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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鲜红:日子是坑

 枸杞文学 2021-02-03
01

日子是坑



01
PART
张鲜红作品


冬天最冷的时候,郜天胜病了。听说是不能下床了,那条好腿也成了病腿。医生说他70岁的人了,估计就是能下床了也得拄双拐了。这下郜家庄村沸腾了,郜家庄所在的乡和县也轰动了。郜天胜何许人?他就是一个穷苦瘪三儿,但在上世纪90年代,他的大名在这个县几乎是家喻户晓。尤其他所在的县、乡、村的那些干部们更是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倒是一些老百姓一直吧咂嘴:“几十年了,咱县才出了一个郜天胜,逼急了去县长那儿拿大帽子压压他们,县长这些人才能在乎一下老百姓。这要是郜天胜出不了门了,那群狗日的贪官还不舒坦死?”


“郜天胜可真是个人才啊!真佩服他的勇气,拖着一条瘸腿奔北京告状,是咱这儿载入史册的名人。”


有文人曾写过一篇文言文的《郜天胜传》。


“郜天胜者,山西东南人也……”还像模像样,但恐怕不好理解,那就翻译成白话文,让大家看个明白吧!


郜天胜,山西某县某乡某村人,自幼家贫,且兄弟姐妹众多,五个哥哥两个姐姐,他虽然相貌长得英俊又聪慧机敏,但因为家贫上不起学,九岁时,一次在树上摘槐花,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一条腿,当时父母很生气,因为没钱给他医治,让隔壁放羊的李大爷胡乱接了一下腿骨头,接倒是接上了,但是左腿瘸了。他在30岁那年娶了邻村的一个寡妇,这个寡妇是个聋哑人,白白净净,身材也好,干家务活也不错,嫁过来四年时间为他生下两个儿子,生下的小儿子智障,他婆娘也在月子里落下个风湿病,平时行动都有些困难,更别说干农活,这日子过得就没法说,糟糕得很,真是喝口凉水不但塞牙,咽下去还让五脏挨个疼。




郜天胜一直觉得人生里所有的苦难就是奔他来的,兄弟姐妹们没一个关心照顾他的,时不时的还欺负他、挤对他,没法在一个院子里跟他们过下去,便想借房住,本来还有人想借给他闲置的房子住,可是哥嫂们总是去说坏话,说收留上这一家人,要是万一有一个死那儿可是不吉。郜天胜一家便搬到了村西一个破庙里住了。种几亩地饿不死就是郜天胜最大的愿望。他觉得他们一家就像一片玉茭地里那玉米黑莓,别人也是人,成个家开枝散叶、传宗接代,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有滋味,可他家就是白占了土地,白白享受了阳光雨露的恩泽,成不了器候,可是庄稼的成长也就几个月,人却不一样,他还有个正常的儿子,日子过这么悽惶,他真不知道他家这棵玉米杆儿里能不能长出几粒玉米颗粒来,总不能绝收吧!


郜天胜的婆娘又病了,他又开始抓自己已经白了一半并且稀稀拉拉的头发,抓的指甲上全沾上了血,证明头皮已经破了,他就把歪了帽沿儿的当兵帽子重新戴上,那是大哥家二儿子的帽子,侄儿偷偷给他时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跟别人说。他伸进已经打滑的中山装口袋去划拉那支短旱烟杆,口袋不知何时破了个洞,他赶紧伸进裤子口袋去掏那五毛的票子,他的汗都流下来了,满脸憋得通红,掏了半天,把裤口袋里子都翻出来了,把补口袋的补丁都翻了好几下,生怕钱被卷里边,但就是没找到。他急得直跺脚,这才发现脚疼。旧的球鞋里面灌满了风,已经立冬了,他的脚趾头还在鞋帮外。补好的袜子小儿子穿了,想到小儿子,他眼睛突然亮了,脚底像是踩上了风火轮,急急朝着村里的小卖部跑去。寒冷是挡不住他疾奔的,他寻思小儿子最近总向他要个一分二分的,时不时的买个江米球和糖块儿,一定是这个傻小子偷了他的钱。他跑起来的姿势迎着所有人比寒风还要凛冽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削刮着他,他就这样被凌迟了好多年,庆幸的是他活着。日子就是一个个的坑坑洼洼,他脚下的路没有平坦过,他一瘸一拐跑到村子大队门口时,一群人正在吵嚷并撕拽着小儿子二壮。


“诶,天胜来了,正好让他管管他儿子,才刚十岁,从小偷针到大偷金,再偷钱打折两条腿,省得他跑出来干坏事,现在不管,长大那就是个祸害!”


郜天胜冲进人群当中,一把把小儿子抓过来挡在身后。小儿子更像一只受了惊的从狼群里挣脱出来的羊羔,几乎瘫软在地上。当他面对郜天胜的质问时,双手使劲抓自己的头、脸和脖子,立马这些地方全是血道子:“我没有偷他们的钱,我拿的是我妈的钱,我妈给我让我买盐买酱。”郜天胜知道他们父子在这些人当中就像是扔进锅里的两只鸡,水在沸腾,不论一会儿浮起,还是一会儿沉下去,都是要煮熟的,因为被扔进锅里时已经死掉了,不煮是死,煮了也是死。郜天晓觉得这团压力就像泰山一样压来,他在被压在山下时,他想弄清一件事:“把我家二壮买东西的钱拿过来我看看,我的钱我能认得,如果真是他偷的,这孩子我不要了,你们弄死他也行……”郜天胜说这话时就觉得脸和脖子像刀子划过一道道口子,而且是冰凉的,原来他哭了,泪一道一道往下流,冷风使劲掺和着。


大队门外小卖部的老于头把刚才二壮买东西的钱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李二狗刚才要买洋火(火柴),钱丢了,恰好二壮正要买东西,正好李二狗的五毛钱找不见了。”


李二狗对郜天胜说:“天胜,我也不是瞧不起人,你说你会给一个傻子五毛钱让他买东西?”郜天胜拿过那五毛钱,一会儿看看正面,一会儿看看反面,又拿到鼻子边闻了闻,他突然惊喜地叫起来:“这是我家的钱,肯定是!”众人的疑惑目光像一条问号形状的钩子在等他捋直。“想起来了,一大早我去山上刨草根做刷锅刷(卖刷锅刷挣钱为主要收入),我怕钱丢在路上,就给二壮他妈,她是把钱揣上衣里面口袋里,她身上的衣服总有一股膏药味(郜天胜媳妇身上常年贴膏药)。我刚才还急着找这五毛钱,这下可算找到了。”


“天胜,你活的什么样儿谁不知道?别编造这些瞎话来糊弄人,这不是几毛钱的事儿,你儿子是个傻子,可你不傻吧,就算我们不追究,以后再这么下去,老公家迟早拾掇你们……”此时,所有人与李二狗的力量合成一团的势力,一个方向地朝郜天胜袭来,他看到每一件事都是当顶砸来,他们要被压扁被践踏,然后变成肮脏的尘埃,而且不能飞扬起来。




郜天胜和二儿子像被关起来的两只老鼠,卑微、悲哀、无奈等这些词如果用在郜天胜一家人身上,他觉得这些词儿已经不能再用在别人身上了。他的眼角余光看见李二狗媳妇挤进人群,脸色有些发窘,她冲李二狗耳朵嘀咕了几句,李二狗赶紧改了话:“算了,算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也不想再追究了。五毛钱我也不要了,让二壮买东西吃吧。他长这么大估计还没花过一毛钱买过东西吃。大家都回去吧。天这么冷,咳咳……”人群像块冰渐渐化掉了一样给散了,可是郜天胜心里的结越结越大,越长越硬,仿佛要把他给撑开。尤其走到家门口时,听到大儿子对他说李二狗儿子偷偷拿了李二狗五毛钱,买了十个江米团给小伙伴分吃,玩将军带兵打仗游戏。李二狗儿子演将军,演一个爱护士兵的好将军,只要听他指挥便有封赏(每人一个江米团)。郜天胜体内的结便一下子就变大了,仿佛要爆炸。他想找李二狗问个明白,但是聋哑婆娘不小心又在炕边的煤火上把腿烧伤了,她“啊吧啊吧啊啊啊”的惨叫,戳得郜天胜灵魂稀烂,但体内那坚硬的结越来越鼓,就等着“嘭啪”巨响。


这结像个炸弹真响了,而且这声响惊天动地!郜天胜去北京了。他穿了件邻居找给他的没补丁的衣服,一双棉鞋,穿了两双袜子,背了些干粮(几个玉米面馍,还有几斤炒玉米面)。赶巧了偷偷坐上了去太原的火车,他下火车时竟然没被发现。去北京又是一个巧合,邻村有个在太原的老乡的老爹生病去北京看病,郜天胜伺候老爷子吃喝拉撒,尤其每天为便秘的老爷子从肛门里抠屎,老爷子顺畅了,从来没有过的高兴,非嚷嚷着让郜天胜随他去北京。郜天胜就这么顺顺当当到了北京。伺候罢老爷子大小便,他就顺着天安门方向跑。后来听说领导住的地方后,他便不分白天黑夜都去那儿守候,他在等待一个时机,让他心中莫大的冤屈得以申诉。他听评书里说过,也听老人们讲过的古人段子里的事,他这就要上演了,虽然这片天地太大了,他就像一滴水掉进海里,有他没他无所谓,可他是不同于别人的人的。他有冤要申,因为他听到一些名词触动了他心中的结,他的苦难不是听天由命,会有人管,只要他找到管他的人。


半夜,郜天胜站在领导门外,他在寒冷中竟独自偷偷笑了起来,苦难给予他太多的财富,首先耐冻、耐饿是他最大的本事,他有些嘲笑城里人,城里人太矫情。接连好几天,他开始寻思自己不能就这么傻等下去,他看过电视剧《杨乃武与小白菜》,“江南无日月,神州有青天。”他是深信的,可那是经历无数次劫难,杨乃武胞姐九死一生才换来的一次冤屈昭雪。反正他不能再等了,家里吃了上顿不知能不能吃上下顿。一幅画面在他眼前真实地呈现开来:媳妇躺在炕上,大儿子没上学,在家做饭、照顾聋哑行动不方便的妈妈和傻弟弟。郜天胜媳妇披头散发,面黄肌瘦,浑身关节都变了形。腿上的烧伤化了脓,好不容易结了痂。又因为虱子作崇,她把痂子也抠掉了,一直流血。炕上的被褥又脏又破旧且散发着恶臭,看着小儿子打翻醋瓶,或者踩着凳子偷吃吊在房梁上篮子里的一块儿干窝窝头时,她会“啊吧啊吧”的地叫唤,大儿子烧火做饭、调和煤、掏炉灰、扫地,干一切家务,12岁的人脾气暴躁起来,粗话连篇,比四五十岁的人都会发冲,时不时抓住添乱的弟弟连打带骂,老二偷吃锅里煮的红薯时,老大会把老二摁进猪食桶里让他喝几口猪食:“饿死鬼,咱妈没吃你就先吃,就煮一个,其它的红薯等咱爸回来再吃,饿了是不是?先喝口猪食,要不吃口鸡食。让你再馋,让你再馋……”老二如同杀猪时猪的嚎叫渐渐消失,因为他越闹,老大下手越狠,要不就把他扔院外,他是知道冷的,耳朵嘴唇和双手全是冻裂的血口子。




“神州有青天,神州有青天!青天啊!救救我们一家子吧!”郜天胜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喊叫,加上五体投地伏在领导开车进出的门口,他匍匐在一辆他认为是大官坐的车前面,车上的人惊动了。车上下来一位领导,这位领导仔细端详郜天胜双手举起的牌子:青天救我!领导扶起了郜天胜,他站了起来,他真正地站了起来了。


很快,省里接到北京打来的电话,省里立马传到市里,马上县传乡,乡里传到村里消息,让村长、支书赶紧进京接郜天胜,并让村、乡、县里马上解决郜天胜家的问题,郜天胜家的问题若解决不妥当,这些官员要受大处分,并且上边领导说,郜天胜可随时进京向有关部门汇报地方官员对他和他家的这些问题的解决情况,这下,郜天胜出名儿了!


郜天胜家所住的破庙马上翻新,他的哑巴婆娘住院看病没花一分钱,县政府作出重要指示,赶紧让郜天胜大儿子去学校,初中毕业让大壮去师范读书,毕业后分配工作。郜天胜家的开销用度全部让村里管。郜天胜一下子还真适应不了,家里的被褥换成了新的,尤其村长及支书领人给他家里又是抹灰又是扫地,把烟筒也换了,窗户纸糊了新的,并且以前骂他一家都是白占耕地面积的贵祥媳妇还给剪了张喜鹊登梅贴在窗户上。郜天胜的哥哥姐姐们还是没理会他,郜天胜也不去计较,他这个身体里的这个大的结算是解开了。他走在路上时,总觉得路还是不平,但是他开始笑了,因为这就是日子。郜天胜的哑巴媳妇身体好了许多,能干些家务做饭拾掇屋子。大儿子师范毕业后,分配在邻村学校当小学老师教体育,但是他以前的学习成绩太差,体育也没好好学,最多喊个:稍息,立正,向前看齐,向左转,向右转。他打小养成的暴脾气,只要学生不听话,他就打骂学生,有一次甚至把不上体育课的学生吊起来,用水蘸了绳子打学生。家长急了找校长,校长苦口婆心地劝大壮把脾气改一改,大壮当时就卷铺盖回了家,并骂骂咧咧:老子不干了!


老子就不愿意教书,就愿意喂个猪、狗、猫、兔,跟畜生打交道就是比人强。


郜天胜为大壮辞职的事气得恨不得去上吊,他不敢打骂大壮,因为他知道大壮根本不是当老师的料,以大壮的性格再要把老师当下去非闹出大事不可。他的胸囗开始又堵了起来,仿佛又开始有了个结。倒是小儿子整天开心快乐了许多,走在路上,没有人打骂二壮了。时常听到有人会说:“别欺负二壮啊,县长都得让着他爸三分,要是他爸又去北京告状,咱可惹不起……”郜天胜听到这些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前别人看他的眼神和现在是不一样的,以前就是鄙夷、冷漠,现在却是奇奇怪怪,仿佛他是个怪物一样。其实岁月哪来那么多静好,他在别人眼里始终就是一个奇怪的人。




90年代末的一个春天,乡里送给他家的几袋化肥被偷了,他找支、村两委也找了乡政府,他们都说:东西到你手上丢了,不能再找政府要吧,要是这化肥你已施进地里,或你卖给别人,政府不就成了真正的冤大头了吗?凡事不能做绝,政府的爱心是有,你不能得寸进尺。上边领导关心民众疾苦,但不支持无理取闹吧!郜天胜气不打一出来,他去派出所报案,没人搭理他,他从早上等到天黑,他说要见所长,派出所的人嘲笑说,你快去找上边吧,我们小小派出所可供不起你这大菩萨……他还是被人奚落看不起,他就急得吼了起来:“你们太欺负人了,我这就去北京告你们去!”没人搭理他,他以为真没有人在乎他了,就一瘸一拐地在雨夜往家返,谁知就在一条窄巷里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他的门牙被打掉了。


 寒来暑往,几十年过去了,终于在郜天胜有一天晚上出门掉进门外路上的坑里折了另一条腿,倒在床上时,过去那些对他不放心的人才能睡好觉了。




郜天胜的婆娘几年前去世了,大壮在山上盖了几间房子养起鸡、鸭、猫、狗之类,几年没下过山,不想和村里人打交道。郜天胜摔断腿躺在炕上时,只有小儿子侍候他。但是傻子就是傻子,有一天赶庙会迷了路,两三天后才回到家里。二壮把热水端给郜天胜喝时,郜天胜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使尽全力从炕下拿出那张垫在褥子下30年的纸牌牌,“青天救我”四个字已经模糊了许多,但是那一刻的记忆确是郜天胜这一生最清晰的。他抱着它哭了好一阵子,然后把它撕掉了。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张鲜红,山西省长治市上党区作家协会副主席,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创作,诗歌小说在全国比赛中获奖,曾被邀参加北京举办的全国第一届新作家代表大会。代表作品有中篇小说《指甲花开》,短篇小说《欲望的深渊》《心的围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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