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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智泉流韵》首席作家余艳最新精品力作《马桑并蒂枝》【之五】

 智泉流韵原创 2021-02-07

         余   艳  简  历

余艳,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出版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等19部个人专著。

代表作:《板仓绝唱》、《杨开慧》、《后院夫人》三部曲、《女性词典》。在《人民文学》、《新华文摘》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近百家报刊上发表作品。文学、影视作品共500 多万字。

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年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报告文学一等奖和《人民文学》新秀奖等十多次奖项。

       (5)光荣院,夕阳下的望夫石

阿香年轻轻守寡,可她想得通。这里为革命牺牲了多少好儿郎,洪家关一带,光参加南昌起义3000人就牺牲了2000多;红军长征出发的近2万人,回来仅一个连的人都不到;一个36户的毛垭村,有30多人参加红军、赤卫队,其中10多人为革命捐躯。

众多的寡妇,她阿香不同于别人的是丈夫贺锦斋为她留下了《马桑树儿搭灯台》,成为他们的千古绝唱,也成她阿香的精神支柱。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阿香唯一的爱好就是自己唱、教人唱。换句话说,阿香用一辈子唱了这一首歌。

阿香后来在红军战士中唱,在红军家属中唱,在留守家园的妇女中唱,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唱。一时间,桑植城乡,这首歌流行起来,不仅人人会唱,还激发了更多桑植儿女加入红军。

  这是一首送别的情歌,一首催征的战歌;一首胜利的凯歌,更是一曲革命的颂歌。

这天,听我轻声哼起这首歌,侯德山马上说,我奶奶当年也经常哼这首歌,还说,那时候人人都会唱。尤其说到1936年11月,红二六军团从桑植刘家坪出发长征时,他奶奶和父亲,还有叔叔、姑姑们,在告别家乡时,附近的乡亲扶老携幼前来送别。漫山遍野,红旗如画。村头巷尾,田间溪畔,久久回荡起这首《马桑树儿搭灯台》。

 歌声滚滚,战鼓阵阵。

 歌声阵阵,洪流滚滚。

因为嫁了贺锦斋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国民革命军师长和红军师长,阿香还来不及跟着丈夫大福大贵,26岁就开始守寡,到94岁去世,总共苦熬苦捱了68年。

据洪家关光荣院院长贺小英回忆,晚年的戴桂香最爱做的事,依然是教别人唱《马桑树儿搭灯台》,借此经常向别人夸耀自己有丈夫,幼稚地指指心里,“在我心里,我们俩是一个人。”

“我懂,她和丈夫从来就是融为一体。”贺小英说着忆起一个马桑树叶的故事。

阿香婆一辈子都有采马桑树叶放枕头下的习惯。到了光荣院与人合住,就有人提意见,说又脏又乱极不整洁。一次,贺小英清理房间,将几片发黄的树叶扔掉了。下午,阿香婆翻箱倒柜地找,后来知道她找的是那几片树叶,小英赶忙上前道歉说上午给您收拾床铺时,当垃圾扔掉了,不是故意的。阿香婆一听,用手指着小英的额头:你是故意的,你故意不让我与春生见面。小英这下认真了:奶奶,奶奶,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知道那几片马桑树叶对你来说那么重要。但桂香奶奶根本就不听,她还手舞足蹈地说,小贺妹子,我告诉你,这个事我家春生知道了,他可是红军的师长,明天晚上,他就会派部队来逮(打)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扔我的东西。

过后很多天,她还会猛地跟小英说:我家春生没死,只是他的仗还没逮(打)完,逮完仗他就会回来,你们也要给他准备一间房子。阿香婆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有人说阿香婆年纪大了,思维不清了。老小孩、老小孩嘛。其实,阿香一辈子就这条思路清晰:丈夫春生一直都活着,活在他英勇的战场上,活在她生活的真实里。

有位余晓华先生上世纪80年代采访过戴桂香本人。余先生说,当时戴桂香已是80多岁的老人了,她说:“锦斋的仗还没打完,打完就会回来的。”

老人在光荣院里度过晚年。她常常教人唱《马桑树儿搭灯台》。还是不断摘些马桑树叶压放在枕头下或箱子里。马桑树、戴桂香、《马桑树儿搭灯台》,似乎已成不可分割的一体,纵然是漫长的岁月也无法把他们分开。老人活了94岁,唱了近70余年的《马桑树儿搭灯台》。一个美丽多情的女子,一个革命者的遗孀,用她一生的光阴诠释着这首歌的内涵。

贺小英曾与阿香婆坐在一个被窝里闲聊,问过:等了这多年,有么子遗憾。香婆婆很平淡地说:像我这样地好多哟,都是心甘情愿。

我现在理解阿香,她只当自己是普遍中的个例,多少烈士牺牲都是青春韶华,都有爱人在家中无尽的等待。去了的人去了,留下的人伴着回忆度过漫长一生。她们心甘情愿,是爱,是情,也是信仰。

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贺锦斋们为之献出生命,是信仰;

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戴桂香们等待一生,同样是信仰。

忠诚着等待就是一种信仰!高山仰止的深情、马拉松式的坚持,漫漫岁月苦寂的守望,谁能说不是在深度、长度上的更具耐力的信仰?

我的好朋友长江兄是见过阿香的,那时人们已叫她阿香婆,或戴家婆婆。

2016年8月的一天,我跟长江兄,还有桑植的王成均来到光荣院,现任光荣院院长贺小英陪着我们。这时候,戴桂香、又称阿香婆已离世整整十年。长江兄跟我们说他初识阿香婆的那一幕。他说,鲜活着呢,还历历在目:

那是在1990年9月,我来这光荣院看阿香婆,她是九十岁高龄。第一眼看

她,我暗暗称奇:这位被称为贺氏家族最乖的女子,透过几十年岁月依然能联想她当年俏眉俊眼的可人模样。直到现在脸红肤细,干干净净、精精致致,一世的——美人胚。

 更有几个细节让人匪夷所思又思想连篇。

一是90高龄的阿香婆还往脸上扑粉,她作为红军遗孀,为躲避敌人搜捕而历经了种种艰难险恶;二是她反复说,丈夫留了话与她,嘱她替他尽孝道侍奉好堂上双亲,他日后会感谢她的;三是,常把马桑树的树枝捡回来放枕头底下压着。

还絮絮叨叨:新婚三天他就走了,之后十年相聚加在一起也不过半年,我没给他留下孩子,亏他哟。他走了,我不能再亏他,他是我的丈夫,我能守他一生。守到我也去阴曹地府,我们重新做一对恩爱夫妻。我等了他这么久,他的好让我是翻了成千上万倍哟……有时候想,为什么当初不干脆跟他去呢?死很简单,活着太难。可是,就是想着他活在我身边,就熬过来了。

贺锦斋死时才28岁。戴桂香更年轻,聚少离多的十年夫妻,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少妇,最终等来的是丈夫的尸骨,直到白发苍苍,仍然相信爱人会回来。

长江兄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贺氏家族以及桑植众多的红色寡妇,就是传统文化的牺牲品。从前,她们曾经是寡妇,可新中国成立后,她们完全可以争取自身的解放,另寻改嫁,这没错呀。什么忠贞不渝、从一而终是站着喊话不腰疼,一种不近人情、良知缺失的不人性。她们为革命献出亲人、献出青春,可生活的艰辛她们要扛,家族的代代兴旺她们要撑。事实上,我不关心 “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她们为什么守寡,我关心她们已成为寡妇这样的事实和她们的命运。由此我得出一个有点糟糕的悖论:她们的丈夫在的时候,革命本来是为她们争取自由民主、过上幸福生活。可是革命胜利后,她们却没了丈夫,反而过得更差了——她们成了寡妇。她们的精神世界真那么充实,以致知足吗?如果仅此理解,是不是也敷衍塞责,对不起历史?

但是,阿香婆一直到八、九十岁,每天还往脸上扑粉,她怕旁人发现了笑话,就等晚上睡到床上“支”,好比现在的人做美容,第二天早晨先洗了再开门。爱美原是人的天性,这样一个爱美爱得如此执着与持久的老人,该有着如何丰富的内心世界?

阿香一辈子爱和美的修炼,其实都是为爱人准备的,她的忠贞是没有受任何外力的影响,而纯粹发自内心——在这个农妇面前,我们都感觉到自己的矮。

这下,三个文人和一个熟人,都在推想阿香婆会怎样与春生相会?到死的那天,时隔68年,她和丈夫会怎样相见?

唱着他俩唱熟的歌,少女的梦幻刻下渗入骨髓的等待后,阿香依然美丽地扑向丈夫——作家王成均说。

可我面前出现的是一个深深的洞穴。洞的尽头有“得得得”的一匹战马奔跑过来。这是熟悉的大白马的奔跑声,阿婆不顾一切地迈开不再年轻的腿,近了,更近了。一声长啸,勒住缰绳的马停在她面前、奔至近前。阿婆看清了,骑在马上的正是她日夜思念的春生。春生翩然下马微微笑着,还是那样英姿勃发,心痛地搂过阿香,紧紧牵住她的一只手说:“我听到你唱的歌了,我们再也不分开!”阿香泪光盈盈,哽咽着说:我已垂垂老矣,你还是那个英武青年;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你只占了半年,却让我足足守了一生;你走后的近70年,教给我的那首歌,我唱到了刚刚要见你的时候……

春生满腔内疚心痛,搂着她直会说“你傻哟,你傻……”阿香回丈夫的话: 我们是夫妻。痛你,所以愿意把你的痛一起扛下;爱你,所以愿意苦苦守你一生!随后,春生将阿婆扶上马。就这样,阿婆和春生骑着马一直朝前走去……

而长江兄跟我的想象还不同,他说:浓稠的回忆即使是时间也无法冲淡,最后的日子里,阿香肯定又变成那个初嫁的新娘。“等了一辈子,就为等到我也去阴曹地府,我和我的春生重新做一对恩爱夫妻。凄苦的日子一分一秒熬过来,有他,一个个要过的坎,都有了生命里无尽的力量。”

这话,是长江兄二次去见阿香婆,根据她的大概意思整理的。那次,长江兄以老朋友的口吻故意问:您这一守就是60多年。只有6个月在一起,你守这多年,没亏他,却亏了你自己……

这一激将,阿香说出了一番让人震惊的话:

不,锦斋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不会再有人比锦斋好,我就守着锦斋,不亏的,一点也不亏!我爱他,他也爱我,6个月,足够了。如今走过来,我也是满满的、足足的——

起初,春生的预言我要替他验证,看他说的准不准——准哟,解放了;

后来,春生用命换来的好日子,要替他看是个么样子——好哟,不苦嗒;

再往后,春生没过上穷人翻身的幸福,我替他加倍地过——就过到现在了。

长江兄还问过一个有点小儿科的问题: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丈夫的模样吗?

记得。何止是记得,他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现在想起仿佛他就在眼前。唉,那是一个聪明英俊的青年,挺秀的眉眼,宽厚的胸膛。装满的诗文从眼里透出来,几多文气哟……一生世,太漫长,全成我等待的时间。但,我不寂寞哩。我知道他在某个地方打仗,知道等仗打完了他就会回来。他是我的骄傲,他当时是国民

革命军中最年轻的师长之一,他是难得的“上马将军下马诗”、文武双全的真男人。他是我亲爱的丈夫,我的前十几年里没有他,可在有了他的十年后,我就一心一意跟他过。剩下的几十年里我只要有他就够了……

还说什么呢?有什么话还比她更有力量?

那天傍晚,我们几个走到贺锦斋烈士的墓前,这墓真就在光荣院大门外十米处。贺小英说:阿婆剩下的几十年都跟他的丈夫过,其实就是跟这座坟过。几次政府和家里要迁坟,都是阿香婆不肯。“我是他的爱人兼守墓人,我知道这里是他熟悉的家,春生爱远望,这里地势高。我天天来坐坐、说说、陪陪,他不寂寞。”

春生的尸骸是1937年才迁至洪家关的。他本是1928年9月牺牲的,当时形势严俊,无法通过层层封锁线运回洪家关,只得临时寄葬在官地坪。九年过后,也就是国共第二次合作开始了,共同抗日不打内战,局势缓解下来,这位功勋卓著的红军师长,才移葬洪家关学堂包,即现在光荣院的这地方。

光荣院当初就建在阿香婆老屋的旧址上。这里是贺锦斋、贺锦章他们家的老屋场。反动派烧一次,他们就修一次,修了又烧,烧了又修。1937年底,戴桂香带着儿子贺学禹躲难回来。老屋场只剩一棵好大好大的桂花树。这颗开花的时香得很远很远桂花树,烧来烧去却没能烧死它。每年,戴家婆婆要采制一批桂花茶。

但我还是觉得,阿香婆的人生际遇,实在是杯斟不起的苦丁茶!做贞洁典范,她该被人尊重,而那一辈人的孤苦寂寞,又是否是传统文化的牺牲品?这种‘戴桂香现象’曾是那一代女人躲不开的宿命,就连宋庆龄、许广平、贺子珍等中国革命的杰出女性身上一样绕不过。当初,她们中谁不是以蔑视世俗的叛逆女性姿态,义无反顾与自己所倾心相爱的人结合。当他们的丈夫凄然死去或因故分手后,她们却无一例外地恪守妇道相守终生——传统文化的力量太强、太大、太古老!

我不禁做冒昧猜想:以戴桂香老人当时的层次与阅历,不一定能完全理解丈夫的信仰、抱负、才华及所作所为,不一定能认识到丈夫的价值;但她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丈夫而骄傲自豪,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现在看起来,不好把这种特定情形下虽不能白头偕老却也执意从一而终,视为普通意义上的妇道古训。戴桂香们因为深爱自己的丈夫,“曾经沦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为了一份无尽的情爱甘之如饴,旧式女子,小家碧玉,没有文化,因为嫁了贺锦斋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国民革命军师长和红军师长,她们心满意足——宁愿为高贵孤凄,也不为平庸奢华。

“像戴家婆婆有事无事,每天都多少遍地来这儿坐坐。有时自言自语,当作说话给自己男人听;有时委屈落泪,一番还在丈夫这撒娇的模样;有时要扛艰难,即讨教又索力,问话、交流都是两人在共同闯关……”

从贺锦斋烈士墓到光荣院大门口,有一点点小坡。我提议,去高处看看辽阔而寂寞的夜空。

那晚的弯月不大却明亮,田里的禾苗、坡里的玉米、园里的蔬菜和灯火闪烁的乡村人家,一同浴在月儿的清辉里。真乃“碧海青天夜夜心”。又何尝不是“寂寞嫦娥舒广袖”,月光里满满地弥漫着嫦娥式的纷纷寂寞,月辉里久久地浸润一缕缕茶的苦香。

突然看到,与我们并在高处的一颗树下,一位老人静静地立着。是阿香婆回来了?贺小英说,是张家婆婆,她也同阿香与嫦娥近似,终生厮守寂寞。我们小心着,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破坏老人品味寂寞的宁静。老人有个转向,侧过身,远望中那悠长和邈远的眼眸,仿佛接到遥远的那一轮弯月。哦,那里有寂寞相伴的嫦娥。此时此刻,只觉得清秋的月辉下,似有似无的一团云影,在低空飘浮。隐现云端的,可否就是广寒宫中那位仙子,舒动着广袖?

传说中的嫦娥,因不堪英雄盖世的丈夫长年在外闯荡,偷吃仙药飞升到给人无限美好想像与向往的月宫里。她何曾想到,因不堪寂寞才出走人间,到了月宫却仍与寂寞相守。可“阿香婆们”与嫦娥不同,她没有出走;“阿香婆们”又与嫦娥相同,她终生也厮守寂寞。

暮色四合之时,老人挪动一双小脚蹒跚归去,留下一个渐行渐远、越走越小的背影……

后来多少次走到这里,那个月下的老人背影是魔术般变幻着的。有时是阿香婆,每天的站着、望着,她是等春生胜利归来。无论太阳初升的清晨,或夕阳西下的黄昏,她坐在坟上的背影,陪春生唱歌、陪春生说话。这就是阿香在光荣院的全部生活。世界变得平和而恒常,生与死已然没了界限。阿香,以她永恒的心陪伴着她永远27岁的郎君。有时也会表扬自己:“春生,我这辈子是对得住你的。”

若是张家婆婆、李家婆婆,阳光透过马桑树跳跃到她们身上,那是一朵朵鲜花在她们身上次第开放。再围过对对相亲相爱的蝴蝶,绕着转着,最后停在她们头上,她们依然美丽的脸上就有了透明而斑斓的色彩。

     直到1995年,戴桂香92岁,病入膏肓。快离开人世时,她费力地张开嘴,嘴唇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没有说出来。又好像在自言自语。陪护人员仔细聆听,她在轻轻哼着《马桑树儿搭灯台》的歌词……

歌里有马桑树,有阳光和蝴蝶,虽没有翘首的阿婆和凯旋的春生,但往昔尘烟,长亭外,路尽头,碧落黄泉,一阕情歌无断绝,化为香魂!然后,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几天后,贺锦斋的坟边,添了一座新坟,碑上刻着戴桂香的名字。他们的坟茔周边,长得最好的是马桑树和灯台树,互相依偎,紧紧缠绕,满山遍野,漫无边际。

草间花丛、枝叶藤蔓,都从天边露白开始,露珠润喉、霞光助力,漫山遍野张嘴就来,天地万物附和齐唱——

马桑树儿搭灯台,

  写封书信与姐带。

  郎去当兵姐在家,

   我三五两年不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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