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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安顺》 抗战专号之二 我参加远征军反攻腾冲 2020年第65期(总548期)

 文化安顺 2021-02-05

编者按

八·一三事变是指1937813抗日战争初期继七七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蓄意已久地为扩大侵华战争在中国上海制造的事变。八·一三事变以后,日军对上海的进攻直接威胁国民政府首都南京,从此,中国军民发起奋起抗击日本侵略军的壮烈战斗。

我参加远征军反攻腾冲

黄良益  口述  潘玉陶  记录  整理

我是普定县补郎乡下坝村人,生于1925(乙丑)年。民国33年(1944)2月,参加远征军到达滇缅战场,时未满19岁。

抗战老兵黄良益先生

记得当时我们安顺属的一个新兵连在安兴师管区(设在安顺)集中。开拔到云南昆明后,选中我们5名体格健壮的去印度兰姆伽训练营地。于昆明巫家坝机场分手后,我们分派到国民革命军54军198师赴沙阳整训,我到593团高射机枪连。该连是团部直属连,经常跟随团部在一起。我们团长名叫廖定凡,当时有40来岁,长得精精干干,对士兵训话时一提起日本鬼子总是咬牙切齿。

我们的军装是美国卡叽布做成,行李是一人一床毛毯,但脚下穿的是草鞋,因此一闲下来都得赶紧打草鞋。

步兵武器以中正式步枪为主,排长执冲锋枪,一个连有三挺机步枪。但我们高射机枪连武器装备则以英国造机枪为主,拥有少数步枪用于值班站岗。

运输工具以骡马为主,无汽车。

每个团有三名美国顾问,与我们相处得较好。他们都是大个子,与我们疯玩时总爱将小个子的中国士兵倒立着抱起来并哈哈大笑。

国军部队不像八路军那样重视政治思想工作,以讲弟兄义气来团结士兵。我没有看见有军官打骂士兵的现象,因为军官们害怕得罪了士兵而造成作战不力或者挨黑枪的情况。

平时也教我们唱些歌,时间太长久了我只记得一首歌的开头两句:“日本强盗攻打卢沟桥,全国抗战正式开始了。”

54军的军风军纪严格。有一次我拔了老百姓地里的几根蒜苗,被廖团长碰见,他抽出手枪朝我放了几枪,吓得我赶紧倒地连连翻滚让开。事后觉得廖团长也不真是要打死我,只是吓唬吓唬而已。

关于给养,粮食由地方政府组织供给。菜金以连为单位发给,给老百姓买蔬菜油盐用现金。每个士兵每月发点小用钱,军官按级别发给饷银,他们带有家眷的都将之安顿在昆明住下。

我们是1944年5月开赴战场的。

渡过怒江,53军攻打的地方叫北斋公房(注:缅北高黎贡山北侧),我们54军攻打的是马面关(注:也称马回关。因其地险,马不能过,到此而回,现基本通称为马面关)

被战火摧毁的北斋公房遗址

由于军事情报失误(把守这里的一个师团误作为一个中队),而且日军在马面关这里早已筑了坚固的碉堡。我军赶到只能匆匆挖筑工事,又是中了埋伏因而首战失利。

当时敌人为守势,以逸待劳,他们在地面重炮猛轰,于空中飞机滥炸。我们的阵地名叫灰坡,是一座小山,由于敌人炮火猛烈,这座青山变了色,坡顶被削平。战斗中我们团一营包括姓张的营长全部战死。

据此战况,我们采取迂回的战略,绕过星宿山转云盘爬上高黎贡山到了观音塘。

过高黎贡山犹如上刀山闯鬼门关。

这里的坝子上早已栽完秧子,而高黎贡山顶上堆着常年不化的白雪。平常间这里的人们只有旱季时才敢经马面关,上往腾冲北面。但此时正是雨季,未到山顶常遇倾盆大雨,因此有人失足坠下万丈悬崖,有人被山洪冲走而无影无踪。

远征军滇西部队进攻高黎贡山南斋公房

南斋公房雕堡

南斋公房古道

到了山顶更惨了,军衣单薄,足下又穿的草鞋,只好用军毯裹着身子前进。沿途冻死者不断,冻伤者上千。有的弟兄晚上宿营躺下,次日天亮已变为一具冻死的尸体。

北方来的部队最可怜,他们因为不服高原气候,产生高原反应最易昏过去而被冻死。我见到他们冻死后,僵硬的尸体象一筒筒柴捆子堆架着。

还有那些由美军野战司令部配给的恒河骡马,原先有一千多匹,体格高大,受过专门训练,每匹一次可驮上千斤弹药快步行走,炮声中也不会受惊。但它们过高黎贡山时死去了一半以上。在路上常听到山谷里传来它们未断气时的惨叫声,看到它们临死前的抽搐,以及流下的泪水结为冰……

针对这些情况,我远征军司令部电告盟军紧急求援。第三天有两架美军飞机冒着撞山的危险飞过来,空投了上万件橡胶雨衣,才缓解了这种严重的局面。

就这样。每天抓雪合着炒米充饥,经过五、六天才翻下高黎贡山到达观音塘。观音塘有日军据守,一场激烈的战斗又开始了。

我们切断了敌人的后路,将之围住猛打,美军飞机及时空投送来武器弹药,罐头食品,我军士气大振。

记得起先我们用的是木柄手榴弹,投向敌人时因其引爆时间长,被敌人捡起反摔过来,因此我们被炸死了5个弟兄,后来美军给我们空投下地瓜式手雷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歼灭了观音塘的日军,朝着腾冲前进,一路上又遇着几小股日军均被我军消灭,大步前进,腾冲在望,心里十分兴奋。

腾冲城在高黎贡山西边,是山谷中的一个大坝子,紧靠缅甸。城墙又高又厚,完全用花岗岩的大墩子石砌成,城墙上有日军的坦克开来开去,耀武扬威猖狂至极。

日军占据这里,修筑了坚固的工事。明碉暗堡地下仓库无数,还建了一座简易飞机场。

攻打腾冲,先打的是紧挨城南的来风山,此山是屏护腾冲城的战略要地。日军在山上修筑了坚固的堡垒,遍地安埋了鹿砦和地雷,还挖有几道反坦克战壕。

来凤山抗战遗址

中国军队先是以一个师的兵力攻打未克,死伤严重。后以三个师在美军顾问的指挥下强攻,并且及时调来各种飞机,及时空投下新式武器火焰喷射器。这种武器特别厉害,能把枪炮打击不到的死角处烧掉摧毁。

空中轰炸一开始,无数的重型炸弹投到来凤山上,把日军的工事炸毁了许多,投下的燃烧弹把来风山变为火海,一天一夜下来,山上几乎成了一片焦土。敌人被炸死烧死无数,剩下的逃进来凤寺中顽抗。我军立即对来凤寺重炮猛轰,这座千年古刹因此毁于一旦。残敌逃进腾冲城中。

日本兵打仗特别顽强,战至剩一两人也能坚守阵地。就在攻下来凤寺后,有两名日本兵坚持顽抗。因其目标小又是转移着射击,我军被其伤了不少人,后来一个当地的神秘人上山去将其消灭,这个神秘人物外号叫小横牛,是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据说他是当地绿林中人,后来他得了奖赏并投了军。

攻下来凤山紧接着攻打腾冲城。城中百姓早巳跑光,剩下的全是日本守军。

来凤山抗战遗址

攻城的程序也是美军飞机首先轮番轰炸,上千吨的炸弹燃烧弹投向古城,城中建筑物多被摧毁,城墙被炸开了许多处缺口。

我军以重炮配合猛击城墙,从缺口处强行攻入城中后,遭到日军用毒气及地道袭击等手段抵抗,遂使我军大量伤亡。

有一天,我们团在半夜里遭到偷袭,上百名的弟兄被打中,原来是一名日本兵将一挺重机枪绑在一棵大滇杨树上对我们扫射。我们用炮将滇杨树轰倒才将其消灭。当时望着弟兄们躺成一片,一位营长的下巴骨也被打掉。廖团长见状忍不住流下泪来。

打进腾冲城,日本人拒不投降,艰苦的巷战开始了。

打巷战中国士兵死的更多,因为我们在明处,日军在暗处。

城中一个叫文星楼的据点是我团打下来的。守敌顽抗,我团死伤多人,后是一位叫夏学兵的四川籍士兵爬上楼外围的石墙上,架了挺机枪朝楼中扫射才将顽敌消灭,后来夏学兵连升三级当了排长。

这时,我也因为原班长牺牲当了班长。

腾冲一战,我团死伤严重。当时连伙夫传令兵都上了战场。结束战斗时我团剩下不到三百人,高射机枪连几乎全部战死,我们的杨连长也以身殉国。为此廖团长在腾冲城边一座名叫玉石桥的土地庙中为战死的弟兄们放声大哭了一场。

远征军士兵向腾冲城发起冲锋

 有一个团牺牲了一名美军顾问。

 腾冲城攻下来,我们没有抓到一名日军俘虏。日本兵每人都留有一粒子弹作自杀用。当兵的自杀方式是将长枪对着自己的脑袋,用脚指头扣动枪舌射出子弹结束自己的生命,当官的多采用剖腹或手枪自杀。

 我们曾在日军战壕里发现许多日本女人的尸体,她们被淋了汽油焚烧了一部分,这些女人差不多都是赤身裸体,每人腰上系一根金链,链上吊上一块金牌,听说都是随军妓女,不愿投降而愿被自己人杀死在异国他乡,人数多得堆满有几间大房。

 打扫战场时我们抓到些俘虏,但都是些朝鲜人。

战斗结束后,当地百姓提了些脑袋或者用铁丝拴了一串串俘虏来部队报功请赏,一审下来全是朝鲜人。

 当地百姓对日本侵略者恨之入骨,平时他们无恶不作。挨家挨户搜查,只要发现谁家有女鞋,逼着非交出女子不可,他们将妇女带进兵营,实行轮奸,奸后在她们手臂刺上“大日本”几个字。

 攻打腾冲战斗结束后,地方上百姓宰了羊子来慰问我们。当时觉得那羊肉太好吃,以后再也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羊肉了。

 离开腾冲前夕,我们将牺牲的官兵焚烧成灰后装进一个个陶罐里,写上名字放在来凤山下一个祠堂里。

一批中国士兵在腾冲战役中受伤,他们被担架抬出前线

 真的,初上战场时心里害怕,到后来无所谓生与死了,真是临死前都还打着哈哈。看着一个个弟兄死在战场上,我们不会掉泪,心里只有愤怒和仇恨,想到的是多杀一个日本强盗就多报了一次仇。但是那天为弟兄们在祠堂里开追悼会时,我们都流泪了。

 伤员们都送进了美军医院医治。

 我们团转移到南甸,在那里得到了兵员及装备的补充后进行了短期的训练。

1944年冬天,日军进犯贵州独山,这就是有名的“独山事变”。

54军奉命转移开拔独山,行军到达兴义一个叫马别桥处,我因掉队离开部队回到普定老家。

 当年从安顺出发的那一个新兵连如今只剩下我一个。细想起来,他们经过腾冲之战后都壮烈牺牲了,因为在南甸整训时我没有碰见过其中任何一位。这使我想起极熟悉的一些人来:我们高射机枪连的杨连长,爬高黎贡山时,我被冻得挨不住破口大骂,骂长官也骂日本人,他没有发脾气,而是把自己的军毯来包住我,后来他壮烈牺牲了,妻子只好嫁给了他的勤务兵,以求得一个照应。

 一位也是由补郎去的姓吴弟兄,比我年长几岁,那天他从别的连队来看望我,身上挂了几枚手榴弹,记得他对我开玩笑说:“我身上这些弹太重了,看来要像母鸡一样下几个蛋(弹)才行。”他这一说我们都笑了。可是他回去的第二天便死在战斗中。

一位叫小段子清的罗甸人,抢着与我争掌一挺重机枪,刚刚把枪架好,日军对着他一梭子打来,击中他的腹部,一腔血喷出。我抱着他,那血淌满我的全身。

多年前发生的许多事情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好像自己刚刚才做了一场噩梦。

今天回顾这段经历,是想让人记住:1944年,曾经有许多安顺籍的抗日热血军人战死的滇西战场上,而我是一位幸存者。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爱国正义的人们没有忘记我们这些抗日老兵。

2008年,由《中国国家地理》发起主办的“让黄果树见证‘自由’”活动在黄果树景区举行,我有幸作为远征军老战士参加了启动仪动。之后,得知我经济窘迫的情况,黄果树旅游集团公司决定每个月捐助我500元生活费,直到终老。此外,一个在贵州红十字会指导下的关注黔籍抗战老兵慰问团也多次来慰问我,慰问团李建华团长以及梁茂林、杨崇岭、伍秋明等先生对我目前的经济状况,住房条件等十分关心,这让我感到一种温暖!从年龄上看,这些志愿者属我们之后的第二代、第三代,他们关注历史尊敬抗战老兵的举动就是一种爱国的行为。有这些爱国的后代,中国受侵略受欺辱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了!

· 口述者简介

黄良益:普定县补郎乡下坝村人,生于1925(乙丑)年。民国33年(1944)2月,参加远征军54军198师到达滇缅战场,时未满19岁。

· 记录、整理者简介

潘玉陶:号美石,安顺知名文化学者、作家,于地方历史、民俗均有研究,出版《安顺世像录》《安顺故事》散文与小说集。

2020年8月


值班编辑:陈文杰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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