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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丹婕 | 瀚海都护府与瀚海都督府之辨——兼及唐前期管辖北方游牧部族势力的军政建制及其调整

 行者aw7sg93q3w 2021-01-29

唐朝北陲二府(单于都护府和安北都护府)是唐朝北部边境应对草原游牧部族势力的重要军政机构,也是把握唐朝北部边疆局势变化和大漠南北政治动向的重要环节。在二府前期沿革史上,瀚海都护府的设置与变化是关键一环,相关记载却不甚清晰,学界至今仍未形成一致看法。本文在回顾与批判此前诸说的基础上,仔细对勘相关基本史料,对其史源加以分析,继而结合具体历史背景,辅之以近年新见出土文献与前贤措意不足的若干记载,对瀚海都护府设置与沿革的问题提出新的认识,并明确区分瀚海都护府和以回纥部设置的瀚海都督府,从而使我们对七世纪后半叶唐朝北疆局势和漠北诸部的态势获得更准确的认知。

关键词:瀚海都护府  瀚海都督府  单于都护府  回纥部

作者李丹婕,女,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副研究员。地址:广州市,邮编510275。


都护府是唐代针对周边内附外族部众设置的重要军政机构,经过唐前期置废沿革,到七世纪末边疆地区形成六都护府的格局,分别是单于、安西、安北、安南、安东和北庭,前三个为大都护府,后三个为上都护府。单于与安北是著名的北陲二府,在唐朝国力扩张以及中原王朝与草原汗国、北方游牧诸势力之间的互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是把握唐朝北部边疆局势变化和大漠南北政治动向的重要环节,历来受到学者的重视,围绕其设置作用和演变线索已有不少深入探讨,但有一些基本史事仍未形成一致看法,其中争议最大的一点,事关单于与安北二府的“前史”。

所谓“前史”,即北陲二府以单于和安北之名并存前的历史。单于都护府设于麟德元年(664)正月,由云中都护府改造而来,安北都护府则是总章二年(669)八月由瀚海都护府更名。再往前,云中都护府和瀚海都护府设置于龙朔三年(663),分别由瀚海都护府和燕然都护府迁址、更名而来。由此,二府“前身”都与“瀚海都护府”之名有瓜葛,因而瀚海都护府的设置与沿革也就成为论争的焦点。1958年,岑仲勉先生在梳理安北、单于两都护府所领州目时已言及,“涉两都护府之记事,读者每苦蒙头盖面,因两府均曾以瀚海为名也”。事实上,瀚海一名,不止牵涉北陲二府,还是贞观二十一年(647)唐朝于漠北回纥部所置都督府的名称,而龙朔三年,燕然都护府正是在迁往漠北回纥部所在地后,更名为瀚海都护府,这又造成史籍中出现瀚海都护府和瀚海都督府之间互讹的情况,也一定程度上干扰甚至误导了研究者对相关史事的判断,因此,瀚海都护府的问题仍有仔细分疏的必要。

本文首先回顾前人的不同看法,指出其中的问题;其次对相关基本史料进行对勘,就其史源及其相关问题加以分析;最后结合具体的历史背景,辅之以近年新见出土文献与前人重视不足的若干记载,对瀚海都护府设置与沿革的问题提出新的认识,同时也对瀚海都护府和瀚海都督府进行明确区分。

一、前贤诸说

关于瀚海都护府初设最早的记载,见于杜佑《通典》(801年),该书卷198《北狄·突厥传》记载:

(永徽元年,650)车鼻既败之后,突厥尽为封疆之臣,于是分置单于、瀚海二都护府。单于领狼山、云中、桑干三都督,苏农等十四州;瀚海领金微、新黎等七都督,仙崿、贺兰等八州,各以其酋为都督、刺史。

《旧唐书》(945年)、《唐会要》(961年)、《新唐书》(1060年)、《资治通鉴》(1084年)的相关记载大体与此一致。这条记载其实大有问题,也成为引发诸家争议的渊薮。就其文意来看,突厥车鼻可汗败北后,唐朝针对其部众设立二都护府,分别管辖若干府州;但事实上,所辖府州中,除狼山都督府和新黎州为新设外,其余多为此前安置东突厥颉利部众和漠北铁勒诸部的府州,比如云中都督府为贞观四年针对颉利部众所设,金微都督府则是贞观二十一年在漠北以仆固部而置。因此,车鼻可汗被俘后的“分置”,其实是对大漠地区既有部落府州管理体制的一次调整而非新置。就统辖安排来看,单于府所领当为突厥部众,瀚海府所领则是铁勒诸部。但问题是,贞观二十一年,唐朝已设置燕然都护府,管理金微都督府在内的漠北铁勒诸部,而且龙朔三年之前燕然府一直正常运作,这就与上文瀚海都护府的职能发生了冲突。由此,学者的不同意见,主要围绕永徽元年的“分置”二府展开。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种意见。

第一种看法可称为“二府说”,永徽元年分置二府,并非在燕然都护府之外别置,而是以后世更改之名误作永徽旧名,于是造成了史事混乱。至于二府具体所指,学界又有“瀚海、燕然”和“单于、燕然”两种意见。

永徽元年所设二府为瀚海与燕然,此说最早于1958年由岑仲勉先生提出,他在突厥史事编年中引述《通典》上述记载称,“此之单于,应改作瀚海,此之瀚海,应改作燕然”,对此没有进一步阐述,《安北、单于两都护府领州考》一节迳持此论。1975年,谭其骧先生《唐北陲二都护府建置沿革与治所迁移》一文持相同看法,认为“并非更置二府,当为瀚海、燕然”,除以燕然都护府当时尚在为理据之外,谭先生还强调,单于都护府不可能出现在永徽元年,即“若永徽元年增置单于、瀚海二府合燕然共为三府,则龙朔三年改燕然为瀚海,改瀚海为云中,并单于仍为三府,麟德元年又岂得改云中为单于乎”。另外,谭先生还指出,文中“桑干”当为“定襄”,而新置的瀚海都护府治所不详,他怀疑位于郁督军山的狼山都督府。1993年,樊文礼《唐代单于都护府考论》一文赞同岑仲勉先生的看法,强调永徽元年以降,并无三府并存的记载,龙朔三年更名仅涉及燕然和瀚海,因此,永徽元年分置当为瀚海和燕然,单于都护府初置于麟德元年。

永徽元年所设二府为单于与燕然,是2009年李宗俊先生《唐代安北单于二都护府再考》一文提出的观点。他同意永徽二年仅是在燕然都护府之外增设一府,并非新设二府,但认为二府当为“单于、燕然”,这样便将单于都护府的初设由麟德元年提前至永徽元年。该文指出,永徽元年,燕然都护府仍统辖漠北铁勒诸势力,而新设单于都护府则是针对漠南突厥府州而设;单于都护府应位于云州,得名与当地的单于台有关,云州则在贞观十五年之后成为云中都督府的核心据点,亦是突厥聚居的中心和区域政治中心。同时,由于《通典》上述引文中没有定襄都督府,作者于是认为此时定襄都督府地域皆归云中都督府,即定襄都督府的建制被撤销。永徽元年增设单于都护府的观点,基于一系列推论,缺乏足够的证据或逻辑支持。首先,史籍中看不到撤销定襄都督府的任何记载,而清楚可知的却是,贞观二十三年,即永徽元年前一年,唐朝对定襄都督府和云中都督府下辖府州进行了重新设置,此举无疑与车鼻政权溃亡有关。显庆元年(656)前后,崔余庆曾出任定襄都督府司马,并于显庆五年率“三部兵”征辽,三部之一便是定襄都督阿史德枢宾所领阿史德部,而阿史德部恰是贞观二十三年定襄都督府所辖诸州之一,因此,不存在永徽元年定襄都督府归于云中都督府一事。其次,贞观十四年,唐朝将云州由朔州北之定襄城移至马邑郡恒安镇,但毫无迹象显示云州此后成为云中都督府的辖境,进而成为突厥部众的聚居中心,因此,所谓单于都护府之名源于云州单于台一说也就无从谈起。再次,该文之所以认为永徽元年并未设置瀚海都护府,乃是受“瀚海都督府”相关史籍记载讹误的干扰。《唐会要》卷73“安北都护府”条云:“龙朔三年二月十五日, 移燕然都护府于回纥部落, 仍改名瀚海都护府。其旧瀚海都督府移置云中古城, 改名云中都护府。仍以碛为界, 碛北诸蕃州悉隶瀚海, 碛南并隶云中。”这条记载中的瀚海都督府为瀚海都护府之讹(详下),作者或由此认为瀚海都护府位于漠北,因此才会难以理解龙朔三年瀚海都护府的南迁。实际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瀚海都护府位于漠北,而龙朔三年燕然都护府前往漠北的目的地是回纥部所在的瀚海都督府。这条记载反倒证明,此时还没有单于都护府。如果永徽元年已有单于都护府,龙朔三年迁至云中故城后改为云中都护府,却在不足一年后的麟德元年正月,又改为单于大都护府,反倒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操作,且史籍中明确记载单于之名为“更改”而非“复旧”。因此,永徽元年置单于都护府的说法,从文献证据和推论逻辑来看,都还有再讨论的余地。

关于永徽元年置府的第二种看法,可称为“三府说”,即在燕然都护府之外,别置“单于、瀚海”二府。1972年严耕望先生首先主张此说,他在《唐代安北单于两都护府考》一文中指出,永徽元年九月置“单于、瀚海两都护府以分统突厥诸部,而前置燕然都护府以统回纥诸部者仍存在,惟原所统之金微都督府改隶瀚海都护府耳”,此外,他还指出“瀚海都护府的治所无可据以推测,或当在漠北”,“龙朔三年置云中都护府时,即废单于都护府,所统府州由云中府兼领之。明年云中府即改单于府”。这一看法实难以成立,就新近出土文献来看,金微都督府在永徽之后仍隶属于燕然都护府而未改隶瀚海都护府(详下)。2002年,王世丽先生的博士学位论文《安北单于都护府与唐代北部边疆民族问题研究》也主张“三府说”,认为永徽元年分设三府,其中单于都护府所辖以突厥部为主,漠南二十四州,定襄、云中、呼延三府;燕然都护府则管辖瀚海、皋兰、卢山、狼山等府,浑河、嵠弹等杭爱山地区诸部;瀚海都护府所领金微、新黎等七都督府,仙萼、贺兰等州,多为亲唐势力。这一划分缺乏证据支持,我们从中看不出燕然府和瀚海府所领府州的区别。显庆五年,郑仁泰率兵出讨思结、拔曳固、仆固、同罗四部,分别对应卢山、幽陵、金微和龟林四府州,卢山和金微并不存在亲唐与否或地域分布的区别,因此上述划分无法成立。此外,王世丽认为,瀚海都护府的治所难以确定。

第三种看法既不同意“二府说”,也不认可“三府说”。2001年,艾冲先生《唐代安北都护府迁徙考论》一文指出,《通典》所载永徽元年置立两个都护府之说“纯属虚构”,二府的设置是发生在“龙朔三年或麟德元年(663或664)以后、总章二年(669)之间数年间的行政建制”。该文之所以否认永徽三年设置瀚海都护府的记载,除了因为《通典》的记载为后世追述外,还在于作者将龙朔三年前往云中古城的“瀚海都护府”误作“瀚海都督府”,作者说,龙朔三年,因燕然都护府迁来瀚海都督府的驻地,“唐中央政府原来为回纥部酋长配备的都督府副职(长史、司马等)以及各职能部门的文牍人员就有裁减的必要,于是瀚海都督府(羁縻)的部分在编人员被迁往碛南,并入新组建起来的云中都护府”。大约作者也看出将以回纥部设置的瀚海都督府南迁极不合理,因此才强调迁置的是长史、司马等副职及其他在编人员,但这一判断是错误的。龙朔三年迁往云中古城的是瀚海都护府而非瀚海都督府,相关记载中,唯有《唐会要》卷73“安北都护府”条写作“其旧瀚海都督府移置云中故城,改名云中都护府”,此处都督府实为讹误,这条记载又见于同书卷98“回纥”条,作“其瀚海都护府移云中古城,改名云中都护府”。艾冲先生混淆了瀚海都护府和瀚海都督府,因此,其文否定永徽元年设置二府的观点,是需要商榷的。

二、相关文献

永徽元年在北境设置都护府,与贞观二十三年车鼻可汗政权灭亡有直接关系,此事促使唐朝重新调整针对漠南突厥、漠北铁勒与新附突厥、铁勒等势力的统辖机构,因此,这一年北部边境军政措置有所变化是毫无疑问的。重点是,具体变化是什么?针对上文所梳理的前人研究成果来看,分歧核心就在于永徽元年是否设置了瀚海都护府。自然,单于都护府的设置时间也与这一问题密切相关。

目前关于永徽元年北疆机构的变化,最早的记载来自801年撰成的《通典》:

贞观二十三年,遣右骁卫郎将高偘潜引回纥、仆骨等兵众袭击之。其酋长歌逻禄泥熟阙俟利发及拔塞匐、处木昆莫贺咄俟斤等率部落背车鼻,相继来降。永徽元年,偘军次阿息山。车鼻闻之,召所部兵,皆不赴,遂携其妻子从数百骑而遁,其众尽降。偘率精骑追车鼻,获之,送于京师,乃献于社庙,又献于昭陵。高宗数其罪而赦之,拜左武卫将军,赐宅于长安,处其余众于郁督军山,置狼山都督以统之。车鼻长子羯漫陁先统拔悉密部。车鼻未败前,遣其子庵铄入朝,太宗嘉之,拜左屯卫将军,更置新黎州以统其众。

车鼻既败之后,突厥尽为封疆之臣,于是分置单于、瀚海二都护府。单于领狼山、云中、桑干三都督,苏农等十四州,瀚海领金微、新黎等七都督,仙崿、贺兰等八州,各以其酋为都督、刺史。高宗东封泰山,狼山都督葛逻禄吐利等首领三十余人,并从至岳下,勒名于封禅之碑。自永徽以后二十余年,北鄙无事。

由叙事语气和文末“自永徽以后二十余年,北鄙无事”一语来看,这段记载并非原始文献,而是后人追述,无法确定是否杜佑所撰,但这是目前可见最早的文本。《旧唐书》卷194上《突厥传》完全抄录上述两段文字,仅有少量文字变化,或是人为改动或是传抄讹误,基本于文意理解无碍。比如“车鼻闻之”作“车鼻闻王师至”,“乃献于社庙”为“仍献于社庙”,“车鼻既败”作“车鼻既破”,“十四州”作“一十四州”,“葛逻禄吐利”作“葛逻禄社利”,“从至岳下”作“扈从至岳下”,“二十余年”作“殆三十年”等。此外唯一值得注意的文本差异,是“瀚海领金微、新黎等七都督”一句,在《旧唐书》中,记作“瀚海都护领瀚海、金微、新黎等七都督”,即瀚海都督府亦隶于瀚海都护府。无论如何,内容如此雷同表明,《旧唐书》相关文字或直接抄录自《通典》,或与《通典》共同抄录自一个更早的文本,总之两者史出同源。《新唐书》卷215上《突厥传》基本沿用上述文字,只是在高宗封禅之前加入了龙朔末、麟德初与北陲二府相关的两次调整,此外,“苏农等十四州”作“苏农等二十四州”,并且引用了“高宗数其罪”所说的话。这似乎说明,《新唐书》或并非直接抄自《通典》,而是参考了与《通典》同源的史籍。《资治通鉴》卷199高宗永徽元年九月庚子条载:“高侃执车鼻可汗至京师,释之,拜左武卫将军,处其余众于郁督军山,置狼山都督府以统之。以高侃为卫将军。于是突厥尽为封内之臣,分置单于、瀚海二都护府。单于领狼山、云中、桑干三都督,苏农等一十四州;瀚海领瀚海、金徽(微)、新黎等七都督,仙萼等八州;各以其酋长为刺史、都督。”从“瀚海领瀚海”都督府来看,此条当采自《旧唐书》,同时删去了“仙萼”之后的“贺兰”州。

对比《通典》《旧唐书》《新唐书》和《资治通鉴》相关文本可以看出,关于永徽元年置府事,其史源高度一致,目前可见最早版本为《通典》,其记载显然并非源自实录,而是后人追述,那么,以存录唐代原始文献、分门别类加以整理的《唐会要》情况又如何呢?《唐会要》关于永徽元年置府事的记载共有两条,一为卷73“单于都护府”条:

永徽元年九月八日,右骁卫中郎将高侃,执车鼻可汗献于武德殿。处其余众于郁督军山。分其地置单于、瀚海二都护府。单于领狼山、云中、桑干三都督府,苏农等十四州;瀚海领金微、新黎七都督府,仙萼、贺兰等八州。各以首领为都督、刺史。

一为卷94“北突厥”条:

永徽元年九月,高侃击车鼻,军至阿息山,车鼻发诸部兵,皆不应,遂以百骑走。侃追获之,送京师,诸部尽内附。置单于、瀚海二都护府,十都督二十二州分统之。自是北边无寇三十余年。

卷73条,从“处其众于郁督军山”以下由《通典》或《通典》所据史源摘录而成,但做了较大删改,由于此条目为“单于都护府”,因此作者删去了“处其众于郁督军山”后所置狼山和新黎二府的记载,还将“分置”改成“分其地置”,这样便给人唐朝在郁督军山设置了单于、瀚海两个都护府的印象,显然是妄改所致。卷73条还有一细节值得注意,即高侃“执车鼻可汗献于武德殿”,之前《通典》等文本皆记献俘于社庙和昭陵。此条材料当来自实录,《册府元龟》卷12《帝王部·告功》载:

高宗永徽元年九月庚子,右翊卫郞将高侃执车鼻可汗至京师。癸卯,献于社庙,又献于昭陵。甲寅,献于武德殿。

这条清楚记载献俘日期和地点的文献显然应当来自《高宗实录》,也为《旧唐书》卷4《高宗本纪》和《新唐书》卷3《高宗本纪》所择录。但其内容仅限于献俘,丝毫不涉安置车鼻部众事,因此,《唐会要》卷73献俘后的部分,并非出自实录,而是来自《通典》或与《通典》史出同源。另条见于卷94的材料,其“十都督二十二州”的说法与卷73所载数目相合,是后人据之改写。吴玉贵先生已详细揭示出,这部分内容系出自《资治通鉴纲目》,并非《唐会要》原文。

至此,我们分析了关于永徽元年分置二府的所有记载,发现存在史源高度一致的现象,目前可见最早文本为《通典》,而《通典》的记载也已是后人追述,由此,仅据《通典》的记载,很难确定永徽元年置府的详情。另外,二府之名并非初置之名而是后世改名也是极可能的。那么,永徽元年置府详情,还需将结合其他相关史料加以分析。

三、瀚海都护府设置原委——兼及瀚海都督府的沿革

首先必须明确的是,唐朝永徽元年整顿大漠南北的军政机构后,贞观二十一年设置的燕然都护府仍然存在,继续统辖漠北铁勒六府七州。贞观二十一年十二月,唐朝组织昆丘道行军出征龟兹,就有“铁勒十三部”的骑兵。永徽元年,西突厥阿史那贺鲁叛,至显庆三年叛乱平定为止,期间唐朝组织了数次行军出征,多有漠北铁勒诸部的参与,比如永徽三年,“左武候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率燕然都护所部回纥兵五万骑讨之”,显庆二年,“遣右屯卫将军苏定方,燕然都护任雅相,副都护萧嗣业,左骁卫大将军、瀚海都督回纥婆闰等率师讨击”。据2009年出土的《仆固乙突墓志》可知,金微州都督仆固乙突也率军参与了唐朝征伐贺鲁的战役。因此,出征阿史那贺鲁当也与此前征伐龟兹一样,是漠北铁勒诸部的共同行动,只不过回纥部所在的瀚海都督府是其中的主导力量,而铁勒骑兵的直接领导当是燕然都护。由此,永徽元年置瀚海都护府领“金微等”府的情况就难以成立。事实上,直到龙朔三年,漠北铁勒诸部仍由燕然都护府管辖,这一点可由吐鲁番地区征集到的关于龙朔初年葛逻禄部落破散事件的相关文书证明。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东都尚书省、燕然都护府和沙陀部金满州都督府以及葛逻禄炽俟部的大漠都督府之间存在明确的上下级隶属关系。由此,永徽元年,领金微、新黎等七府,仙萼和贺兰等八州的,应该是燕然都护府而非瀚海都护府。龙朔三年,燕然都护府迁至漠北回纥部之后,才更名为瀚海都护府。将燕然都护府误作瀚海都护府并非仅此一例,比如贞观二十一年首任燕然都护李素立,两《唐书》本传中都误记为“瀚海都护”,也是因前后名称混淆所致。原辖六府七州的燕然都护府,至永徽元年车鼻可汗败北后改辖七府八州,前后对照可以看出,增加的府州应该就是新黎州都督府和仙萼州。

如果《通典》记载中的瀚海都护府是燕然都护府,那么另一个都护府是否为单于都护府呢?换句话说,单于都护府究竟设置于永徽元年还是麟德元年呢?结合多方面的记载,我们认为单于都护府出现于麟德元年更合理。

值得注意却多为前贤忽视的一点,是“单于”之名的特殊性。贞观初年突厥第一汗国崩溃后,唐朝面临统辖并支配北方游牧部落的问题,府州体制是慎重斟酌和反复讨论的结果。正如贞观四年太宗任命突利可汗为顺州都督时说,“我所以不立尔为可汗者,惩启民前事故也。今命尔为都督,尔宜善守中国法,勿相侵掠”。唐朝一改此前隋朝扶立可汗的做法,将突厥诸部进行了府州化的改编,体制和名称都做了调整,值得注意的是,唐朝针对突厥部众的府州命名,或源于寓意,如顺州、化州、北抚州、北宁州等,或出于地名,如定襄和云中。贞观二十一年,唐朝将漠北铁勒诸部设置为六府七州时,也基本上是取自地名,如瀚海、燕然、幽陵、蹛林、卢山、高阙等。显庆三年,唐朝平定阿史那贺鲁叛乱后,在西突厥故地设置昆陵、濛池二都护府,也采自地名。

龙朔元年十月,回纥酋长、瀚海都督婆闰卒,其侄比粟毒率领回纥部众,与同罗、仆固等铁勒诸部起兵叛唐,唐朝“诏左武卫大将军郑仁泰为铁勒道行军大总管,燕然都护刘审礼、左武卫将军薛仁贵为副,鸿胪卿萧嗣业为仙萼道行军总管,右屯卫将军孙仁师为副,将兵讨之”。直到龙朔三年,这次动乱才得以平定,接着唐朝试图强化对漠北诸部的统治,具体做法有二:其一,将漠南地区的燕然都护府迁移至漠北回纥部落,改称瀚海都护府,并将“旧瀚海都护府”迁至云中古城,改名云中都护府,以碛为界,分治南北。其二,在庭州设置金山都护府(仍取自地名),统辖西突厥诸部。燕然都护府改成瀚海都护府后,燕然都护刘审礼也改为瀚海都护。麟德元年,于遂古曾因九姓初宾“奉勅将兵于瀚海都护府镇押”。派驻军队的同时,唐朝也在回纥部为瀚海都护府修筑了城防工程。同一年,漠南云中府突厥酋长恳请高宗为当地部众册封“可汗”,高宗以“今可汗,古单于”为由,将云中都护府改为单于大都护府,并以殷王为都护。从中可以看出,“单于”之名其实是政治博弈的结果,高宗拒绝了突厥部众册封“可汗”的请求,以更名“单于”作为让步和回应。显然,“可汗”“单于”都是具有浓厚政治内涵的名号,高宗与贞观初年的太宗一样,并不愿意轻易起用。那么,结合初唐针对北方游牧部族机构设置的命名原则以及麟德元年单于都护府改名的历史背景,永徽元年设置的就不会是单于都护府,而当是瀚海都护府。

接下来的问题是,永徽元年初设的瀚海都护府治所在哪里?前贤或云不详,或推测在漠北,都没有足够重视与此相关的一条记载,即《通典》卷73“安北都护府”条云,“大唐分丰、胜二州界置瀚海都护府”。这条记载亦见于《旧唐书》卷38《地理志·关内道》:“开元十年,分丰、胜二州界置瀚海都护府;总章中,改为安北大都护府。”岑仲勉先生认为,总章之前“十年”惟贞观,因此这里的开元或为贞观之误。但是,同一记载又见于《太平寰宇记》卷38《关西道·麟州》“废安北大都护府”条下:“唐龙朔三年,分丰、胜二州界置瀚海都护府。”瀚海都护府不是贞观十年所置,因为唐朝在边境地区设立都护府始于安西都护府,是贞观十四年攻克高昌国后设立的。“龙朔三年”也不确,当年唐朝平息漠北铁勒动乱后,为强化北边控制,将燕然都护府迁往回纥牙帐,更名作瀚海都护府,将原瀚海都护府迁至云中古城,更名为云中都护府。对此最合理的解释,是分丰、胜二州所置就是永徽元年设立的瀚海都护府,据张说撰《王方翼碑》,永徽初年,王方翼曾出任瀚海都护府司马。因此,我们认为,永徽元年唐朝分丰、胜二州设置了瀚海都护府,与燕然都护府分别统治铁勒诸部势力和突厥部众。

厘清瀚海都护府的设置与变化,便自然可以将其与贞观二十一年以回纥部所置之瀚海都督府明确区别开来。瀚海都督府首任都督为回纥俟利发吐迷度,在薛延陀汗国崩溃后成为漠北铁勒诸部的霸主,身为唐朝的瀚海都督,仍“自称可汗,署官号皆如突厥故事”。次年,吐迷度被其侄乌纥杀害,唐朝随后将吐迷度子婆闰任命为“左骁卫大将军、大俟利发、使持节回纥部落诸军事,瀚海都督”,仍加以“大俟利发”的头衔,显然有尊重与笼络之意,但唐朝也通过“分瀚海都督府所统骨利干部为玄阙州,俱罗勃部置烛龙州”的方式,离析回纥部的力量。龙朔元年,婆闰去世,其侄比粟毒接管回纥部,起兵叛唐,直至龙朔三年被唐平定。漠北回纥部又成为唐朝的瀚海都督府。至武后垂拱初年,突厥第二汗国默啜可汗在漠北大张其势,占领铁勒故地,回纥、契苾、思结、浑四部向南迁入唐朝甘州、凉州一带,瀚海都督府随之也进入唐朝河西地区,都督由回纥酋长比粟毒家族世袭。四部骑兵被编入赤水军,瀚海都督回纥伏帝匐还出任过“河西经略副使、兼赤水军使”一职。开元年间,凉州都督王君诬告河西铁勒四部谋反,四部都督尽遭流放,与回纥等部联姻的右散骑常侍李令问和特进契苾嵩也被贬谪。瀚海都督府司马护输出于报复而杀害王君,之后率众返归漠北,回纥部至此离开河西地区,瀚海都督府自然也不复存在,契苾、浑、思结三部则仍在当地活动。据《旧唐书》卷40《地理志三》载,凉州界内有“吐浑部落、兴昔部落、阁门府、皋兰府、卢山府、金水州、蹛林州、贺兰州”,其中皋兰府为浑部,卢山府为思结部,蹛林州为思结别部,贺兰州为契苾部,并无瀚海府。天宝初年樊衡撰写的《河西破蕃贼露布》一文,提及河西节度经略使所领皋兰州浑大宁和贺兰州契苾嘉宾,也未及瀚海都督。安禄山起兵后不久,玄宗派哥舒翰前往潼关镇守,其麾下共有蕃兵十三部,其中有契苾、浑、思结三部,亦无回纥部。种种迹象表明,开元初年,河西四部都督遭到流放之后,回纥部因谋杀王君而彻底离开唐朝。不过,回纥部众虽撤离河西,瀚海都督比粟毒家族却仍有后裔留在长安。1987年西安西郊出土《大唐故回纥府君墓志》,志主回纥琼便是比粟毒的曾孙,其墓志题名写作“大唐故瀚海都督、右将军卫大将军、经略军使回纥府君墓志铭并序”,瀚海都督之名仅见于志题,是目前可见关于瀚海都督最晚的记载。回纥琼乾元三年(760)去世于长安群贤里,安葬于龙首乡。这里作为头衔的瀚海都督,只是用来烘托志主高贵出身的政治符号,有名而无实,所谓“荣盛衣冠,门承瀚海之后;地雄虏塞,家有可汗之贵”。从志文来看,回纥琼已纯粹是唐朝官员,墓志撰者杨仲举,是回纥琼姨弟,由志文“慈父悲叫,爱母泣血,五内崩摧,肝心如裂;嗣子頠,攀号擗摽,痛深切骨”来看,回纥琼父辈也在长安。其姻亲关系则表明,原出任瀚海都督回纥酋长家族留在唐朝长安的成员,已完全融入京城官僚社会。志文中将回纥琼说成是助唐收复两京的大功臣回纥登里可汗的堂弟,应当只是同出回纥的攀附。

四、结  论

基于上文的梳理和论证,我们大体可以断定,北陲二府在固定为安北与单于之前的变化历程如下:

燕然(贞观二十一年)-瀚海(龙朔三年)-安北(总章二年)

瀚海(永徽元年)-云中(龙朔三年)-单于(麟德元年)

相应地,《通典》等文献关于永徽元年北陲分置二府的相关记载中“分置单于、瀚海二都护府”的说法是不确的,当时所置应是瀚海和燕然二都护府。单于都护府初设于麟德元年,而以漠北回纥部为主体设立的瀚海都督府,是与瀚海都护府截然有别的。

〔责任编辑  贾  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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