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刘瑜｜陌生老头的一耳光

一个月前，太阳还烈，我骑自行车上班。在十字路口等左拐的绿灯时，一辆电动车“duang”撞上了我的车后轮。我不悦地扭过头去，看到一辆半旧的电动车以及双腿撑地的车主人。时至今日，我不愿意给这位车主人任何一点尊称，姑且说“一个老头儿”——六十岁左右头发灰白的老头儿。第一想法是，他将点头朝我不好意思地甚至惶恐地赔笑脸，说“不好意思啊”，我就不置可否的给他一个宽容理解的笑，然后回过头去继续等信号灯。

然而，诡异的一幕出现了，老头儿气势汹汹质问：你怎么停这里了！我有点懵，老头不按套路出牌，让我一时间没有从自己设想和谐的版本里走出来。我四下看看，路口，红灯，身边众多停下的自行车……，顿时有点恼：我停这里怎么了？

这可不得了了，老头停下车，招呼车上载的小孩下车，小孩不愿下来，老头便独自上来同我理论了。不知道他到底为的什么不依不饶大发雷霆，我后来想，他是不是希望我赔他点钱？短短的十几秒信号灯的时间，那么漫长，老头儿踢打着我的自行车，将我从车上拉扯下来，我搞不清楚他想干嘛，还好，绿灯应该要亮了，我很快就可以走了。

在红灯倒计时的几秒内，我感受到了上帝慈悲的救赎，骑车准备离去。

是的，没那么简单。老头给了我一耳光。

我得做点什么。做什么？我上班马上要晚了，不能耽搁太久。还击吗，十分确定我是打不过他的。我还是应该也给他一巴掌，但是他生出各种要死要活的伤，让我养着他下半辈子怎么办？……

我骑着车走了，带着火辣辣的脸腮，带着满腹的委屈，带着几欲喷薄而出的愤怒……

多么没劲的故事啊。就像一篇题目为“他的一生”的作文，正文只有一句：他生下来就死了。

好吧，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被打的是我的儿子，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晚上，儿子在写作业。我照例嬉皮笑脸地问：今天过得怎么样?

有些教育鸡汤这么说的，多关心孩子的收获和感受。儿子面无表情地说：不好！我当然是好奇，被老师批了？被同学欺负了？考试考砸了？无非此类吧。儿子说：中午上学时，一个老头打了我一巴掌。说着，坚强的小模样再也绷不住，泪如雨下！

我顿时傻眼了，脑子乱成一锅浆糊。“心乱如麻”，那一刻知道了，什么叫心乱如麻。

了解了大致经过，愤怒、愧疚、后怕、担忧、茫然……各种情绪一齐涌上来，让我不知该做点什么，不知该说什么好。儿子假装若无其事的一下午是怎么过来的？找那个该死的疯老头吗？到哪里找？怎么找？不找，就这么算了，该怎么跟孩子交代？如何抚平他在这次事件里受到的伤害？我不希望他内心充满仇恨，却也不希望他作为一个小男子汉，把忍气吞声看做宽容。

首先，我谴责了疯老头的无耻行径。我告诉儿子，人肯定是找不到了，这个老头如此容易失去理智，说明他本是就是一个没有道理可讲的人。对于这样的人，没有必要跟他讲道理，也没有必要去改造他，试图让他素质高一点，我们能做的是怎样提高自己的安全度，学会辨识危机和预警。比如看到他蛮不讲理时，不要激惹他，尽快远离。狗咬了人，人不能再去咬狗，关键是，多数情况下，人是咬不过狗的。今天如果你还手，那结果是肯定的，你打不过他，并且被揍得更惨。这件事里，谈他如何如何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是，我们从中得出什么教训：一、学会保护自己。在当时那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要么退避三尺，要么报警；二、改掉说话语气的冲劲，反思一下，这件事里有没有自己的不当之处，拉响了一个地雷的导火索；三、努力变得强壮起来，强壮的身体不是用来欺压别人的，但可以让对方挑衅前寻思寻思。

虽然让儿子心情略微平复了一下，但这显然并不是他想要的全部答案。作为一个青春期的一向自命不凡的热血少年，他不会轻易原谅陌生人无事生非的耳光，也不会轻易原谅自己六神无主、落荒而逃的处理方式。而我，作为他的母亲，也在不停地思索何去何从。

第二天，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报警。

傍晚时，我等儿子放学，带他来到派出所报案。民警非常详细地询问细节：对方的身高，衣着，头发的颜色……过程显得非常严肃，警察也表达了对坏蛋老头的谴责和对儿子深切的同情。其实对结果是早已有心理准备的，据说那个路口的监控正在升级，所以没有安装摄像头。

我对儿子说：报警的原因，是不希望你失去对社会正义的信心，违法的行为是理应被追究的，警察会尽他们所能让坏人受到问责。但是另一方面，妈妈要告诉你，即使法律，也不是万能的，也有它的力量达不到的地方，总有你的父母甚至法律都保护不了你的时刻，这种情况下，你只能自己保护自己。还有一点，是这件事的积极意义，让你确信的一句话，也是妈妈之前多次跟你提到的——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爹你娘，没有人会惯你毛病。对于你让人不舒服的小习惯，爹娘可以无数次苦口婆心劝导你，外人绝没有这样的耐性和义务，他们会用更加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那就是拳头。社会上大多数的由争执引发的惨案，深仇大恨的不多，却多由口角而来，一个巴掌算轻的，如果是个随身带着刀子的地痞呢？收敛自己身上的坏习惯，不仅是对他人更好的尊重，也是对自己更好的保护，谨记谨记！

事情过去一个月了，我仍然希望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意欺凌孤身一人的孩子的老头能够被警察找到，我仍然希望我能把一记响亮的耳光还给他，我仍然希望他能规规矩矩向儿子道歉，而我将无论如何永远不会原谅他。但是，诸多失望之外，我最希望的是，我的儿子在逐渐走出成长的温室面对现实世界的过程中，除了温良，还要强大，除了强大，仍能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