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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风：秦淮记游 南京的出租车司机一如全国各地的出租车司机，很健谈，金陵旧事，民国轶闻，侃侃道来，旅途寂寞，也足以慰情聊胜无了。从中山陵一路下来，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夫子庙。经司机师傅指点，穿地下通道，便站在了南京夫子庙的北门广场，高大的牌坊上颜体楷书“南京夫子庙”。颜真卿在唐时还叫做昇州的南京做过刺史，时间并不长，对于为政一方，造福一方的正真为民的官员，时过千年人们也是会怀念的，所以，南京至今有全国唯一的颜真卿祠来纪念这位忠烈千古的书坛泰斗。 南京夫子庙的小吃是全国驰名的，整齐规范的门店，经营着著名的南京咸水鸭、千层油糕、鸭血粉丝、牛肉锅贴、水晶包、豆腐脑、开阳干丝等各种特色小吃，琳琅满目，街上人潮如涌，看来生意的确不错。民以食为天，几千年来，国人真是饿坏饿怕了，最繁华的地方永远是卖吃食的地方，无论如何，先吃饱才是硬道理。面对满大街的小吃，我并不饿，记得黄裳先生四十年前在夫子庙尚还看到过一家旧书店，而我一路寻来，却真是已经见不到任何书店的影子了。 秦淮河就在眼前，身后就是夫子庙，这夫子庙的格局和别处大不一样，照壁建在了秦淮河的南岸，又高又长，号称全国最大的照壁，宫墙色墙面镶着两条金光灿灿的巨龙，呈戏珠状，着实让人见识了什么叫秦淮金粉之气。秦淮河顺势便成了夫子庙大布局中的泮池，随后便是镌有“天下文枢”的高大牌坊，古朴石雕的棂星门，依次北展，才进入夫子庙正庙。夫子庙东，临秦淮河而建的是大名鼎鼎的江南贡院，这个据说是全国最大的科举考场不知在明清两代为朝廷输送了多少举子进士，国之栋梁。如今改成了中国科举博物馆，向世人无声地展示着往日的辉煌。 漫步河边，看这一湾秦淮烟水，洗过六朝胭脂粉黛，听过唐宋流风雅韵，漂过明清歌艇画舫，河水幽幽沉沉，泛着阴阴的绿光，也许是六朝的脂粉气至今尚未荡涤尽的缘故吧。岸上游人如织，坐船游河的人却没几个，河边停着很多同一规格的游船，挤满了半边河面，这些游船倒不是歌中常唱的令人有无限遐思的乌篷船，看着也不似朱自清先生坐过的“七板子”。船顶棚呈深橙色，年深日久，风吹雨淋，呈现出半旧的色，寂寞地泊着。也没看到能容纳二三十人，可以歌舞弦唱的大画舫。我以为泛舟夜游，最宜三两个知心朋友，于五六分明月中乘一叶扁舟，有桨声击水，不必灯影摇红。或坐看寒烟乍起，渔火遥明；或纵谈千古江山，物事沧桑；或卧听蓼汀风过，欸乃歌起。而今，我羁旅一人，斜阳酷暑，也就毫无泛舟秦淮河的兴致了。站在文德桥上，看两岸“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一游船从花木掩映处悠悠转来，没有歌声，只有船桨轻轻的击水声，穿桥而过，荡起长长的涟漪。 下了文德桥，只听身后铃声叮当作响，几个穿着北方锣鼓队演出时才穿的那种黄色镶边衣服的车夫拉着黄包车小跑而过，拉车和坐车的人都是一派喜乐的样子，骆驼祥子的时代是早已一去不返了。 这秦淮河实在是个有趣的地方。河北面是夫子庙、江南贡院，是几百年来朝廷的优秀人才选拔库，万千学子，一朝中举登科，便春风得意，鲜衣怒马；从此拜官入仕，荣禄无限。河南面的鈔库街却是著名的六朝脂粉地，十里烟花巷，实实在在的销金窟。这是明代国家金库--宝钞库的所在，街以库名。这条街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沉香街，根据清人钮琇在《觚賸》的记载，明末，史上最著名的书画收藏大家，嘉兴项元汴游南京，喜欢上一个秦淮美女，临别“执手雪涕，意殊恋恋”。回到嘉兴后，为其造了精巧的沉香木卧床，置办了许多名纨美锦制成的衣服，装了一大船再去南京。到了妓院后，美人正在接客，已经不认识他了。听说带了不少礼物来，这才得到招待。项元汴命人把沉香床抬入院中，满院之人都来祝贺那个美人遇到了贵人。于是，项元汴大摆宴席，席间，指责美人：「我以为你是个有情人，故不惜千金以买一笑，哪知才一个月，你就把我忘了！」于是吩咐仆人，把准备的华美衣服，拿出来一件件都撕了；然后找个大槌，把沉香床也砸了，点了一把火！一时烟焰腾空，满城都能闻到异香，经四、五日不散，因此这条街就被叫做了沉香街。 秦淮河北面是孔庙贡院，士人君子，道德冠冕；河南面烟花柳巷，脂粉佳人，歌吹弦唱。所谓“君子不过文德桥”，只不过是说给世人听的而已，这看似两岸界列分明，一条秦淮河，一座文德桥就已经从中暗通款曲，何况青楼文化本就与文人墨客相依相行。但不知多少学子钜商在此放荡红尘，千金买笑？不知多少烟花女子在此倚门卖笑，抛掷了青春岁月？又不知演绎了多少爱恨情仇？李香君的媚香楼就在秦淮河边，临河而建，石阶渡口，也已修复如新，供游人感怀凭吊。当年粉黛，何处笙箫？桃花薄命，扇底飘零。这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这家国遗恨，这花月情根将向何处安放？“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一切何不就此了断了罢。这楼起楼塌的故事永远在繁华尘世不停上演着，世人是看客，也是剧中人。 南京号称“六朝古都，十代都会”，在此开国立基的皇帝虽不乏雄才大略的主儿，无奈不是自己年老昏庸，便是后世子孙无用，打来杀去的，不过都是些短命王朝，倒是出了几位颇有才名的亡国后主，被俘虏到北方去了。荒淫骄奢的陈后主不是个好国君，一曲《玉树后庭花》给千年金陵城留下了靡靡之音的基因。于是，秦淮河边丝竹之乐，管弦之声千年来未曾断绝，这商女遗音终于在明末大放光芒，出了秦淮八艳的女伎群体，艳名高张。自古艳伎须是才女，不仅音容姣好，还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南曲管弦兼擅，才能够得到名人士子的追捧，能够与名士相往还酬唱，方才能称名妓，秦淮八艳尤其如此。至于后来的远华红楼和天上人间的那些女人们，则是远远不能望其项背所能企及的了。陈圆圆以“一身系天下之安危”，身不由己的在田弘遇、刘宗敏、吴三桂之间流转，倒也博得了吴梅村一首《圆圆曲》；李香君与复社公子侯方域的缠绵悱恻的家国爱情被作成了经典昆曲《桃花扇》，在舞台上摇曳生辉；董小宛的故事被演绎的五彩纷呈，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中也作了款款深情状的怀念；柳如是是个奇女子，先后与复社大佬张溥，云间绣虎陈子龙相交往，最后归嫁江左文章三大家之首的虞山钱谦益；顾横波嫁给了另一文章大家龚鼎孳，入清后，受封一品诰命夫人，据余怀《板桥杂忆》说顾横波去世后呈老僧相，不知这是什么兆祥？吊车数百乘，倍极哀荣，也算是落脚最好的了。马湘兰以画兰而称名，画的兰花置于唐伯虎、文征明间也毫不逊色，她其实和其他七位并不是同一时代的人，在这几位艳绝秦淮时，马湘兰早已谢世多年了；相对寂寞的就是卞玉京与寇白门了，卞玉京一生钟情于大诗人吴梅村，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终究是辜负了终生。 秦淮八艳之所以能几百年来不断被人们流传演绎着，实在是她们在明清易代大厦倾覆之际，各自不同的遭遇而反衬出哪些所谓高官名士们的降旗高举，苟且偷安的丑态。朝代更迭，往往会将脏水泼向女人，说什么红颜祸水，倒是鲁迅先生说的好：“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绝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该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南明覆灭，柳如是力劝钱谦益清流自尽，这个天下文林领袖试了试水，水太凉了，是啊，水太凉了，如何能自尽？柳如是实在看不下去，愤而投水时，被钱谦益死死地拉住了。于此同时的还有龚鼎孳，竟自称“我本欲死，奈小妾不肯何！”这小妾就是顾横波，郁达夫对此做了讽刺，有诗云“莫怪临老艰授命，只因无奈顾横波。”。于是，吴三桂、钱谦益、龚鼎孳们降了清，继续做着高官；侯方域半推半就地应了清朝的科举，“两朝应举侯公子，忍对桃花说李香。”；吴梅村也应召北上了；在“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之际，男儿们尚且如此，名士已经不如名妓有风骨气节，还要女人如何去做？史学大家陈寅恪教授晚年“著书唯剩颂红妆”，穷十年之力，作煌煌大著《柳如是别传》，好多人不明白，陈先生为何为柳如是作传。历来易代革鼎，往往是气节贞烈之士死的死了，隐的隐了，投机善变之人顺势求生，最易失落的便是民族精神。历史永远颂扬的是有气节的忠义贞烈之士，鞭挞的是见风使舵、钻营投机，所谓顺应时势投诚新朝的人。所以，进退失据的钱谦益、龚鼎孳们也终于荣列在自己所投奔新朝的《清史-贰臣传》中，被世人所不耻。陈先生追寻的正是那种他唯恐失落的民族精神，作为自己的一部“心史”之作，《柳如是别传》其实是在“世变”中写“世变”，把身世感与历史感揉成一团，浓缩着陈先生的人生哲学，就是以气节为核心的生死观，当名士大儒们觉得殉国的水太凉，而妓女、乞丐都比他们高尚时，又有几人能理解陈先生的易代苦心呢？ 鈔库街现在也是满街都是卖吃食了，街角转弯处赫然挂着咸亨酒店的牌匾，门口站着孔乙己的铜像，看来世态升平中，咸亨酒店也走出绍兴城，分号也扩张到了金陵秦淮河边，生意看似不错，“三月六日，孔乙己，欠十九钱”，这欠帐未还，看来孔乙己先生还得做咸亨酒店的免费代言人，依旧孤苦伶仃地站在大门外，守着赊来的一碟茴香豆。来往的人都在体验着“温两碗酒，来一碟茴香豆”的惬意，谁还会为茴字有几种写法而纠缠呢？孔乙己依旧是寂寞的。 鈔库街并不宽，咸亨酒店对面就是乌衣巷，小小的门额端端正正的楷书写着乌衣巷三个字，这才留意到，既然在乌衣巷口，那么这桥应该是朱雀桥，怎么会是文德桥呢？门边镶嵌在墙上的石碑是伟人所写，录的是刘禹锡著名的《乌衣巷》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龙飞凤舞的草书，乌黑发亮的石头，填了金黄色的字在夕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乌衣巷是一个白墙青瓦，小而曲折的巷子，呈半口字形，三五人家，朝南油漆一新的大门额署：王导谢安纪念馆，也不过是新近才修就的，里面也无甚景致，乌衣子弟，王谢风流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烟中了。 斜阳下，秦淮河笼罩在一片金色余辉中，没有看到野草花，也没有看到朱雀桥。当然，也没见到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燕子。
作者简介：谷风，原名张国锋，一个喜欢文史的农民，诗词书画，止于自娱而不娱于众；随笔漫写，止于自思而不从于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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