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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辉讲古)那树最美的樱花

 新用户21671hit 2021-01-27


   近几年里,我大约写了十几篇这样的文字,陆续在当地的报纸刊发,也有些公众号推送过,如像风一样自由,如万物草堂。最近一段时间,我想把它们一篇篇地移栽到自己的园子里,希望它们在此安静地生长。

   写的都是故园中的旧人旧事。这些文字写起来费时费力,但我是如此地喜欢他们,喜欢那一个个有血有肉有个性有情怀的灵魂。想到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笑过、哭过、迷茫过、叹息过,便感到天地澄澈、心中温暖。

   我不是专业的历史研究者,但毕竟受过历史系老师们多年的教诲,明白民间传说、野史与史料的区别,所参考的多是历史典籍与可靠的地方史文献。但毕竟水平有限,此番公之于众,也请方家指教。——魏辉注。


   
她生于潍坊,长于山东,成名于上海,生活于台湾,凋谢于美国。

 她是复旦大学历史上第一位女学生,是洪深指导的复旦剧社的第一位女主角。

 她21岁发表第一篇小说,受到茅盾的称赞,认为具有“诗的风格”。大学毕业前后,即出版短篇小说集两部、中篇小说单行本一部,其婚恋小说具有“丁玲之后张爱玲之前的中介性质

 她翻译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被加印几十次,打破了台湾翻译作品的发行记录。

 她是那树最美的樱花,是近百年的时光里成长,盛开,怒放,沉寂,凋谢……

     
   一百年前的潍县城里少有樱花,却不乏聪明可爱的女孩子。女人如花。大多说的是女人的美丽与脆弱,梅艳芳在那首著名的歌里唱:“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女人如花花似梦……”。但是在那些兵荒马乱的时光里,这块土地上有一个女孩子,绚丽如樱花,她以樱花来为自己命名,却又完全没有樱花的脆弱,任凭命运的风吹雨打,她都顽强地盛开,不与百花争艳,隐隐的花香却经久不散。

她就是沉樱。


     

站在潍坊的大街上,从车水马龙中寻找一百年前的影子,怕是难了。
    诗里总说,从前的时光慢,想必
那时的街上没有这么喧闹,从一条青砖的巷子里,蹦蹦跳跳地走来一个满脸阳光的女孩儿。那是沉樱吗?

 沉樱当然是笔名,她原名陈锳,1907年出生于潍县城。

潍县,是旧称,属于现在的山东省潍坊市。陈姓是潍县城里的大姓,老一代的潍坊人都知道潍县的“四大家族”——郭、陈、张、丁,这四个家族在明清至民国的几百年间名人辈出,在社会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郭家科名如星烁,翰林院安陈氏家,张氏一门四进士,丁宅立校如植花”,传唱于社会上的这些民谣,说得就是那时的盛况。陈家世代书香,清代出过陈官俊、陈介祺等在历史上有影响的人物。

陈锳的祖父是清朝的学官,有着深厚的旧学功底,父亲陈寄园在接受传统教育的同时,又上了新式学堂,接触了不少西方的新知识新文化。陈瑛的舅父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思想开明,主张男女平等。在这样的家庭里,小陈锳如春天里的禾苗,沐浴着雨露阳光,自由快乐地生长。

7岁时,陈锳进入陈氏志成女学堂读书,那是潍县的第一所女子学校。父亲认为新式学堂课业过于疏松,还给她报了“国学班”,让陈瑛每天放学后跟一位塾师学习“四书五经”。但陈锳最感兴趣的还是中国古典文学,她爱书成痴,近乎疯狂地阅读,红楼、三国、水浒、西游,《儒林外史》、《老残游记》、《镜花缘》、《聊斋志异》……她后来说:“我在中学以前先读完了中国旧小说,我的阅读力和写作力都是从那里学来的”。

在陈锳的童年,中国正在发生着清帝退位、袁世凯复辟、护国运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翻天覆地的大事,国家动荡。虽然生长于乱世,但殷实的家境、良好的家庭氛围、自由平等的教育理念塑造了陈锳健康乐观的个性,即使在逃难中,她也能够感受到美和希望。在《春的声音》中她回忆到:“不知是哪一次内战,那时我好像有八九岁,为了避难,全家搬到了乡下,恰好是三四月的光景,我这才第一次认识并且享受了春天”。

每个人都有自己看世界的视角。在逃亡中享受春天,在苦难中不丢弃希望,同样是敏感聪慧的女孩儿,陈锳心中的踏实温暖与张爱玲视角中世界的苍凉,注定了她们有不同的作品,不同的人生。

1920年,陈锳13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到山东工业专门学校任教,全家迁往济南,住在正觉寺街,第二年就读于山东省立女子职业学校,在这里,陈锳遇到了对她影响颇深的老师顾随。顾随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才华出众。在他的影响下,陈锳接触了新思想新文化,她尤其喜欢鲁迅、周作人等语丝派作家的作品,特别是周氏兄弟翻译的日本小说。后人评价她的作品,“文字清秀、结构轻松,取材均系人生琐事,有日本文学之情趣”。以至于她发表自己的作品时,取了“沉樱”这个颇具日本文化韵味的名字。

1924年秋天,17岁的沉樱中学毕业,考入上海大学中文系。那时的上海大学充满了革命的激情,在五四运动的影响下,爱国救亡的学生运动层出不穷。1927年,上海大学被当局查封,沉樱不得已转学到复旦大学。当时复旦大学不招女生,沉樱便成为了复旦大学的第一位女学生。

其实,沉樱与复旦大学的渊源不止于此。早在1925年秋季,复旦大学成立了复旦新剧团,请刚从美国哈佛大学归来的外文系教授洪深担任指导。他们排演新剧,之前复旦校园的演出,女角都是由男生扮演。洪深对此颇为反感,有一次,他从校外物色到一位女角,采用AB制排演一出小品,先由男生扮女角演出,拿腔拿调,忸怩作态,让人忍俊不禁。然后洪深安排一位女士演女角,她的台风自然流畅,获得一致好评。那位女士就是当时还在上海大学的沉樱。从此之后,复旦新剧社不再采用反串。

在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在最优秀的大学校园,在最美好的年华,陈瑛如一树花,绽开了芳华。


     

她的爱情像一段传奇。

在复旦大学的校园里,沉樱邂逅了她的第一段爱情,绚丽如樱花,短暂如樱花。

曾经,她是美丽优雅的女主角,他是英俊潇洒的男主角。

沉樱与马彦祥,相识于复旦剧社。

马彦祥出身名门,其父亲马衡是我国著名金石学家、考古学家,时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副馆长,马彦祥热爱戏剧、天资聪颖,当时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据当时的朋友回忆:“马彦祥给我的印象是很良好的,他的容貌很俊美,完全是一副潇洒风流的公子哥儿派头,这和他后来的享尽人间艳福,恋人如走马灯般去而复来,大概也不无相当关系,而他的待人和气,满面春风更不容易使人把他忘记。”

无论年龄、相貌、家世,还是气质、才华、志向,他们都是天作之合。两个年轻人的相爱,顺理成章。他们于1929年在上海的大中华饭店举行了婚礼,洪深是证婚人。在此期间,两人在各自的事业上都取得了不小的成绩。沉樱迎来了她小说创作的高峰,两年的时间,写了近三十篇小说,出版了小说集《喜筵之后》、《夜阑》及中篇小说《某少女》。马彦祥在戏剧创作、翻译、戏剧理论方面的成绩令人瞩目。

只是世界上怎会有完美。童话中的爱情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柴米油盐。

裂痕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悄产生的。马彦祥性格中的暴躁和对家庭责任感的缺乏渐渐显露,争吵成为常态。沉樱不久怀孕,生下女儿马伦,马家为她在故宫博物院谋了一个职位,马彥祥则整天在外忙于工作,辗转于上海、南京等地。这段婚姻持续了三四年的时间,中间有过怎么样的痛苦挣扎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离婚之后,沉樱从未再向人提起马彥祥。

马彦祥解放后在文化部任职,在沉樱之后,又有过至少三次婚姻。在人生的幕年,1982年,沉樱从美国回大陆探望亲友,马彦祥要求见面,被沉樱拒绝;马彦祥让女儿马伦赠送沉樱两幅名人扇面,沉樱同样拒收。19881月,马彦祥在北京去世,同年4月,沉樱在美国去世。当然,这是后话。

与马彦祥离婚不久,沉樱认识了梁宗岱。与马彦祥相比,北京大学的梁宗岱教授,不论才华、相貌还是风度,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宗岱祖籍广东,是当时有名的才子,学贯中西。他比沉樱大4岁,21岁出国留学,在欧洲七年,精通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1931年,他应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之邀从法国回国,担任北大法文系教授。

他们相互吸引的不仅是彼此的才华,应该还有感情的苦闷。梁宗岱有一个包办婚姻,在他19岁中学毕业的时候,被父母急信骗回家让他与一位姓何的姑娘成亲,仪式办完,梁宗岱坚决不入洞房。这似乎是那个年代知识分子常有的经历。之后留学欧洲七年,梁宗岱有一位深爱的法国女友安娜,但因为回国的原因两人忍痛分手。

那时的梁宗岱正在经历一场离婚官司。他的结发妻子曾在1933年进京要求与梁宗岱一起居住,遭到拒绝,于是告上法庭,要求离婚并索要一大笔生活费。这事儿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连胡适都参与了调解,希望梁宗岱接受“既成事实”,但梁宗岱却毫不退让,最后以两人离婚并由梁宗岱支付7000元离婚费告终。

或者是基于这件事的影响,1934年,梁宗岱离开北大,与沉樱同赴日本。

日本之行是沉樱与梁宗岱的蜜月之旅,梁宗岱的好友、当时也在日本的巴金后来在他的散文集里写道:“梁为了要呼吸比较自由的空气,到这个樱花的岛国来了。在他的观点上说,他的确得到了那样的东西,在松林的安静的生活里他们夫妇在幸福中沉醉了。我在他那所精致的小屋里看见了这一切。”

在日本的一年里,沉樱写了《乡居日记》、《在日本过年》等散文,并编辑了她的第三本小说集。梁宗岱也写作、翻译了大量的作品,结成诗集《一切的峰顶》,才子佳人、浪漫爱情,在两人的心中,那一年,是他们爱情和事业的峰顶。


沉樱与梁宗岱在日本(资料图)

也是从那时起,沉樱开始向梁宗岱学习文学翻译。这是沉樱翻译生涯的开端。

1935年的秋天,他们从日本回国,不久,梁宗岱被天津南开大学聘为教授,两人在天津举行了婚礼。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那年的夏天,日军侵占了南开校园,此时梁宗岱去了南方,沉樱则抱着未满月的女儿躲进英租界。1938年初,梁宗岱来到重庆,担任复旦大学(当时内迁至重庆)外文系主任,沉樱则在重庆的一所中学谋到了一份教职。

乱世中的家庭生活,家事的琐碎仍是免不了的,却又多了一份悲苦。沉樱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一边理家,心里不免烦恼,常和宗岱闹脾气,梁宗岱则在教学之余,辗转西南各省宣传抗日。

聚少离多是很多家庭产生裂痕的原因。1941年,梁宗岱移情粤剧艺人甘少苏。这次婚姻的结局给了沉樱怎么样的打击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沉樱对待感情的态度:决绝而坚强,没有丝毫小女人的怨天尤人,顾影自怜。

她得知梁宗岱与甘少苏的事情后,毅然从复旦大学的寓所中搬出,迁到自己妹妹的住处,那时候,30多岁的沉樱一人带着两个女儿,一个7岁,一个3岁,自己还怀有身孕,为了生计,又到一所小学任教。抗战胜利后,她迁到上海居住,曾在复旦大学的图书馆工作,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沉樱带着三个儿女随弟弟和母亲迁往台湾。走之前,得到消息的梁宗岱从广西乘飞机赶来劝阻,未果。第二天,他再次去找沉樱时,沉樱已经搬走。沉樱的好友回忆说:“她的个性很强,她向我表示要走得远远的,永世不再见到梁宗岱”。

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就是如此吧。

街头的樱花又开了,却再也看不到花间的郎才女貌,笑颜如花。


   三

光阴如水。此后的人生便是天各一方,那湾浅浅的海峡从此盛满了乡愁,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在里面沉淀。

沉樱在台湾一边教书,一边辛苦带大三个孩子,业余时间从事翻译工作。她从容优雅,乐观豁达,赢得了朋友们的尊重,被尊称为“先生”。

梁宗岱在大陆曾被捕入狱,坐牢三年。1956年被中山大学聘为教授,后下放农村劳动,被批斗,去干校,后来恢复政策,任广州外国语学院教授至离休。业余时间也从事翻译工作。

沉樱说过他们是一对“怨偶”。但这种怨恨在时光中一天天消融,后来,他们恢复了通信,信里,是阅尽人生之后的牵挂和温暖。1972年,沉樱在写给梁宗岱一封信中说,“时光的留痕那么鲜明,真使人悚然一惊。现在盛年早已过去,实在不该再继以老年的顽固……在这老友无多的晚年,我们总可称作故人的……”。他们并没有正式离婚的手续,在台湾,沉樱以“梁太太”自居,后来迁居美国,与林海音等朋友通信时,落款仍为“梁陈瑛”。这其中复杂的感情也许只有当事人才可以体会。

多少年后,沉樱曾谈到自己与梁宗岱。她说:“我只有离开他,才能得到解放,否则,我是很难脱身的。我是一个不驯服的太太,决不顺着他!大概这也算山东人的脾气吧。”

1982年的春天,75岁的沉樱应当时中国作协主席巴金的邀请回国访问,到上海、济南、开封、北京等地,会见了巴金、朱光潜等老友亲朋,却并没有去见梁宗岱。第二年,梁宗岱病逝于广州。五年后,沉樱病逝于美国。那年,沉樱离开大陆时说过“永不相见”,就像一个预言。


   
樱花凋谢了。花香却经久不息。

1967年,沉樱60岁时,在台湾出版了自己翻译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作品《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当年就再版十次,后来又加印几十次,畅销海内外。2005年,导演徐静蕾将这个故事拍成了中国背景的电影,由著名影星姜文与徐静蕾担任男女主角,风靡一时。静静地看完那部电影,我恍惚看到了沉樱的影子。男主角英俊潇洒,感情炽烈,却又到处留情。女主角爱得痴迷却又决绝。而且女主角的生活背景,是北平、山东、重庆……,那些地方都有过沉樱的足迹。我相信徐静蕾在拍这个电影时,也从某个角度理解过沉樱,理解过沉樱的感情。

写《往事并不如烟》的女士,自己的写作深受沉樱影响:“我正在阅读沉樱,她的散文简约纯朴,感情真挚,不眩惑于奇巧华丽,不刻意追求艺术特色。我能学到她的一半,就满足了。可能一半也学不到。

近年来,对沉樱及其作品的关注和研究越来越多,国内学术刊物上有影响的文章与论文有近百篇之多。2015年,兰州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青年学者李之凡的《沉樱小说创作述论》,近30万字,应该是目前对沉樱小说研究最全面的文本。

李之凡,也是生长于潍坊的年轻人。对沉樱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

如今,潍坊街头的樱花树越来越多了,春天的时候会让人迷醉。而在潍坊人的心里,有过一树最美的樱花,历经百年风雨,清香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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