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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子:《书当快意》后记

 远山星际 2021-02-08
张宗子:《书当快意》后记





张宗子,河南光山人,1983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现住纽约。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九十年代以后,写作以散文和读书随笔为主,作品见于《读书》、《散文月刊》、《书屋》、《财新周刊》和“腾讯大家”等报刊和网络媒体。出版有散文集《垂钓于时间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和《梵高的咖啡馆》,读书随笔集《书时光》、《不存在的贝克特》、《往书记》、《花屿小记》和《此岸的蝉声》,另有《张宗子诗选》和译作《殡葬人手记》等。   



本书是2007年出版的《书时光》的修订本,更换了其中约三分之一的文章。原书的最后一辑,“伥鬼逸事与闲说板桥”,和明清小说部分谈《儿女英雄传》和《老残游记》的两篇,一并删除。保留的部分,除了明显错误的一例,未作文字上的改动和增删,尽管其中一些看法,现在觉得过于单纯了。增加的文章,主要是关于《水浒》和《红楼梦》,其次是关于《西游记》和苏轼的。
修订之后,体例较以前整齐,但遗憾也很多。
中国的古典小说名著,最爱《西游记》、《水浒》和《红楼梦》。《书时光》之后的十多年里,关于这三本书,断断续续仍在写文章,收入不同时期的随笔集,如谈《红楼梦》诗词的长文《看花诗在总堪悲》,收入《不存在的贝克特》,谈水浒人物的最初两篇,《天涯风雪林教头》和《兄弟义气及人情》,收入《此岸的蝉声》。这些文章如汇集在一起,应可出一本很有意思的集子。
遗憾归遗憾,好在来日方长。活了大半辈子,个人的喜好大概不会变了,相信也能一直写下去,那么,这个“有意思”的集子,总有一天可以面世,说不定可以为上述每一部书都单独出一个集子。 

编定《书时光》,还是2005年初的事,此后不断修改和增删。书的“后记”作于当年5月,序作于7月,书中最早的文章,作于2000年,最晚的文章,作于或改定于2006年10月。说来距今十多年了,从读书的角度来看,一切则还像是在昨天。牵牛花仍然在上街经过的路上开谢,红雀的叫声一如既往地清脆爽利,坐同样的公交车,上同样的班,但生活映照下的文字,似乎多了被风干的感觉——这是一个朋友的说法。说到风干,我马上想到沙漠中雪白的枯树,想到干的无花果,想到北京的蜜饯果脯,想到纽约上州小镇满地的松针——那小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名字,景色,胜迹,古玩店和有过的名人,全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停车场边坡地上厚厚的一层松针,远远就闻到清香。这朋友还说,从我的第一本书到最新的书,感觉是从李白变成了杜甫。他说的不是文学成就或文字的好坏,说的是精气神儿。从李白到杜甫,似乎是一个人的必由之路,必然到几乎是一个俗套了。人努力做事,想走得更快以便走得更远,到头来仍然是在重复别人千百次重复过的足迹。暗淡是俗套,辉煌还是俗套。如果古往今来的感伤是相似的,那么,古往今来的快乐也是相似的。书中新加入的文章,多作于近两三年,和十几年前的文章并列,差异是明显的,这是时间之炉的煅烧之功,与作者的关系反而不大。

这些年,与几位老者时相过从,有感于他们意料之中的淡然从容和出乎意外的不淡然不从容。这些年,也和一些年轻学子有过萍水相逢的接触,欣赏他们几无城府的豪迈和自信。我们这代人,处于他们之间,谈不上淡然与否,也谈不上自信和豪迈。淡然,自信,豪迈,这些表示心境的词语,已经被剥去意义,变得和我们风马牛不相及了。就在这片旷远悠夐的中间地带,一切都好像回到了起始,带着看不清路的迷茫,但好处是由于看不清路而充满了好奇心。我在读书几十年后,发现读书还是一次次初出茅庐的冒险,因此可以重新咀嚼先贤留下的每一个字。
这里还想就书中涉及的几部重要典籍的版本简单作点说明。《红楼梦》、《西游记》和《水浒》,都版本众多,不同版本之间,文字有相当的差异。《红楼梦》的版本问题,本身就是一门大学问。但此处所收入的读书随笔,只是个人的阅读感想和理解,其中或有赏析的成分,也有行文时躲避不开的略带有考辨性质的话,然而非主旨所在,也就无足轻重。因此,对于版本,我只有起码的要求,就是文本可靠,没有或极少错字,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从书”就恰好符合这样的要求。比如《红楼梦》,我手边使用的是人文社一九八五年冯其庸先生等负责校注的本子。《西游记》和《水浒》也是“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从书”本,但也参照了后来买的中华书局本。
三十年前初到纽约,中文书很不好找,我又没在大学或其它研究单位工作,唐人街书店见到想找的书,根本不会去考虑版本,只要有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不幸的是,很多出版社出版的古籍,太不认真,不加注释也就罢了,连基本文字都不能保证正确。早年写文章,不少错误便是拜版本错误之赐。比如《西游记》,我买的是浙江某出版社的一卷本,但有很多错字,实在害人不浅。比如第六十回,孙悟空为借芭蕉扇寻到牛魔王洞府,后文有一句,“原来牛魔王正在那里静玩丹青”。我想,作为妖精,貌似粗笨的老牛,倒还是个能欣赏艺术的雅士。读《西游记》随笔发表后,才发现那句所谓“静玩丹青”,其实是“静玩丹书”之误,繁体字的“书”字与“青”字字型相近。
古诗词的异文是个非常繁杂的问题,纠缠不清。很多诗句,尤其是有名的诗句,常有多种异文存在。即使是权威的版本,也只能采用一种,再注明还存在其他异文。我的习惯是常常在异文中选取个人认为从文意上来看更合适的一种。即如苏轼的诗,异文的产生,除了传抄和刻写的错误,还有后人的纂改,还有一首诗存在几种不同手稿的情况,就是说,作者在随时修改自己的作品,而不同的人在不同时期看到的同一首诗,字句都可能不同。

至于翻译文学,再好的译者,也不可能做到毫无差错,更何况有些译者西文和母语都不理想。多年读翻译文学,我有一个经验,但凡遇到反复读也读不懂的字句和段落,十之八九是翻译错了,一查原文,疑惑即迎刃而解。因此,我在引用译文时,不免像王安石读唐诗时一样手痒,把译错的句子和译对了但中文不舒服的句子改过来,有时干脆自己重译。
感谢三联书店的厚爱,感谢责编王振峰和崔萌女士,谢谢他们的支持、理解、尊重、宽容与耐心。
王安石赠宋玘诗:“褰裳远野谁从我,散策空陂忽见君。青眼坐倾新岁酒,白头追诵少年文。”我曾把后两句抄在书上,送给老同学清角兄。作后记到此,忽然又想起这几句诗。青眼和白头,也是黄庭坚最爱用的一对词,形成的对句,无不可爱。

2019年9月30日
2020年3月24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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