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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谷风||听雨轩记

 一床书759 2021-02-03

不记得哪位作家曾在论及书房斋号时说过,北方人最俗的斋号便是听雨轩了,北方天旱,一年到头也下不来几场雨,又不是江南,听地什么雨?很不幸,我的斋号就是听雨轩,当然,是在读到这高论很早之前就如此叫,而我偏偏又是个北方人,所以,我更是一个很俗的北方人了。
其实许多文人起书房斋号,什么厅堂楼阁、斋室轩榭、庵居簃亭,大多不过是于书面纸上,或刻个印章,意向命名而已,现实未必真有这个书房。我不是文人,就是如此造轩的,既然命名听雨轩,就得有个由头,其中缘由既有诗意的一面,当然也有现实中那段难忘的经历在其中,万般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那么就反其道而行之,先从现实的一面说起吧?
我出生的村子在关中平原向陕北高原过渡的沟壑褶皱中,虽然家道清贫,但从不缺少欢乐。家中的房子是典型的陕西八大怪说的房子半边盖,就是在造房子的地基基层用少量的砖提升到窗台位置,防止墙体泛潮和雨水的飞溅而不安全,也所谓的窗台齐,再往上墙体便是用夯土捶打的胡基和泥巴垒起来,内外两面再涂上和着柴草的细泥加固。讲究一点的人家会用白灰再涂裹住泥墙,蓝砖窗台齐配以白灰墙,这样会更好看些,我家的是没涂白灰的那种。房上的椽子是父亲收集的或长或短粗细不一的杂木排就,在椽子上再铺上去掉叶子的干芦苇杆,芦苇上也涂上和着柴草的细泥巴,便涂泥巴便铺瓦,待铺完瓦,压上屋脊,这房子的大工程便算完成。当然,从我的记忆起,这房子已经是旧房子了。
现在的房子讲究装修的如何高端大气上档次、如何的有品位,当年我们的房子虽然简陋,但为了入住卫生,也要收拾的干干净净。首先,用夏天打好的泥筋盘一个大大的火炕,加柴生火的炕门得留在室外,储存好柴火,这样便可以好好的过个冬天了。地面平整瓷实,再请芦苇兄帮忙,在芦苇杆上裹层纸,在房间扎个顶棚,然后父亲便用收集来的各种报纸从顶棚一直糊到四面墙体。于是,我们便生活在这裱满或黑或红的《人民日报》,《陕西日报》、《陕西农民报》的房子里了。生活在这五面都是文字的世界,我闲下来时便是读那些对着的报纸副刊上的文字、漫画、书画篆刻作品,虽然当年的报纸印刷质量也实在不敢恭维,但对于不喜欢疯跑的我也算是别样的快乐。有时,遇见喜欢的文字或图画,我也会偷偷地在墙上开个天窗。此后,父亲每年春节前便会往上面再裱糊一层报纸,就这样在不知道裱糊了多少层报纸之后,报纸在不停地加厚,而我们也渐渐长大了。
我们逐渐长大了,父辈也白发生鬓时,房子也老了,在我们睡在炕上时,便会不时听到已经开始毁损的芦苇杆和早已干裂的泥块儿或者是哪只蠢笨的老鼠在攀爬时不慎掉在顶棚的声音。房子在下雨时便开始漏雨了,最初,顶棚偶尔有个角落的会湿一两个水印儿,慢慢地便成了四五个水印儿。再后来雨水竟然打穿了厚厚的报纸层,开始漏到了我们休息的炕上,为了防止雨水溅落到我们睡觉的被褥上,父母只好将被褥卷起一块儿,拿来盆子盛接。夏天的白雨到还好办,一时半会儿就过去了,最害怕绵绵的秋雨,天空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地下,室内也就是滴滴答答地漏雨,炕上也就大大小小地摆上四五个大小材质不同瓶子、盆子或罐子来承接那漏落的雨水,因承接的器具和各个漏落点的节奏不同,倒也如聆听天籁之音。父亲扯来一块和顶棚稍大的塑料布,钉在顶棚之上,在漏雨积水处扎了个大孔儿,这样,雨水从一个孔儿流出,也不用再盆子罐子齐上阵了。半大小伙的弟兄几个并不能体会到父母面上的愁容,依然没心没肺地成长着,在这绵绵雨声中读书、打闹、聊天或睡觉,有时竟然会觉得这雨下的也挺诗意的,因为农民只有在雨天才能难得地休息。
雨后,房顶上会长出瓦棱草,我们叫它辣辣罐,应该是一种多肉植物。父亲找来梯子,让我和妹妹到房上一个一个小心地拔掉,防止这些植物的根须扎透瓦缝儿,引起更大的漏雨。因为我和妹妹体量轻,这杂木房恐怕承受不了一个成年人在上面的行走。但辣辣罐到底辣不辣,我是从来没见过人们食用或者用它来喂养牲畜,也就不知道它生存在房顶的具体意义了。
父亲终于下定决心要修座新房子,在九十年代初,修建了座不再漏雨的大房子,却也终于耗尽了毕生心血,在新房建成半年后,毅然而决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此后几年,从春到秋,依旧会下起或激烈或绵绵的雨,而我也更喜欢上聆听雨声了。久久坐在窗前,窗外有株刚好可以遮挡雨水的洋槐树,听沙沙如春蚕食桑的春雨、听雷电交加如千军万马奔腾厮杀的夏雨,听如一下就是好几天,如怨妇泣诉的秋雨。在雨天什么也不想不干,独自枯坐,聆听这三季不同的雨声,只是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再也不用担心房子漏不漏雨了。
说完现实的一面,当然还得说说诗意的一面。在九十年代末读一篇画评时,作者对引用了一首宋词《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底,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至于当年写画评的人是谁,又是在品评哪位画家的作品,早已不记得了。当时也并不知道这是谁的词,但一下子被其壮阔的气势和深深的愁思所吸引,直击心扉,立马便背诵记忆在心,终生不忘,后来查《全宋词》才知是南宋末著名词人蒋捷的佳作。词人通过三个不同的听雨画面,将其一生的悲欢歌哭融入其中,这是怎样的大手笔啊?第一个画面:帘外雨潺潺,歌楼曼舞,红烛罗帐,那暧昧的“昏”字便描绘出一个肆意挥洒、浪掷青春、不识愁滋味的快意少年的形象,又是古今多少得意少年人的写照?第二个画面:茫茫江面,白浪滔天,雨打孤蓬,当年的快意少年已人到中年,江舟卧听雨声与失群大雁的声声哀鸣,此时的舟中人与长空雁又有何异?第三个画面:人入暮年,两鬓苍苍,深山古寺,晚来天气,听雨僧庐。没了少年的恣意欢谑,没了壮年的奔波流离,时间是无情的,一切的悲欢离合既然都已经毫无意义,就任那阶前的秋雨点点滴滴地下到天亮去吧。
读蒋捷这首《虞美人—听雨》词,是在经历了南宋亡国之后所作,完全不同于两宋其他词人之词。当然,也因个人的经历不同,也完全不同于李煜的亡国《虞美人》词。李煜是对“雕栏玉砌应还在”的故国之思如“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哀愁;蒋捷则是在家倾国亡、江山易代之后,通过一个三副不同的人生“听雨”画面:“歌楼上、客舟中、僧庐下”,时空跳跃,昔日之少年、壮年已是今日之老年,写出一个老境颓唐、失意人生的无边孤寂与无尽萧索。古今多少人在进入老境的无奈,一如四季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将人的生命意义上升到一个哲学高度来思考,这也是李煜词所不及的。
其实,无论是绵绵春雨、白雨跳珠的夏雨还是淅淅沥沥的秋雨,在历代文人笔下是屡见不鲜又各有意象的,有“夜雨剪春韭”的温醇亲切的欢喜;有“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的那份杳渺深微的情思;有“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孤寂与思念;有“故人何处,一夜溪亭雨”的深深的忧虑与惆怅;也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那份清幽空寂后的美好期待。
而我也终于奔波在五湖烟波之上,听过岭南的天风海雨,挟风裹雷,揭天掀地;听过甘青高原上的久旱甘霖,泥沙俱下,润物有声;听过梅子黄时雨江南的万物生长,雨打芭蕉,青草池塘处处蛙;也曾于中秋之夜的巴彦淖尔,瑟瑟蜷缩于送货的大车蓬之中,听那冷冷的雨击打着篷布,担心货物被淋而彻夜未眠;也曾于大江之畔,听那雨落茫茫大江之声,天地无涯,一片汪洋,忽然间便想起了蒋捷“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底,断雁叫西风”的句子,心有戚戚,遂于惆怅旅途之中写下《江上遇雨》:“君子意如何?江上风波恶。天雨从东来,潇潇起桡歌。这样的句子。
奔波数十年,江湖归来人已老,安居僻静,颜我陋室为:听雨轩。遂请京华书家郑培亮先生题榜,得郑先生厚爱,竟然连书三幅,两隶一楷、一大两小,墨彩焕然,精雅异常。谁成想,后来不慎弄丢了大的一幅隶书作品,幸存两副小的,制匾则需放大,不甚方便。绍兴书友丁坚明先生闻听此事,便书四尺对开篆书横批“听雨轩”并附三尺对开有白石老人意趣,题《游龙图》的水墨大虾一幅寄来,笔力遒健,墨分五色,遂装裱成框,悬挂于壁,蓬荜生辉,真是忽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幸。又请长安印手制:“听雨轩”朱文印一枚,钤于书画涂鸦之角,也算是附庸风雅了一把。
天有阴晴,人有悲欢,一年四季,风霜雪雨,一路行来也一切早已看惯。或逢雨时,偶得闲暇,于小楼之中,燃一炷檀香,翻三五页旧书,独听潺潺;或沏一壶清茶,邀二三好友闲谈,众乐闲闲,任它黄昏雨,窗外点滴到天明吧?
轩室虽小,仅数尺之阔;架上诗书,足畅怀娱目;身无劳力伤神,心无挂碍牵绊;亦或点染丹青,亦或卧听雨声;人生苦短,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室铭听雨,是以为记。
 2020年7月9日岁在庚子五月十九日。

作者简介:谷风,原名张国锋。一个喜欢文史的农民,诗词书画,止于自娱而不娱于众;随笔漫写,止于自思而不从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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