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明江南士人的生活穷奢极侈，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处处透着个精致。水乡泽国，船行是最主要的行走方式，三里之外，必动舟楫。这条船就很有讲究，小户人家小划船，大户人家大楼船，阶级层次就这样泾渭分明地在水面上分开了。此理古今一同，现在有钱人开的是豪车，古时候富贵人家坐的是豪船。 在晚明的西湖上有两艘船最有名，一直为世人所乐道：一艘是包涵所的楼船，另一艘是汪然明的不系园。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说：“西湖之船有楼，实包副使涵所创为之”。这位包大人在西湖上造了一艘三层的楼船，第一层设歌筵，招待客人歌舞伴宴，“客至，则歌童演剧，队舞鼓吹，无不绝伦”;第二层是书房，陈设着古玩字画；第三层是卧室，“偫美人'，金屋藏娇。包涵所”乘兴一出，住必浃旬“，十天半个月都不下船（换你也不会下船）。豪华奢侈得连张岱这样见过世面的纨绔子弟，也大惊小怪，”咄咄书空“，感叹自己只是一个”穷措大“了。 如果说包涵所的楼船只是上辈的传说，徽商汪然明的不系园对张岱则有亲炙之感。汪然明钱多人不傻，而且挺有文化，是位儒商，与浙东文人多有交集，张岱和祁彪佳都是他的朋友，两人都曾借过他的不系园。1634年秋，张岱带着他们家戏班中的头肩旦朱楚生，借了不系园到西湖定香桥看红叶。”楚生多坐驰，一往深情，摇飏无主。一日，同余在定香桥，日晡烟生，林木窅冥，楚生低头不语，泣如雨下，余问之，作饰语以对。“看样子有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祁彪佳带的是他的商夫人，1635年夏，祁彪佳辞官回家，在西湖边休整了一个半月， “（六月）初五日，买不系舟，欲与内子至段桥里湖”，“二十三日......乃偕内子放舟于南屏山下，予熟寐于柔风薄日中，梦魂栩栩，为欸乃声所触醒。”也挺浪漫的。 祁彪佳的画舫虽不及包涵所楼船和不系园的豪奢，却也颇为精致。对于他的座船，彪佳是十分上心的，归家后不出一月，就动手打造自己的画舫。“八月初一日，肃谒家庙，适呼船匠自武林至，乃仿王峨云之舟，损益其间以为画舫。'从杭州请来了造船师傅，又借朋友的船作样子，建造自己的画舫。一个月后，新船下水，”(九月）初五日，予作新舟下水“，再一个半月后，工程竣工，”(十月）十五日......是日新舫成，止祥题以’皆园‘“。”皆园“的规模形制祁彪佳没有留下具体的描述（十一月二十一日记载：“与友人坐新舫楼上，意气和畅”，可见是一条二层的楼船），但估计是很不错的，两年后，倪元璐看着好，就借了去，做他新画舫的样子(【1637年4月】十八日......倪鸿宝借予舟为式，是日令奴子操舟致之)。倪元璐是谁？是个怎么花钱怎么来的主，他能看得上眼，皆园肯定十分精致。 在以后乡居的八年时间里（1635-1642），祁彪佳偕同商景兰，驾着皆园，泛舟鉴湖，看平波水镜、烟林落照，暮色杳霭，晚月衔山，晴晦晨昏，雨意雪态，山光水色不减西湖。有时索性晚上也宿在船上，夜半醒来，推窗一望，杨柳岸，晓风残月，入了诗画的境界了。这种浪漫的情怀，四百年后读来也让人心驰神往。 在江南水乡旅行，坐船是一种最熨帖的方式，熨帖得如同毛笔在宣纸上书写。与古典时期的车马相比，坐船的舒适性要好的多。骑马累人且危险，坐车在路况差的古代和没有发明橡胶轮胎之前，至少会硌得你屁股痛。坐船就舒服多了，正像周作人在《乌蓬船》中所说的那样：“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现代有了飞机高铁和汽车，速度、安全和舒适性是古代的交通工具没法比的，但有一样不好，它们与环境有点隔，封闭的空间、飞快的速度，使它们成为环境中的异物。 船行则悠闲得多，不紧不慢的节奏，符合人的日常尺度，更有一样，船行对外界是开放的，这条船和船上的你本身就是风景的一部分。坐船观景的妙处，李渔在《闲情偶记》写得好：“坐于其中，则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且又时时变幻，不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际，摇一橹，变一像，撑一篙，换一景，即系缆时，风摇水动，亦刻刻异形。是一日之内，现出百千万幅佳山佳水，总以便面收之。”文中所说的“便面”，是李渔为观景专门设计的船窗，有点像相机中的取景框。鲁迅在《好的故事》中对上述水景的描写更为精微，如一幅印象派的绘画。 周作人的乌蓬船也许稍嫌狭仄，祁彪佳的皆园要宽畅很多，宽畅得足以安排一张书桌。在旅途中，祁彪佳就在书桌上写信作文，处理文案。在为父亲丁忧的三年中（1629-1631)，彪佳的兴趣在戏剧上，撰写了《远山堂曲品剧品》;在1635-1638年的 乡居时间里，彪佳的兴趣集中在园林上，一方面倾力打造寓园，另一方面编著《寓山注》和《越中园亭记》。皆园载着祁彪佳，沿着纵横交叉的水网寻幽访古，探访越中名园，考察名胜古迹，在欸那声中遣词造句，撰写这两部园林专著。 汪然明把他的西湖画舫命名为“不系园”，祁彪佳把他的鉴湖画舫叫作“皆园”、“随园”，船以园名，表示着明代文人把船看成为园林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有趣的是，他们又在园林中建造船型屋，以船命名。祁彪佳的寓园中就有一处建筑叫梅花船，张岱的父亲张大涤更牛皮，他在龙山南麓找到一个向外突出的船型石，在其上构楼，命曰“山艇子”，祁彪佳说他“主人用张思光故事，欲牵舟岸上住耳。”至于以园名船更有妙解，汪然明说，我把'不系园“就这么往西湖上一放，整个西湖就都成了我的园林，”岂必垒石凿沼圉邱壑而私之，曰‘我园我园’也哉？“同理，祁彪佳泛舟鉴湖，整个鉴湖的水光山色都属于他的了。这样看来，他耽癖泉石，花费万金，耗时数年，孜孜以求地营构寓山园，到是多事的，犯执了，境界远没有在鉴湖中划划船高。 绍兴有两条东西向的主水道：萧绍运河和古鉴湖河道。你在卫星图上寻找，最简便的方式是找到104国道和胜利西路，两者吻合程度颇高，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这两条陆道就是依着这两条水道发展起来的。祁家老宅所在的梅市村就处在这两条水道之间，往北从高桥入运河，往南从沉酿堰入古鉴湖河道。祁彪佳时常在此二处迎接重要客人的，就象我们现在到高速道口接站一样。 祁彪佳坐着皆园，几乎天天在鉴湖上来往。去的最多的地方是绍兴城里。商夫人是城里人，祁彪佳常常陪着太太回娘家去看望老丈人。商家老宅在东大池，门前河浅，停不了大船，皆园往往泊在近旁的龙华寺前的水面上。沿河向西数十步，就是建于万历年间的广宁桥。这片街区保护得尚好，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应该与祁彪佳400年前看到的差不多。绍兴府衙和山会两县的县衙也是时常去的，乡居时期，祁彪佳与前后几任府县的父母官相处甚洽，时常走动，当政者知道祁世培有才干，是个能吏，地方政事也多有咨询；再不，到刘含台先生处参加证人社学术活动，探讨义理之学；或到龙山南麓的状元台门，与张宗子、张介子兄弟一起听戏喝酒。 到绍兴城里另一个重要内容是求医问药。疟疾是那时的常见病，从王太夫人起，轮着生，祁彪佳自己有时一年要发好几次疟疾。此外，祁彪佳在苏松巡按任上，公务繁忙，思虑过度，得了一个心血耗竭之症，又生有严重的痔疮，严重到已经肛瘘。商夫人的病生得更凶险，商夫人的身体素质本来不错，生育能 力超强，与祁彪佳结缡25年，有据可查，生了三男四女，外加小产两次，实际怀孕次数估计在10次以上。生败了，损害了健康，尤其是1641、1645年的两次小产，形成血崩之症，差点坏了性命。小孩的最大杀手是天花，祁彪佳的长子同孙长到16岁，还是出痘死了。所以，《祁彪佳日记》中多有坐着皆园，去绍兴城里求医问药的记录。当时绍兴最有名的医生叫张景岳（华联医药下面的景岳堂药店的冠名就是这样来的），住在绍兴南门外，祁彪佳一家是那里的常客。 水面上有时也会发生交通事故，1637年正月十二日，皆园与另外的船撞了，船体到是没有大碍，里面的陈设全掉到船板上摔坏了。肇事者肯定吃惊不小，撞坏了祁老爷的楼船，就象现在的电动三轮车碰了保时捷，赔不起呀，何况那时又没有保险。好在祁老爷是个讲道理的人，对恶奴刁民十分严苛，动辄喝叱鞭打，对升斗小民却很体恤的，每年都会拿出一笔不小的款项用来扶贫，最后没追究对方的责任。“及中途两舟相触，舟中器物尽倾圮，旁观者不胜怒，予笑释之。” 1645年三月祁彪佳又造了一条新船，”初十日......偕张轶凡、蒋安然以新构小舟名‘随园’者至沉酿堰”，有了‘随园’后，'皆园'是否退役了呢？不得而知。四个月后，闰六月初六，祁彪佳自沉于寓园梅花阁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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