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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冷冻背后的抗争:烧掉挚爱意味着永无生还的可能

 草容生 2021-02-07

人类从未放弃与死亡的抗争。

在中国山东和美国亚利桑那州,展文莲的身体和杜虹的头部正以头朝下的姿态被保存在零下196度的液氮罐里,静等唤醒。因为参与了人体冷冻计划,在某种意义上,她们的生命只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2015年5月,张思遥卖掉了北京的一套房子,凑够75万元,将母亲杜虹的头部冷冻在美国阿尔科生命延续基金会(以下简称“阿尔科”)。2017年,展文莲去世时,与她相爱三十多年的丈夫桂军民成为了冷冻妻子最坚定的支持者。目前,我国本土已有10人将死后的身体冷冻在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

尽管他们与冷冻机构签订的协议明确告知,不保证、担保或承诺生命延续研究计划在未来一定会成功。人体冷冻计划也饱受争议,反对人体冷冻者,无论从技术、法律和伦理层面,都能找到诸多不支持这项“复活手术”的依据。甚至有支持人体冷冻的学者坦言,让人们相信“解冻复活”能够实现,就像让人们相信汉堡里的牛肉可以变成一头牛,它现在只是科幻,只是梦想。

人体冷冻背后的抗争:烧掉挚爱意味着永无生还的可能

而选择并真正实践这一项目的人,复杂的感情里无一例外都掺杂着爱。

冷冻妻子后,桂军民自己也加入了生命延续计划,他现在的唯一目标就是锻炼身体,活得久一点,活着等到与妻子团聚的那一天。在大洋彼岸近距离感知到冷冻在液氮罐里的母亲杜虹时,张思遥定下了与母亲的约定:重逢前,我会按照妈妈的希望,活出她有的强韧,她没有的幸福。

但现实是,自1967年世界有第一例冷冻人到现在,成功将人解冻复活的案例为零。冷冻人能不能复活,是一个太遥远的话题。在我国推广人体冷冻项目近十年的志愿者赵磊和李俊铎说,如果人们能够真正理解的话,今天选择人体冷冻的正确性并不在于未来一定能够复活。

与死亡的抗争

“总比一把火烧了强吧”

2017年5月8日凌晨,49岁的展文莲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按照传统的殡葬模式,展文莲去世以后,应该被火化存放在骨灰盒里。实际是,她的身体被送去接受了一场长达55小时的手术,被全身冷冻存放在零下196度的液氮罐里。2017年,展文莲成为在中国本土实施人体冷冻手术并等待复活的第一人。

做出这一决定的,是展文莲的丈夫桂军民。2015年,展文莲体检时意外被查出肺癌晚期。虽然经历了多次化疗,展文莲的肺癌还是很快就发生了脑转移。妻子生病的时间大概持续了两年,桂军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但是无能为力。“不管你怎么样,做何努力,都毫无用处。”两个人从初中开始相恋,三十年多年的感情,“我想留住她,想尽一切办法”,只要有一点希望可以留住爱人,桂军民都愿意去做尝试。

偶然的一次聊天过程中,展文莲的主治医师向桂军民提起了“人体冷冻技术”:可以通过低温保存身体的方式让她睡着,等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将她唤醒并治愈癌症。桂军民动心了。自始至终,桂军民都是冷冻妻子最坚定的支持者,他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只有我自己才有最深的切身感受”。

做出这个决定的后,桂军民靠在妻子床头问她:现在有一个办法,你先好好睡上很长时间,等以后你的病可以治愈了,我再把你叫醒,行不行?那时候的展文莲已经说不出话,但还是点了点头,握了一下他的手。桂军民知道,妻子也不想放弃,“要不然的话,她不会去抓我的手”。

人体冷冻背后的抗争:烧掉挚爱意味着永无生还的可能

相比于展文莲,重庆市知名儿童文学作家杜虹的冷冻还要早两年。杜虹是中国首例参与人体冷冻保存的案例。不同于展文莲在中国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进行的全身冷冻,杜虹的冷冻手术由美国的阿尔科完成,她仅将头部冷冻保存在美国的亚利桑那州。

2014年,杜虹因胃痛在重庆本地查出“胰腺癌三期,女儿张思遥带她跑过的医院都给出了一致的意见:肿瘤包住了主要血管,不适合手术。即使杜虹接受了化疗,但病情还是无法控制地出现了恶化。

作为《三体》的编审之一,杜虹心里一直记得一个情节:小说里有个人物的大脑被取出后冷冻保存,最终三体人的克隆技术成功将其复活。治疗期间,杜虹又看到了一则新闻:泰国一对夫妻将患脑瘤的女儿冷冻起来,希望未来的技术能够将其解冻复活。杜虹半开玩笑地跟张思遥提起:“要不我也把身体冷冻起来吧。”

张思遥把母亲的这句话记在心里了。她自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杜虹独自撑起了两个人的家,牺牲和付出太多了。2015年5月,张思遥把冷冻母亲身体的想法告诉了男朋友。她说:“不管尽管未来会怎样,但我愿意用这种方式,给妈妈希望。”张思遥卖掉了北京一套20多平米的房子,加上一些积蓄,凑齐了75万元,通过志愿者联系上阿尔科生命延续基金,签下了人体冷冻协议。

人体冷冻背后的抗争:烧掉挚爱意味着永无生还的可能

张思遥陪在母亲杜虹床头 图源:受访者

2015年5月30日下午,61岁的杜虹去世,张思遥在朋友圈中写道:“公元2015年5月30日,17点40分。妈妈,我们未来见。”

冷冻手术完成后,杜虹的身体被送至阿尔科总部,在那里完成了头部和躯干的分离,遗体躯干被捐献用作医学研究,头部被保存在液氮罐里。张思遥心存希望,或许五十年后母亲复活,母女俩真的能在未来相见。

其实,冷冻妻子之前,桂军民考虑了很长时间,也看过网上的很多说法,最大的支撑就是生的希望,“总比一把火烧了强吧”。桂军民也一直期待着50年以后,科技足够发达,可以将妻子复活,实现夫妻二人的重聚。

在桂军民和张思遥看来,冷冻并不是一件沉重的事情,相反,这个选择在生命逝去的同时保留了希望。之所以没有选择传统的火葬,将亲人的躯体烧成灰烬,是因为他们愿意相信某种可能性,选择人体冷冻,是与死亡的另一种抗争,“烧掉挚爱意味着永无生还的可能”。

“是病人不是死人”

人类对死亡的认识过时了?

杜虹的冷冻手术是由美国阿尔科的专家远赴中国完成的。目前世界上能独立实施人体冷冻的机构只有4家,包括美国的阿尔科、CI,俄罗斯的KrioRus和中国山东的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

促成杜虹成为中国首例参与人体冷冻计划的,除了其本人和家属的心愿,背后还有几名志愿者参与其中,里面就包括赵磊和李俊铎。

赵磊和李俊铎都是“80后”,两人是发小,他们所学的专业与人体冷冻并不相关,是人体冷冻坚定的拥趸。

2011年开始,赵磊和李俊铎开始在国内推广宣传人体冷冻,希望促成中国第一例人体冷冻的实施。当时,他们还不知道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的存在。除了通过知乎、公众号(冷冻启示录)、QQ群普及人体冷冻的知识,赵磊和李俊铎还跑过北京的几家临终关怀医院,试图说服那里的人把翻译的资料留下,但直到现在,他们收到的反馈并不“友好”。

2015年5月份,正在为母亲杜虹的冷冻计划寻求帮助的张思遥夫妇通过知乎联系上了赵磊。在北京中关村的“车库咖啡”,赵磊、李俊铎等志愿者还有杜虹的家人通过视频与美国阿尔科的专家进行了一次通话。

那时候,摆在杜虹和家人面前的,有两套可供选择的方案:全身冷冻或者只冰冻头部。在冷冻专家看来,如果复活真的能够实现,那么冷冻全身和只冷冻头部的区别不大,“复活都能实现的技术条件下,重造躯体根本不是难事”。最终,张思遥选择了第二个方案。

人体冷冻背后的抗争:烧掉挚爱意味着永无生还的可能

美国阿尔科的专家在准备杜虹的冷冻手术 图源:受访者

在阿尔科,冷冻人被称为病人。

人体冷冻学者认为,我们目前的水平所认定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彻底的死亡,人类对死亡的认识过时了。一百年前,心脏骤停是不可逆转的。当一个人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人们就认定他死了。而在今天,心肺复苏和除颤器,每年能毫不费力地挽救成千上万的生命,器官移植和心脏手术也已经成为挽救生命的常规手段。

越来越先进的技术帮助人们战胜病魔、延长生命,人体冷冻专家也开始重新思考死亡的含义:如果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不是死亡,只是生病,那么生命在这个阶段就是可以被挽救的。人体冷冻通过保存足够的细胞结构和化学性质,在可预见的未来,通过一定技术将其恢复,甚至记忆和性格也都可完全恢复。如果在未来可以实现人体冷冻病人的复活,那么显然他们并没有真正死去。

所以,支持人体冷冻的人更愿意把这项技术看作是一个手术,虽然在冷冻的人被复活之前,这项手术并未成功。

展文莲被装进液氮罐里之前,桂军民趴着窗户看到了她,“除了脸瘦了点,其他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个睡着的人”。展文莲离开后,桂军民没有为妻子立碑,“立碑就证明她去世了,她好好的睡着了,干嘛要立碑?不立。”直到去年,为了给亲属们一个交代,桂军民为妻子立了碑,但始终没有写上碑文。

杜虹的头部被冷冻保存后,2015年7月,张思遥和丈夫前往美国看望了母亲。阿尔科的工作人员向他们介绍,杜虹遗体的处理十分成功。张思遥在朋友圈中写道:“如今,妈妈正沉睡在遥远的美国西部大地、零下近二百度的低温里,再见面,最短也要50年。这是科学家们给出的预言。预言可能落空,实验可能失败。但总有希望,我会努力活到那个时候,等着见妈妈。”

在活着的至亲看来,冷冻在液氮罐里的人并未死去,只是生病后的暂别。

科学悖论?

承认不确定性就足够选择人体冷冻了?

虽然真正选择并实践人体冷冻计划的人都对“解冻复活”抱有希望。但直至今日,冷冻是否能起到延长生命的作用,甚至是否能有效地保持人类身体的完整与活力,在科学上仍是未知数。

当下,人体冷冻面临的争议远远大于支持的声音,在常规医疗中属于边缘话题。不管是在法律层面、技术层面和伦理层面,人体冷冻都给未来的社会提出了难题。

有人把人体冷冻称为伪科学,冷冻人的复活也被看作是“天方夜谭”。

不久前,人体冷冻的话题被推上热搜,关于人体冷冻的讨论也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反对者的声音来自于方方面面: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生命本来就是残缺的;即使可行,冷冻也是有钱人的专属权利;冷冻疾病缠身的普通老人毫无意义;冷冻的是尸体,解冻了还是尸体;每个人都能冷冻了,地球资源无法承载膨胀的人口总数;死去的人被销户了,复活后以什么身份在社会生存;冷冻机构倒闭了,协议到期没钱续费,冷冻中的人怎么处理……

人体冷冻背后的抗争:烧掉挚爱意味着永无生还的可能

赵磊和李俊铎作为人体冷冻坚定的支持者,两人一直试图从科学层面“回应”这些争议,两个人在知乎和公众号平台,都曾写长文阐释上述问题。在他们建立的“人体冷冻复活群”里,640多人加入其中,无论对人体冷冻持有什么态度,都可以以科学为准绳展开讨论。

在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上,赵磊和李俊铎与人体冷冻学者的意见一致:50年前,心脏和心跳停止就是死亡。现在医疗条件下,病人却能够在几分钟内通过心肺复苏被抢救成功。那么在未来,临床死亡或许并不是彻底的死亡。从这个意义上讲,冷冻的就不是尸体,也不是违反自然规律。

在技术层面,许多专家都怀疑人体冷冻对脑组织所造成的损坏是无法修复的。赵磊和李俊铎认为,当今技术已经可以通过物理手段将人脑进行玻璃化,可以实现器官结构的高保真保存。

支持人体冷冻的志愿者、学者和机构努力从技术等多个层面推动这一项目的发展。在赵磊和李俊铎的观点里,冷冻是跟火化相比的,不能跟活人放在一个维度做比较。如果支持人体冷冻的证据不足,那么支持火化的证据至少也是同样不足。在证据同样不足的情况下,那么显然应该采取保守的可回退的方法,而不是,不可挽回地、义无反顾地,将“死去的人”烧成灰。

“冷冻不是要做什么,而是在看清迷雾之前,什么都不要做,要做什么的是火化。”赵磊说,承认有不确定性就足够选择人体冷冻了。

复活的希望

参与人体冷冻的人至今无一例复活

即便人体冷冻的支持者在尝试做各种努力,但是这项技术至今仍然饱受争议。

人体冷冻在技术上的可行性并没有实例论证,参与的人至今没有一例复活苏醒。

1967年,美国物理学家詹姆斯·贝德福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冷冻者,这位患有肺癌的病人希望能够把遗体冷冻保存下来,盼着未来有一天科学技术能够将自己解冻并且治好癌症,从而达到复活的目的。

如今,詹姆斯·贝德福德的身体已经被冰冻了54年,现在的医学技术却依旧无法实施解冻复活的计划,肺癌的治愈难题也并没有被攻破。虽然当时的科学家给出的期待是五十年,可显然,他还要跟最近的冷冻人一起,等待下一个五十年。

虽然至今仍没有冷冻人解冻复活,但并不排除其可能性。这项技术的争议点更多的集中于伦理层面。一旦有一天,冷冻人醒来,该如何确认他的法律身份?其婚姻关系、财产继承、债务关系又该如何处置?试想50年后,100年后,复活后的人失去了爱人、亲人、朋友,甚至仇人,更糟糕的可能还没有了记忆,他们该如何在未来的社会自处?

实施人体冷冻的机构也明确告知人们:不保证、担保或承诺生命延续研究计划在未来一定会成功。人体冷冻的支持者也从来不向人兜售肉体不死或者长生不老的概念,“成功的概率是未知的”。

但仍有人愿意尝试冷冻技术。自2017年至今,在中国实施冷冻计划的已有10个人。自1967年出现第一例冷冻人到现在,上百人在阿尔科接受了人体冷冻,上千人成为该基金会的会员。每个人的原因不同,有人深受病痛折磨,冷冻自己留下生的希望。有人是为了看到未来,有人仅仅想活得更久。复杂的感情里无一例外的掺杂着爱,就像展文莲和杜虹的家人一样,他们爱的方式就是留下一丝可能性和希望。

桂军民的朋友曾劝说他忘记过去,可他跟妻子的感情在心里扎了根,“人就是这样,说忘掉哪那么容易啊?记住挺难,忘记更难。”当初选择人体冷冻是确实没办法留住妻子,只能拿它当作一个办法。他现在的唯一目标就是锻炼身体,活得久一点,活着等到与妻子团聚的那一天。在大洋彼岸近距离感知到冷冻在液氮罐里的母亲杜虹时,张思遥定下了与母亲的约定:重逢前,我会按照妈妈的希望,活出她有的强韧,她没有的幸福。

1月25日,是张思遥的生日。那天,她收到了出版社寄来的一笔稿费,母亲杜虹的两篇文章被一套丛书收录。冥冥之中,张思遥感知到两人似乎从未分离,“这是母亲给我最好的生日礼物吧”。

可是,能不能复活,是一个太遥远的话题。尽管心存希望,桂军民内心的遗憾仍在,当你有能力有机会的时候,自己喜欢的、深爱的人还在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对他。“现在说的再好,做再多的努力,没机会了。”

人体冷冻背后的抗争:烧掉挚爱意味着永无生还的可能

在中国推广人体冷冻项目近十年的志愿者赵磊和李俊铎说,如果人们能够真正理解的话,今天选择人体冷冻的正确性并不在于未来一定能够复活。

至于“死而复生”能否真的实现,时间最终会给出答案。

正观记者 张香梅

编辑:石闯 马少剑

统筹:石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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