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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新勋:《论语》解诂三则丨【斯文选刊】

 昵称37581541 2021-01-27

《论语》解诂三则

文/杨新勋

虽然《论语》产生至今已有两千多年,历代注本汗牛充栋,但是仍有许多地方难有确解。笔者讲授《论语》十有余年,遂对其中三处地方加以考订,撰成此文,敬祈方家是正,以防贻误学子。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论语·为政》:“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此章很短,却众说纷纭,基于三处:一是“攻”字,何晏《集解》云“攻,治也”,邢昺沿此,[①]朱熹承范氏亦作此解,[②]刘宝楠亦袭此;[③]然孙奕《示儿编》云“攻,如‘攻人恶’之‘攻’”,赵翼、王闿运、程树德从之。二是“异端”,何晏训为殊途不同归者,皇侃、邢昺以诸子百家实之,朱熹指为杨墨佛老,崔适《论语足征记》认为是他技奇巧,程树德认为是杂学小道。[④]三是“已”字,自孙奕始以“止”释“已”字,后赵翼、李恭、钱大昕、焦循等均沿之,刘宝楠倾向此说,今人杨伯峻从之,程树德认为“已”为语词。

应该说,程树德从《论语》语例的角度认为“攻”指攻伐,“已”为语词,甚是;但他承汉儒认为“异端”即《中庸》中孔子所云“素隐行怪”、子夏所云“小道”,把此句解为孔子反对党同伐异之说,未免失之。所以今人杨伯峻《论语译注》未采其说,仍训“已”为“止”,将此章理解为“批评那些不正确的议论,祸害就可以消灭了”。[⑤]则此章仍有可说者。

杨按:“也已”,皇侃《论语义疏》经文作“也已矣”。《论语》中“也已”共出现7次,另6次是:“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学而》)“子曰:‘……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雍也》)“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泰伯》)“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罕》)“子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子罕》)“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阳货》)均为表示肯定句的语气词,有强调意味,所以也可以句末用感叹号。“也已矣”共出现8次,分别是:“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泰伯》)“孔子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泰伯》)“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子罕》)“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先进》)“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颜渊》)“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卫灵公》)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子张》)用法全同“也已”。正如程树德指出的那样,《论语》字词训释应以《论语》语例为本,不可脱离文本随意解之,则“斯害也己”的“也已”自应作语气词解。

虽然以“治”释“攻”也是古训,《诗经》《考工记》等均出现过,但《论语》此处应作攻伐讲。一是上古以“治”训“攻”的对象都是材质,如“攻玉”“攻木”“攻金”,是加工的意思,有喜爱的意味,“异端”不管怎样孔子都不会赞赏它,更不会去究心研治;二是《论语》中“攻”字共见4次,另3次是:“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先进》)“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 以及其亲,非惑与?’”(《颜渊》)都是攻伐的意思,此处亦不应例外。

《论语》中“异端”仅此一见,上古文献鲜见,这也是众说纷纭的主要原因。“异”《论语》中共11见,限于篇幅不再罗列,其它10处之“异”皆作“不同”或“另外”解。“端”字3见,另两处,一是:“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子罕》)“端”是头的意思,指首尾两头;另一处见于《先进》,“子路、曾皙 、冉有、公西华侍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此“端”一说委貌,一说礼服,均用为动词,与“异端”之“端”词性不同。杨按:“端”从“端”得音,《说文》云“端,物初生之题也。上象生形,下象其根也”,段玉裁注“古发端字作此,今则端行而端废,乃多用端为专字”,甲骨文、金文及马王堆《老子》甲本字形与许氏、段氏语合,孟子言“四端”也是用此义。则“异端”当指不同的发端,即不同的念头、打算。皇侃、邢昺、朱熹以及程树德等未免求之过凿以致偏离了本义。实际上,孔子主张正、义和道,他告诫子路“必也正名乎”,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告诫季康子“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他主张“君子喻于义”“君子义以为质”,认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他又说“吾道一以贯之”“朝闻道,夕死可矣”,则孔子主张辨始以终,认为源头是后来发展的基础,必然会从自己的思想出发对“异端”保持着十分清晰的认识,他对此格外警觉,主张攻击它,甚至消灭它。所以这句话当理解为:“攻击(消灭)最初不正确的念头,(因为)这就是祸害呀。”

“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对于孔子“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语,郑玄注云:“子路信夫子欲行,故言‘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者,无所取于桴材,以子路不解微言,故戏之耳。”对此,何晏提出新说:“子路闻孔子欲浮海便喜,不复顾望,故孔子叹其勇曰‘过我’。‘无所取哉’,言唯取于己。古字‘材’、‘哉’同。”后世皇侃、邢昺、刘宝楠、程树德等均取前说。朱熹曾承程颐以“裁”释“材”,[⑥]程树德对之亦加反驳。杨伯峻以“哉”读“材”,甚是,但云“孔子说:‘仲由这个人太好勇敢了,好勇的精神大大超过了我,这就没有什么可取的呀”,[⑦]则又失之。

准确理解孔子这句话需要把握住三点:

一是“材”的含义。过去人们多把“材”理解为桴材,认为“无所取材”是孔子戏言,未免不实:一者如果找不到桴材,“乘桴浮于海”一语根本就不成立,那么孔子所言就前后失照了;二者何晏《集解》曾引马融注“桴,编竹木,大者曰栰,小者曰桴”语,则桴材并不难得,如《国语·齐语》就有“乘桴济河”文,当为齐鲁常见之物,不会找不到。可见,此“材”作桴材解并不合理。正如杨伯峻所云,以“裁”释“材”,与“取”字不合,则作“裁”也不合文意、语法。那么,此“材”只能作“哉”解,“材”“哉”皆从“才”得音,之部字,这在文字学、音韵学上均无碍,语气词放句末亦合语法。《论语》中“哉”字屡见,“材”字仅此1见,拟或因“桴”字而误。

二是孔子“勇”的观念。孔子曾经说过“勇而无礼则乱”(《泰伯》),“好勇疾贫,乱也”,“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阳货》),他“恶勇而无礼者”(《阳货》),孔子这里所说的勇近于胆量和勇气,指不怕危险困难的精神和无所畏惧的魄力,属于血性之勇,这是他言勇的基础,来源于当时人们的普通表现和观念。但孔子言勇又不限于此,而是高于此,自上引孔子“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语也能看出,孔子主张好勇要和好学结合,好学可以使人认识全面、视野开阔、思想提高,这样才会“好谋”,尤其是有了明辨是非和正确决策的能力,[⑧]这就将勇和义结合了起来,他说“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阳货》),“见义不为,无勇也”(《为政》),他将勇与义结合,在勇中增加了符合义的道德内涵,勇已转化成了一定程度的道德之勇,所以孔子两次说过“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子罕》《宪问》),认为勇是君子三道之一,自谦“我无能焉”(《宪问》),就是意含了道德之勇。可见,孔子并不一味地反对“勇”,他认为人应该通过学习使血性之勇向道德之勇转化,要以义为出发点才好,他由此推崇道德之勇。孔子也正是从这个方面赞赏卞庄子之勇的。既然孔子并不一味地反对“勇”,他说子路从己“乘桴浮于海”正是对子路勇的认可,那么再把孔子语意理解为“(仲由)好勇的精神大大超过了我,这就没有什么可取的”就不合理了。

三是子路其人。子路为孔子早年弟子,少孔子九岁,有弟子长之风,行事鲁莽、果敢,孔子曾称“由也果”(《雍也》)、“由也喭”(《先进》)、“由也兼人”,要“退之”。子路的这种处事风格还有一个面向,就是看问题时常流于表面,不能深入本质,孔子说他“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先进》)。如他对孔子应佛肸和公山弗扰之招均表不满,就没有看到孔子有为于世的用心;再如他反对孔子见南子,以致孔子明心于天,也跟他未能体察孔子初衷有关;又如子路对孔子正名之说不以为然,很大程度上是没有把握住孔子的思想体系,所以孔子批他“野哉”(《子路》)。这些都说明了子路为人的特点,这也是孔子教导他六言六弊,希望他用心于学的原因。

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语实含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心酸。孔子一生蹭蹬不幸,仕途受阻,才华无法施展,思想无法推行,故有“道不行”之喟。但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认为“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微子》),有着强烈的淑世情怀,以致仪封人认为他是天之木铎。所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语更多反映了孔子的苦衷、心酸,“乘桴浮于海”是一时的意气语,说说罢了,未必会兑现,事实上孔子晚年在鲁国的行为正否定了他有出世归隐这一点。子路本应闻语即解,进而安慰、宽解或鼓励孔子,但是他却因为孔子“从我者,其由与”语而欣然“闻之喜”。这就让孔子觉得子路匪夷所思甚至有点啼笑皆非了,所以他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好勇过我”指子路闻“乘桴浮海”语不但无惧,而且有喜色。“取”是选取、择定,“无所取材”是孔子叹子路只听了孔子话的表面意思,没有分析其话语不同层面的含义,也就汲取其话语的深层含义,没有认识到他话里的内在本质意思,也就是说子路没有听懂孔子的话。

“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论语·子罕》:“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此章争议在“贾”字。此“贾”字,魏晋六朝人多引作“价”字,亦有作“贾”者,故陆德明《经典释文》云“善贾,音嫁,一音古”[⑨]。后邢昺《正义》认为“此章言孔子藏德待用”,将“善贾”理解为“善贵之贾”,似以“价”释“贾”,朱熹《集注》亦音“嫁”。刘宝楠《正义》承物茂卿《论语征》、刘履恂《秋槎杂记》以“贾人”释“贾”,[⑩]后程树德从之。[11]杨伯峻《译注》训字从刘氏,但注出“又同‘价’”,他将“贾”释为“识货者”有弥合二义之嫌。《汉语大字典》“贾”字条将“求善贾而沽诸”收入“价”义下。则此章仍待明了。

《说文》:“贾,贾市也。从贝,襾声。一曰坐售卖也”,“襾,覆也”。“贾”本义是做买卖,又指坐地摆摊卖东西,引申为坐商。“价”为《说文》新附字,是“贾”在“物直”这一引申义上的今字。刘履恂据《仪礼》和《左传》用玉、沽玉需经贾人,以明《论语》此处“贾”作贾人解,于古有征,刘宝楠进而谓下句“待贾”亦谓待贾人,可谓近于事实矣。

需补充说明者有两点:一是从行文和语法上看“贾”应作贾人解。从行文上看,“善贾”与“椟”相对,“沽”与“藏”相对,“韫椟而藏诸”与“求善贾而沽诸”属于平行结构,子贡要孔子二者选一。既然“椟”是匮,名词,用来收藏美玉的;那么“善贾”也应该是名词,用来售卖美玉的,所以应解为贾商,下文孔子的“贾”承子贡语而来,也应是贾商。从语法上看,子贡比孔子为美玉,其语中“韫”和“求”主语省略,如果补出主语应为“主人”,当然子贡征询孔子意见,也意含着以孔子为主人的意思,但不是语言学上的主语,语言学的主人应指当政者;孔子回答非常直接,没有遮掩自己的意图,他说“我待贾者也”,把自我视作了子贡问句的宾语“美玉”,美玉需要贾商售卖,孔子需要“伯乐”介绍给当政者。二是自孔子生平来看此“贾”亦应作贾人解。孔子一生汲汲仕途,疾末世而名不称,出疆必载质,希望能遇到伯乐,有时甚至到了不择对象的地步,如他曾应名声狼藉的佛肸和公山弗扰之招,阳货之语也令他心有戚戚焉,又如他冲破阻力见南子也是希望凭借南子的特殊“行媒”身份谋得从政机会。明了此就可理解子贡问话后孔子如饥似渴的心理了,他实在太渴望有个把他介绍给当政者的人了,只要能有这样的机会他希望通过个人努力来实现理想,至于说要个“好价钱”(较好的官职或地位)要看此后表现了。贾精于市,子贡善货殖,故用“善贾”作喻来表示对孔子的尊重,用语委婉;而孔子从自己处境出发,认为只要有“贾商”就已大过所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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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邢昺:《论语注疏》卷一,蜀大字本,《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元版汉籍影印丛刊》,线装书局2002年。

[②]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01年,第57页。

[③] 刘宝楠:《论语正义》第58-59页,中华书局1998年。

[④] 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2008年,第108页。

[⑤]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2年,第18页。

[⑥]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01年,第77页。

[⑦]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2年第44页。

[⑧] 如对于以勇著称的子路“子行三军,则谁与”的问话,孔子答道“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认为一味的血性之勇未免无畏,对此不会无条件赞许的。他说“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也”,认为有一般的勇者也会惧,周全谋划以获得成功才是值得赞许的。

[⑨] 陆德明:《经典释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367页。

[⑩] 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1998年,第343页。

[11] 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2008年,第602-603页。

-全文完-

本文原刊于《斯文(第三辑)》


作者简介

杨新勋,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本文章由京师文会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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