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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被学校开除,因为我喜欢同性

 Epoch故事小馆 2021-02-07

2019年12月18日下午,北京市经贸高级技术学校一年一度的真人图书馆活动在学校礼堂举行。按照传统,该活动由高二高三年级全体学生参加,每个班依次由班主任现场随机抽取两名学生上台演讲,分享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实故事。

演讲是打分制,满分10分,得分高的学生可以获得奖品。

学生演讲,内容多数是励志的鸡汤。幼教专业1802班的学生胡司祎不一样,他被抽中后,即兴发表了一段呼吁大家不要歧视同性恋的演讲,引起了轩然大波。

当时他17岁,刚确认自己的性取向一年多。他的想法很单纯:作为同志群体的一员,想为这个群体发声,希望这个群体不再受到歧视。

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简短的演讲,不但没有被打分,还中止了他的学业。

周三下午一点多,活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胡司祎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班主任从抽签箱子里抓到了,正抱着「吃瓜心态听其他同学发言的他,完全没准备。

有的同学为了这次活动提前备好了讲稿。但胡司祎抱着侥幸心理,一直没太在意。

刚升高二那会,他听说了这个活动,心里隐约有过借此机会为同性恋发声的念头,但也只是一个并不坚定的想法而已。

他没想过自己第一次参加活动就会被抽中,鬼使神差地,他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他的心理准备做得仓促而简单:至多被同学和老师说几句,只要爸妈不知道,那就没事。

因为过于紧张,又完全是即兴发言,当天具体说了哪些话,胡司祎已经记不清了。一个摄影专业的同学录下了他发言中最高潮的一段:

......我想借这个话题改变大家的认知,代表我自己出一份力量,改变大家对同性恋的歧视。我敢跟大家公开这件事情说明我之前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我也面临着一些前所未有的问题。我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大家族争口气......

从视频里看,在座的同学们对胡司祎的发言内容反应热烈,有人好奇地打听1802是哪个班,还有人朝台上的胡司祎大喊:下去吧!

处于紧张发言中的胡司祎没顾得上观察下面人的反应,余光中,他看到坐在前排的几个老师脸上露出了一致的表情:惊讶。

这段短短几分钟的演讲很快结束。胡司祎所在系里的同学用掌声和欢呼给他捧了场。但刚一下台,胡司祎就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班主任是一位女老师,平时对学生不错,胡司祎喜欢她,也信任她。她表情倒是少见的严肃,问了两个简短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讲这个?

你是不是(同性恋)?

胡司祎没有多想,也回答得很直接:

想到就讲了,我觉得很正常,这没什么。

回答完,班主任就让胡司祎回教室了。很多同学夸他:你好勇敢!

第二天,胡司祎收到了妈妈发来的信息:老师喊我周五去学校谈话,你是不是在学校惹事了?

在这所学习氛围不是很浓厚的技校里,学生们打架、旷课是常事;学校叫家长、给处分也是常事。胡司祎算是比较乖的一类学生,虽然没有怎么认真学习,但也从未旷过课,性格有些内向的他更别提会打架惹事了。

学校是寄宿制,周五上午课程结束,学生们中午就可以放学回家。胡司祎的妈妈在放学后来到学校,被叫进系主任办公室,和班主任、一男一女两位系主任老师聊了二十多分钟。

在办公室门口等待的时候,惴惴不安的胡司祎才隐约猜到,可能是因为自己那段发言。

胡司祎被喊进办公室时,看到妈妈和三位老师面对面站着,个个紧皱眉头,气氛压抑,他一瞬间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妈妈先开口斥责他:「你看看你自己做的这啥事!」然后转头去求几位老师,说希望能再给孩子一次机会。

胡司祎听明白了:学校要开除自己。

老师说,「真人图书馆」是学校的大型活动,除了学生和老师,一些家长也参加了。胡司祎关于同性恋的言论让听到的家长意见很大,给学校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加上胡司祎是同性恋,毕业了学校也不好让幼教专业的他去从事幼教工作。

其中一个系主任说,现在胡司祎赶紧自己退学,学校还能帮他联系转学,不然一个月以后就自动开除。

妈妈一直拉着老师反复求情,胡司祎内心很不服气,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但他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学生,第一次碰到这种场面,害怕和慌乱中,他本能地和妈妈一起向老师认错、求情。

老师们没有改变主意,说:「你这孩子我们实在教不了。」

妈妈一下子跪在地上,反复哀求老师给孩子一次机会,不能让孩子没学上。

胡司祎至今不愿意再去回想那时的场面。妈妈为了自己给别人下跪求情,作为孩子有多么难堪?心疼、愧疚、愤怒、难过又无奈的情绪一齐涌上来。那天,他们母子俩和三位老师拉扯了四个多小时,一直在认错、道歉,但最终还是没能改变学校的处理决定。

班主任老师和胡司祎一起把可怜的妈妈拉了起来,说他们可以先回去考虑几天再来签退学单。

回家的公交上,母子两人一路沉默。

胡司祎一夜无眠。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大病一场,在家睡了整整一周。

其间,妈妈又去学校求了老师好几次,但仍旧无果。学校说会帮忙联系转学,就再没有回音。

2020年1月2日,老师又让胡司祎再去学校一趟,催促他赶紧主动退学。他把自己那天的经历叫「舌战群儒」,一个人面对着班主任、两位系主任,再加上学生处和招生办的老师们,聊了一个多小时。

他最终也没能扭转局面,但也没有在退学单上签字。他不死心,还想再拖延。

妈妈在胡司祎去学校的时候第一次拨打了12345北京市民服务热线投诉,希望学校至少可以按照承诺的那样,帮胡司祎处理转学的事情,让他有学可上,但并无帮助。

拖到一月十几号,觉得实在没有办法的妈妈只得去签了退学单,拿回了胡司祎的铺盖卷。

胡司祎正式失学了。

从小他就和大多数男孩不太一样,男孩子爱玩的东西他都不感兴趣,觉得太闹腾,他更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小学时,他身边总围绕着一群女孩子,因此经常被其他男孩欺负,被骂「娘娘腔」。

那时,他把这归因为其他男生对自己异性缘好的嫉妒。每次有男生欺负他,旁边都会有女生帮自己出头。在这样的维护和陪伴下,他的小学时代虽然被男生欺负孤立,却也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初中的时候,青春期的胡司祎第一次去大澡堂子,隐约发现自己好像对同性的身体更有「性趣」。

身边的人也和小学时不一样了,青春期的孩子们性别意识更加明显,胡司祎的「格格不入」既让男生们排斥,又无法融入女生群体,他被集体孤立了。初中三年,他几乎没什么朋友,再被男生欺负也没人来帮他出头。

有段时间,他喜欢上隔壁班一个高高帅帅的男同学,鼓起勇气给对方写了小纸条。当时流行送棒棒糖表白,他选择当面把纸条和棒棒糖送给那个男生。

对方收下了他的纸条,吃了棒棒糖,然后扔下两个字:「娘炮」。

没等他消化掉这两个字,男生的室友已经拿到了纸条,挨个寝室宣传,把它当做笑话讲给每个人听。

分不清是伤心多一点还是难堪多一点,混乱中,他想幸好那个人吃了自己的棒棒糖总算有一点良心,没说纸条是谁写的;又安慰自己,这下终于看清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原来不值得自己喜欢。

中考后,胡司祎被父母安排去技校学计算机专业。他没有兴趣,但还是顺从了,读了两个月以后就兴致缺缺,父母也不忍心再勉强他,托关系给他办了转校,来到北京市经贸高级技术学校读幼教。

在两所技校读书期间,胡司祎分别交往过一个女朋友,也曾试着和其他男生一样去谈恋爱。但他发现自己「就是对女生没有感觉」,和女朋友做过最亲密的动作就是牵手,也完全没有其他男生说的「心动」感觉。

两段不是很正式的交往都仅仅持续了一周多的时间,第二次分手后,胡司祎终于确认:自己不喜欢女生,是同性恋。

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几乎没有心理过渡期。在他看来,喜欢同性和喜欢异性之间的区别,就像有人爱吃米饭,有人爱吃面条一样,再正常不过。

但同时他也发现,这个社会不是这样,大家对同性恋的敌意无处不在。确认自己的性取向后,他看到有人因为同性恋身份而遭遇不公的新闻总是尤其关注。他记得2018年,山东一位同为幼教的同性恋男老师,因为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同性恋相关文章而被家长举报,最终被学校解雇。

那时候他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落入类似的境地。

系主任老师劝说胡司祎主动退学时,曾提过一句,自己班上之前也有一个学生是同性恋,后来学校把他劝退了。

胡司祎自己班级有一位女生,因为在宿舍被排挤,情绪崩溃想要跳楼,幸好被人拦下来。但之后她也被学校劝退了。

学校不关心学生的处境和心理状态,却把这些和主流稍有「不一样」的学生都当成「问题」赶出校门,这些事让胡司祎耿耿于怀。

从2020年1月2日第一次拨打市民热线以来,胡司祎已经记不清具体打了多少次投诉电话。但除了学校在10月份退还给他教材费和职业装费之外,他们没有再得到其他任何交代。

直到2021年1月24日,胡司祎把自己的遭遇发在微博上,受到一部分媒体的关注,来采访的记者帮他再一次拨打市民热线,才得到了学校的一段正式回复:

经与学校聘请的法律顾问咨询,在学校大型集会中发表个人意见观点,学校认为其言行有鼓动大家同性恋的迹象。该生身为幼教专业学生,毕业后将进入幼儿园就业,会对幼儿的身心健康发育造成一定影响。该生在学校集会过程中发表同性恋言论,在目前我国社会背景下,致使很多同学及家长产生对其非议。鉴于胡司祎同学的言论也影响到学生本人,且在校园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秉着以学生为本的教育理念,更为了保障胡司祎同学的身心健康,经系部学生处及校领导多次商讨研究决定,鉴于上述理由,及于1802班胡司祎作劝退、转学处理。

这段回复胡司祎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只是说让大家不要歧视同性恋,「鼓动」的指控毫无道理。更何况,只要稍微了解一下相关知识就会知道,同性恋是一种天生的性取向,无法通过后天改变,既不可选择也不可控制,「鼓动同性恋」的说法在科学上也完全站不住脚。校方给出的理由,不仅无知,而且傲慢,还是对同性恋赤裸裸的贬低和歧视。

他想要,也必须要一个公开道歉,不仅仅是为自己,更是为所有被歧视的同性恋群体。除此之外,他主张学校还应该赔偿自己的精神损失费。

他早就不是第一个在这件事上站出来发声的年轻人。2016年,暨南大学出版社在《大学生心理健康教育》的教材中将同性恋列为「心理障碍」,大一学生西西(化名)就将出版社告上法庭,试图为同性恋去污名化」「去病化」做出努力。但此案拖了四年,三次延期,最终在2020年9月以原告败诉暂时结尾。

在2021年的今天,胡司祎发出这条微博后,评论区仍然有污言秽语的仇恨言论:

胡司祎关掉了私信,那些恶意的评论他不放在心上,而是以「怼回去」为乐。「我就把自己当他们爸爸,权当教育孩子!」这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置气的方式仍然是小孩子式的。

令他开心的是,支持他的人自发建了粉丝群声援,给他出主意,陪他聊天。还有当地的公益机构主动找到他,为他提供免费的法律援助。

被迫失学后,有9个月的时间,胡司祎都处于焦虑和抑郁的状态中。

妈妈知道儿子是同性恋后,觉得这是一种病,等他以后长大会好的。爸爸脾气一向不好,胡司祎和妈妈都默契地没有告诉爸爸事情原委,他只知道儿子是因为发言说错了话被学校劝退,现在没学上了。

刚从学校回家的时候,胡司祎曾向爸爸求助。但每次一提,爸爸就生气。有次,他刚说了一句:「爸我想上学」,爸爸就冲他吼:「你别再折腾我了,你看看谁像你一样,换了两个学校还读不下去?」

他不想再去找骂,也不想让妈妈再为自己受气,自己跑去别的学校报名。他问了北京三家技校的招生办,无一例外,对方一听他是转校生,都说不收。

他看着同龄人都在上学,都有光明的前途,只有自己的人生好像忽然断掉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无路可走。

重压之下,他开始失眠、吃不下饭,每天昼夜颠倒,晚上睁着眼睛失眠到凌晨两三点才能入睡,下午三四点多,他才起床吃一天当中唯一的一顿饭。每个睡不着的夜里,他翻来覆去地想:自己没学上以后要怎么办?自杀的念头也一次次浮现出来。

2020年3月21日,胡司祎度过了自己18岁的生日。爸妈买了一个小蛋糕,一家人吃了顿饭。他普普通通地成年了,未来却一片迷茫。

爸妈都是农村打工人,很少主动关心他的精神状态,他也很少讲。但那时,他觉得自己实在撑不过去了,整个人溺在负面情绪里无法挣脱,心情在极端低沉和突然暴躁之间切换,他害怕这样下去有一天自己真的会自杀。

他鼓起勇气和父母说,自己可能得了抑郁症。然而,不懂什么是同性恋的父母,同样也不懂什么是抑郁症,他们觉得,这只是自己的儿子在不懂事地闹脾气。胡司祎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帮助,换来的只有训斥。

他找朋友借钱去医院看了精神科医生,确诊为焦虑和抑郁症状。医生夸他,说他能有主动求医的意识非常好,只要积极配合治疗,保持乐观的心态就会好起来。

爸妈看到医院的确诊单,终于相信儿子是真的生病了。

在这个传统的中国家庭,破冰是缓慢发生的,胡司祎的生活也随之缓慢回到了轨道上。妈妈主动给他报了驾校,他很快就会拿到驾照;他自己报了成人自考本科,2021年4月份就要考试了;这段时间里,他还零碎地做了一些兼职……他积攒着这些生活中小的进步,失学的痛苦,好像变得远了。

谈起以后,胡司祎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结束这件事情,然后找一个安稳的工作,好好生活,做自己。他说,做好自己是最不容易的事情


作  者 | 瑞  安

编  辑 | 麻  薯

设计、排版 | 排  骨

图片 | 网 络

Epoch意为“新时代、新纪元”,也有“历史或生命中的一段时刻”的意思。不论这是最好还是最坏的时代,这都是一个有故事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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