看到她的眼光恍惚、迷漓,有些渴望在星星一样闪光。我本来想把水递给她就离开,但是双脚却好象受到了磁铁吸引,迈不开步子。

紫烟突然站起来,紧紧地搂着我,杯里的热水从我的脖子一路淋下,烫的我全身战栗。我听到杯子掉在地上蹦跳着碎裂的声音,在这个深夜清越而悠长。

柔媚的呼吸,蹭着我的发根,呵着我的耳垂,我躁热难挡,身体燃烧得象八月野外的篝火,双手象干渴的鱼探求水源一样地在她身体上游动,她象一个初生婴儿在我的怀里越来越柔软……

感觉身心要被溶化的时候,我突然一个激灵:我在做什么?骤然僵硬在那里,一动不动。

紫烟的身体象一棵无可攀缘的藤,软软的倒在地上。

她望着我,无辜的眼里汪出清冽冽的泪水。我呆呆地看着她,象一个白痴,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是告诉她,我是她的债主,我是来跟她清算的?还是说,她是我心里的鬼魅,我是来剥掉她的画皮的?或者,我只是不敢,我没有经历过爱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在盛开?那一刻,我想到了她曾经对我的欺骗。我一动不动,楞楞地站在那里,看她的泪无声地流泻一地。

"不要这样看我,求你,不要这样站着看我好不好?"紫烟说:"对与错,我都不解释了,我从一数到十,你要么留下,要么离去。"

我听到紫烟对着我的背影,轻轻又缓慢的数出:"十!"

一夜失眠,话单和紫烟的魅影像旋转的激光在我脑海里闪来闪去,挨到天亮边,才迷糊了过去。第二天上班迟到,走进厂门,老板在传达室,我低着头赶紧往工艺间走,老板从背后叫住我,脸色有点阴冷地说:"今天你到裁板间去帮个忙吧,一批家具需要赶货。"

下午,有个女人到裁板间找我,说是紫烟的房东,她告诉我紫烟一早退掉了房子,有一封信让她转交给我。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大海美丽的怀抱,只有我自己知道,慈爱的海会是我永恒的家园。

我的生命没有未来,从小的肾病让爸爸妈妈身心疲惫,爸爸为了逃避现实,成了酒鬼,妈妈为了逃避酒鬼和病女,一走了之。

我用绘画做一些家教换生活费,平时没有钱吃药,我的身体随时会烟尘一样消失。

电台的工作给了我希望,我的声音可以给我带来三个月一次的透析费,又能给空虚寂寞的人带去安慰,我很喜欢这份工作。虽然我按照台里的要求编造身世,但请你相信,我绝对没有想要欺诈的意思。巨额话费给你造成的困惑极大的震惊了我,这是我没有预见到的。我已经向电台辞职,并给你交清了话费,我没有理由寄生在别人倾家荡产的苦难上。

对于爱情我知道我不该奢望,但是二十年来,我似乎一直就是等待这样的一个你出现,终于你在我梦想的树还没有枯萎的时候,让我的生命得到了升华。

爱情最绚烂的一瞬,没有在我的生命里怒放,但我还是要感谢你!因为你,我的生命曾经如此幸福如此美丽。

我已无怨。"

不知道女人什么时候走的,我木然地裁着板样,但是天,骤然黑了。

窗外的阳光刺着我的眼,我躺在医院的床上,姑妈坐在床边,从她的哭声里我知道我在裁板的时候,裁掉了左手三个指头,血流如注。她心痛地哭着,用严重的语言谴责自己对我的疏忽,他觉得我是太累,太困倦,才会出这样的工伤事故。我心碎如粉,头脑里象电影一样不断的回放着紫烟那无辜迷漓的眼睛,她纤细又充满渴望的声音,她一直在我耳边轻轻的数着:"一、二、三、四……"而我一次一次绝情地翻身离去……

为什么我会叫泪蝶?因为我的爱人在海的怀抱,而我就是一只永远无法飞跃沧海,也无法劈波斩浪的蝴蝶,只能在爱情的海边绝望的飞来飞去,能看到在海里怒放不止的浪花,却永远不能让自己的爱情盛开。

如果没有人能够看到鱼的眼泪,那么只有我知道蝴蝶为什么会流泪。


作者:陈皮朵娃

陈皮朵娃的公众号:码字客

(图片取自网络,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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