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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天纬:“随性”选本的“不随性” ——读《钱锺书选唐诗》

 尔雅国学报 2021-02-03

 
在如此“随性”的操作下,哪位诗人的作品入选率最高呢?我无意做全书的精确统计,但却可以举出一位入选率极高、高到百分之百的诗人,即任华。他总共只留下三首诗,在《钱锺书选唐诗》中全数入选。这三首诗是《寄李白》《寄杜拾遗》和《怀素上人草书歌》。三首诗都是七言古体,均见于《文苑英华》,前二首题为《杂言赠李白》《杂言赠杜拾遗》。
 
“出版后记”引了钱锺书《宋诗选注·序》关于选本里“小家占便宜”的一段话,如果做更完整的征引,这段话是:“在一切诗选里,老是小家占便宜,那些总共不过保存了几首的小家更占尽了便宜,因为他们只有这点点好东西,可以一股脑儿陈列在橱窗里,读者看了会无限神往,不知道他们的样品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那么,任华是不是这样一位占了便宜的“小家”呢?恐怕未必。试把目光稍稍后移,《钱锺书选唐诗》中紧随任华的下一位诗人,是严武,严武是大人物,做过京兆尹、成都尹、剑南节度使等,但却是个小诗人,《全唐诗》中存诗仅6首(其中1首归属存疑),然而,在《钱锺书选唐诗》中并没有占到“小家”的“便宜”,只入选1首七绝《军城早秋》。可见,任华之诗百分之百入选,自有另外的道理。《怀素上人草书歌》姑且不论,我们来讨论《寄李白》《寄杜拾遗》两首诗。这两首诗更早的出处应是唐末韦庄所编《又玄集》,分别题为《杂言寄李白》《杂言寄杜拾遗》。
 
任华何许人?周祖譔主编的《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中华书局,1992)有吴企明所撰“任华”词条,据考证,任华生卒年不详,青州乐安(今山东博兴)人。常自称“野人”“逸人”。肃宗朝曾任秘书省校书郎、太常寺属吏、监察御史。大历末年,入桂管防御观察使李昌巙幕府,后不知所终。
 
《寄李白》诗如下(个别文字据《文苑英华》校改):
 
古来文章有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大猎赋,鸿猷文;嗤长卿,笑子云。班张所作琐细不入耳,未知卿云得在嗤笑限?登庐山,观瀑布,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余爱此两句;登天台,望渤海,云垂大鹏飞,山压巨鳌背,斯言亦好在。至于他作多不拘常律,振摆超腾,既俊且逸。或醉中操纸,或兴来走笔。手下忽然片云飞,眼前划见孤峰出。而我有时白日忽欲睡,睡觉欻然起攘臂。任生知有君,君也知有任生未?中间闻道在长安,及余戾止,君已江东访元丹,邂逅不得见君面。每常把酒,向东望良久。见说往年在翰林,胸中矛戟何森森。新诗传在宫人口,佳句不离明主心。身骑天马多意气,目送飞鸿对豪贵。承恩召入凡几回,待诏归来仍半醉。权臣妒盛名,群犬多吠声。有敕放君却归隐沦处,高歌大笑出关去。且向东山为外臣,诸侯交迓驰朱轮。白璧一双买交者,黄金百镒相知人。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八咏楼中坦腹眠,五侯门下无心忆。繁花越台上,细柳吴宫侧。绿水青山知有君,白云明月偏相识。养高兼养闲,可望不可攀。庄周万物外,范蠡五湖间。人传访道沧海上,丁令王乔每往还。蓬莱径是曾到来,方丈岂唯方一丈。伊余每欲乘兴往相寻,江湖拥隔劳寸心。今朝忽遇东飞翼,寄此一章表胸臆。倘能报我一片言,但访任华有人识。
 
《寄杜拾遗》诗如下:
 
杜拾遗,名甫第二才甚奇。任生与君别,别来已多时,何尝一日不相思。杜拾遗,知不知?昨日有人诵得数篇黄绢词,吾怪异奇特借问,果然称是杜二之所为。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沧海无风似鼓荡,华岳平地欲奔驰。曹刘俯仰惭大敌,沈谢逡巡称小儿。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前年皇帝归长安,承恩阔步青云端。积翠扈游花匼匝,披香寓直月团栾。英才特达承天眷,公卿无不相钦羡。只缘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却为掾。如今避地锦城隅,幕下英僚每日相随提玉壶。半醉起舞捋髭须,乍低乍昂傍若无。古人制礼但为防俗士,岂得为君设之乎?而我不飞不鸣亦何以,只待朝廷有知己。已曾读却无限书,拙诗一句两句在人耳。如今看之总无益,又不能崎岖傍朝市。且当事耕稼,岂得便徒尔。南阳葛亮为友朋,东山谢安作邻里。闲常把琴弄,闷即携樽起。莺啼二月三月时,花发千山万山里。此时幽旷无人知,火急将书凭驿使,为报杜拾遗。
 
据吴企明的说法,《寄李白》作于天宝五载(746),《寄杜拾遗》作于广德二年(764)。两首诗并读,会有重要发现:
 
首先,我们发现,唐代第一个将“李、杜”并列的人,是任华。任华在他同时代的众多诗人中挑出李白、杜甫,寄诗致意,抒写敬慕之情,慧眼独具,见识过人。关于李、杜并列,人们往往将之归功于韩愈。韩愈在《调张籍》诗的开首写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十个字,字字千钧,掷地有声,旗帜鲜明,影响深远,无疑具有经典意义。但是,任华写诗褒扬李、杜,远在韩愈之先。韩愈出生于大历三年(768),他是在任华写下《寄杜拾遗》五年后才来到人世的。《调张籍》作于元和十一年(816,见屈守元、常思春《韩愈全集校注》);在此前一年,白居易写下了《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见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诗的开头是“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结尾是“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也是将李、杜并列而褒扬之。这说明在韩愈、白居易的时代,李、杜并列已是诗家共识。而发乎先声、导夫先路的,则是与李、杜同时代的任华。
 
任华诗十分准确地概括了李、杜诗不同凡响的艺术格调。李白诗“有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不拘常律,振摆超腾,既俊且逸。或醉中操纸,或兴来走笔。手下忽然片云飞,眼前划见孤峰出”;杜甫诗“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沧海无风似鼓荡,华岳平地欲奔驰。曹刘俯仰惭大敌,沈谢逡巡称小儿”。韩愈《调张籍》抒写对李、杜诗的艺术感受,是“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韩愈与任华气神交接,思致契合,他们共同感受到了李、杜诗超越凡近、磅礴于天地间的神奇艺术力量。
 
不仅对李、杜之诗,任华对李、杜之人也有真切了解。《寄李白》写了李白“见说往年在翰林”的风光无限,写了“权臣妒盛名,群犬多吠声”的处境险恶,写了“高歌大笑出关去。且向东山为外臣”的潇洒与宏放。任华深深理解李白的性格:“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更理解李白终极的人生向往:“绿水青山知有君,白云明月偏相识”“庄周万物外,范蠡五湖间”,诗人终究是要回归大自然的怀抱。《寄杜拾遗》写了杜甫旅居长安时期的盛大才名及狂傲形迹:“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写了杜甫在肃宗朝任职左拾遗的短暂幸运:“英才特达承天眷,公卿无不相钦羡。”旋即因上书直谏而被放出朝:“只缘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却为掾”。还写了他在严武幕府中的表现:“半醉起舞捋髭须,乍低乍昂傍若无。古人制礼但为防俗士,岂得为君设之乎?”一副放浪不拘的文人做派。
 
任华是李白的“粉丝”,但失去了与李白见面的机会:“中间闻道在长安,及余戾止,君已江东访元丹”;他与杜甫则是老朋友:“任生与君别,别来已多时,何尝一日不相思”。
 
令人惊异的是,任华先后写下这两首诗时,李白、杜甫的创作活动尚在“进行时”,他们被后世传诵的许多名篇大作当时还没有写出,任华即如“天才预言家”一样,把李、杜双双推上了唐诗的顶峰,这需要何等的远见卓识,需要何等的眼光和魄力!
 
《钱锺书选唐诗》选了任华的《寄李白》《寄杜拾遗》,表明钱锺书对这两首诗持肯定与欣赏的态度。《钱锺书选唐诗》也选了韩愈的《调张籍》,表明钱锺书赞同“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的经典评价。因此,我们在阅读《钱锺书选唐诗》时,实在不必为书中少选了李白诗而抱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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