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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隆冬记

 老魏的新视界 2021-02-02

《送东阳马生序》里的冬天,才是真正的冬天。“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四肢僵劲不能动。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看到古人在这样的冬天还抄书借读,拜师求学,我想我还有什么理怪这个冬天的冷呢?况且我们待在家里有暖气,出门在外有好装备,这一九和二九的穷冬烈风,都不算啥,只是少了雪,这冬天里的精灵,多少让人有点失落,作为堂堂大西北人,却只能蜷缩在朋友圈里,羡艳南方人的雪,不由悻悻然。

 

想起故乡的冬。朔风凛冽,滴水成冰。男人们戴大耳朵棉帽,肥大的棉衣棉裤把人扮成大熊,双手捅在棉衣袖口里,在阳面的街道墙跟下,站成又一道墙——暄关,(“暄”其实是一个很诗意的字,有典有诗)嘴里哈出的气像烟筒冒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安爷精瘦,骨骼清奇,一说话就觉面部的骨架都在动。当过教书先生的他,一身青衣,帽子端端正正,像校正后粘在头上,没见有过歪斜的时候,衣服穿得一丝不苟。说话言简意赅,就像三句半里的那半,提纲挈领,画龙点睛。“现在的年轻人,结婚三天,就要和爹妈把锅单……”“白眼狼!”“现在的人,钱多了,楼高了……”“心眼窄了”不用说,最后一句是安爷接的。记得他老伴去世后,安爷写的悼词里的一句话:老伴是我的一把伞,和我一辈子没红过脸。朴实无华,自然而然。我羡慕他们一辈子没红过脸的感情,在那样一个条件艰苦忍饥挨饿的年代,抚育六儿一女,还能相敬如宾相濡以沫,何其不易!盛爷有点守旧,却幽默风趣,看见街上女人穿长靴,就说穿了一节火筒子(生炉子外外接的出烟的铁皮筒子),那是苦家的女人?说起城里楼房,一副嫌弃样,楼房有啥好,做饭的和拉屎的混一个屋里,那干净吗?男人的头上多少女人在踩,能不阴盛阳衰吗?还没热炕,我们的热炕多解乏啊,浑身上下的血管毛孔都疏通了,不比城里的暖气差。女人的头烫得跟狮子一样吓人,还以为好看哩,还花银子买那么多化妆品,败家娘们,我们的热冬果比她的什么化妆品都强,没见秋里吃跌果的猪,毛都黑亮黑亮滴……
女人们棉衣棉裤鸡窝鞋,隐匿了性别区分,就那一溜儿的围巾——红的绿的,紫的蓝的,裹得冬日的街上有了颜色,生动起来。她们集中在开朗热情的玉英娘姨婶家,坐在炕头上,做起针线活来。纳鞋底的,行鞋垫的,飞针走线的当儿,东家长西家短的聊着聊。头一偏,针往头皮上一个优美的弧线,那针真是上了油般,飞了起来。一直喜欢那样的镜头,画面感十足,尽显农村女人的灵巧和妩媚。那天她们喧关的主题是如何讨伐陈世美一样的男人。村里在外跑运输的男人多了起来,有个别人口袋是鼓了起来,可心却猥琐起来,拐上别人家的女人就公然过鸳鸯日子去了,出了车祸成了废人又回来了,老婆忍辱负重,伺候吃喝拉撒,闲了还推出来晒太阳,那天的太阳又不烈,却把看到的女人们晒炸了!“杏儿还推出来晒太阳,直接推河里算了沙!”“那不要脸的还好意思回来,脸抹到裤裆里老!”一个个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恨不得拿针拿锥子去扎那负心汉。也有人叹气说:“你们站着说话腰不疼,杏儿有杏儿的难怅呢。”女人们一会儿生那男人的气,一会儿生那女人的气,却都不忘手里的活。

玉英娘姨婶心灵手巧,会画画会剪纸,左邻右舍的方桌台布、扇被单都是她飞针走线的画布。我家方桌的台布图案令我至今记忆犹新。扉面一串串紫色的葡萄栩栩如生,翠绿色的叶片映着棕色的枝干,那活泼泼的样儿,让人能感觉到葡萄甜。乡亲们的窗花都是她白天黑夜赶着剪的。总见她不厌其烦地坐在一堆琼花玉碎间,自信地抿着嘴,一把小剪刀,嚓嚓有声,一会儿一幅喜鹊登枝,一会儿一幅人寿丰年,还边忙活边哼唱《洪湖水浪打浪》,娘姨爸也被卷进这纯公益活动中,剪好一幅,娘姨爸急急送到乡邻家,家家都等着糊新窗户呢!不到二十八九婶婶的剪刀是停不下来;不到这一天,娘姨爸的脚步也停不下来。这位能干的婶婶,第一个学会了打针,第一个买了压面机、烤饼箱,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她也是我见过的婶婶辈里唯一一位忙里偷闲捧书夜读的女人!

男孩子们在朝阳的墙跟下排成一溜,挤热热。两边的人都使劲往里挤,挤出来的就重新排在两头继续往里挤,叽哩哇啦叫着嚷着,全然不在乎那衣服蹭了一身土。女孩子们在麦场玩起打沙包。沙包榴弹一样投来投去,女孩子们灵巧地上下弹跳,左躲右闪,小辫子钟摆一样左右晃动,只玩得满头热气精疲力尽才罢休。

我家尕爷最忙了,一个筐篮里杀猪的家什全货着呢。长的短的刀,宽的窄的吊钩子,木塞子,铁矸子……活脱脱一个冷兵器库。尕爷人和善,活干得利落漂亮,还没到腊月,就有人提前预约排队呢,赶得上大医院的专家号了。天麻麻亮就有人家烧好水候着,尕爷穿着工服——长雨鞋、长皮围裙、蓝布套袖,和赶来帮忙的左邻右舍的男人们,左拦右堵,一起追逐那可怜的年猪。猪知道大限已到,拼了命的左奔右突,最终被死死摁在地上,随着一声冲天嚎叫划破村子的寂静,一个生命气绝生亡。这一天的感情是复杂的,又开心又伤感,为即将要到的口福,为喂了一年的一个活蹦乱跳生命的消亡。

家里有一张童年旧照,照片里的我棉衣棉裤,又肥又大,把那个还不算丑的小女孩装扮得滑稽可笑,和冬天背景里的干枝净树、寒山瘦石违和感十足。一直埋怨母亲她们那代人的审美和衣品,只是白雪染过的大自然的美盖过了所有,满树的琼枝玉叶,千树万树的梨花。空旷的梨园洗尽铅华,遒劲的枝条向天空进发,这样的隆冬,让人很容易想起《林海雪原》的冬天,冰天雪地里的杨子荣,一身戎装,白色披风,虎皮大氅,头戴绿色黑绒军棉帽,足登长靴滑雪板,一颗红星耀白雪,波浪般风驰电掣于林海雪原,英气逼人的样让人沉迷。

其实那时候真正沉迷的是雪后捕麻雀,扫开一块雪地,撒上一把糜子,用木棍支起一个筛子,一根细绳远远地牵着狭进门缝,我和小姑进屋从门缝里伺机候着,那麻雀就是鬼精,只吃遗落在筛子外缘的,还迅速啄上一口就赶紧警惕地四周张望,就是死活不进圈套,半天一无所获,耐心用完了,气得收兵,刚拿走筛子,“呼啦啦”一阵,那天兵样的麻雀纷纷落地,将地上的一把糜子风卷残云,得胜回巢。懊恼之余,沮丧地回到热炕,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年的到来。

外爷织来的羊毛袜子,虽然扎脚但却保暖,套在冻成红萝卜样的脚上,又痒又幸福。脚上的冻疮让人怕热,一旦置于热炕,痒得难受,得不停地蹭。手冻成了馒头,有时候会裂口化脓,痒得想挠却又上不得手,难受得想哭。

放羊的尕瘸穿着羊皮袄,腰里系一羊毛绳,腋下夹一根长鞭,毛绳在凛冽的风里晃荡,统着袖子,一摇一摆地吆喝着一群嘴角毛边结着冰碴子的羊,孤独地往山里走去。他一直未娶,可能是因为穷,也可能是和羊处久了,觉得羊比女人安静温顺。

冬天的夜晚,饲养场里爷的炕头是我们的乐园。马圈里的马粪把土炕烧得烫脚,虽然味道难闻了点,我和表妹才不在乎呢。我俩在炕上玩抓骨头,几个羊骨节炕上一撒,沙包空中一抛,赶紧抓起骨头,接上空中落下的沙包,乐此不疲,爷笑眯眯地说:“这两个女子,把我好好的一张新毡都抓了个坑!”仗着他的疼爱,我俩全然不顾,还缠着爷非要他讲古经,不讲就不回家。爷讲了什么我已不大记得了,只记得他去宝鸡西安卖梨,路遇土匪被抢的惊险,有点像枪战剧,听得开始打盹了,爷要送我俩回家,我们不想回,爷就哄我们说马粪会把女娃的香气熏没呢,将来就嫁不出去了。我们被连哄带骗下了炕,临走前爷要喂一次牲口。那匹红棕马总是用水样的眼睛看爷,跺着方步,优雅地甩着长长的马尾。爷说这匹马力气最大,干活最实诚,可不能亏待它。它面前的槽里,草料总是比别的马堆得高。爷走路裹着风,我们总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有电影的冬夜,早早拿上板凳去占地方,见到英俊潇洒的放影员尕达,农村娃不知道怎么称呼,仰头紧张地问一句:“今晚演什么?”尕达边挂帐子边笑着回一句:“狗看星星。”放下小板凳,拿出一节白粉笔,哗啦一个大圈,嘱咐邻居发小先帮我看着,急急跑回家吃饭,见到妈兴奋地说:“妈,今晚的电影是《狗看星星》。”妈一听扑哧笑出了声:“我这瓜女子,人家骂你呢”,骂就骂吧,才不在乎呢。胡乱吧啦几口饭,口袋里装上妈炒的麻麦,一溜烟又跑回学校。一看到闪闪发光的“八一”两字,就兴奋得瞪大眼,知道是战争片了,一颗童心随着我军的胜利而欢欣鼓舞,随着我军战士的伤亡失利而黯然伤神。遇到咿咿呀呀的戏剧,虽然不感兴趣,低头拜佛,再冷的夜晚也要坚持到大白幕上出现大大的“終”字。回到家感觉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木木的,热炕捂上半天才慢慢热有点热。

老家有句土话叫“冻蹶了”,到今天才理解这个“蹶”字,那个冷,能让人一蹶不振啊。可是,再冷也挨着过,这三九天的天气,能洗去人的浮躁,让人回到家,回到炕头,体会“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凡和温馨,况且,在隆冬里的磨砺过的人,才是经过大自然严寒洗礼的人,才更有耐性和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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