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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这篇┃老东北的“跑海儿”

 原鄉書院 2021-02-09

李百合:老东北的“跑海儿”

“跑海儿”不是赶海的意思,它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为各家操办喜事、房屋上梁等活动唱念喜歌的人,又称打喜歌的。在结婚或房屋上梁的现场,跑海儿人不请自到,手打竹板,大声念唱一些祝愿、赞美、贺喜的精彩话语,增添了新婚的喜庆气氛。跑海儿人唱念铿锵、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展示了人们祈祉求福、祈吉求安、祈子求嗣的民俗心理。其内容贯穿喜事全过程,从跑海儿人刚刚走进办事人家的院大门开始,涉及喜宅的环境,喜房的布置,操办的风俗、新郎新娘仪表及来宾贺客各个方面。歌词即兴而出、方言土语兼用,声调抑扬顿挫,节奏感强,类似于曲艺艺种里的数来宝。

最初的跑海儿人源于一些不请自到的“叫花子”,彼此消息灵通,不是一堆蜂拥而来,而是尔方唱罢我登场的那种,一个接一个到办喜事的人家凑热闹,混饭吃,讨赏钱。主家用酒饭、红包将叫花子安顿在一边或打发走。因为这样的的跑海人多是打着跑海招牌滥竽充数混口饭吃的。后来发展到主家邀请有名望、经验丰富的跑海儿人唱念喜歌,喜歌便在一次次的唱念中不断丰富完善,不断得到传承。

东北地区是个多民族聚居地区,除了大多数人为汉族以外,还有满族、朝鲜族、蒙古族、回族等少数民族。一些文化相互融合,就形成了东北地区独特的文化现象。由于东北地区过去是满族人的龙兴之地,后来又有大批的关里人,特别是山东人移居此地,所以婚俗满族风俗和山东风俗都兼而有之,相互融合,却也有自己的特色。

东北的广大农村地区,结婚娶媳妇多集中到农历冬腊月时。这个季节是农闲季节,也是农民卖了余粮和一些农产品后,一年中最有钱的时候。一般人家娶媳妇都是置办两到三天。第一天,用木杆和苫布在院子里搭个喜棚。再有就是杀猪,做一些准备工作。妇女们把买回来的蔬菜,诸如土豆、黄瓜、大头菜、酸菜等都切好,备第二天大师傅炒菜之需,这叫“改刀”。这一天没有外来的客人,都是家里的直系近亲属,东北叫“坐堂客(qiě)”,什么叔叔、姑姑、姨姨、舅舅、表哥表姐等等。这些人来,不光是做客,主要的也是来帮忙的称为“捞忙”。吃饭时简单一点儿,只做六个菜或八个菜。

第二天是正日子,一天当中要放好几次的流水席,东北把“次”称“悠儿”,放几次席说成“放几悠席”。屯子大、人口多的,放席的次数多达四、五次,也就说要放四、五悠席才能下来。在过去,都是女方送亲。送亲的车天蒙蒙亮就出发了,要赶在天亮之前到婆家。送亲的人数加上新娘子应该是单数,回来时是双数。姑娘上车,就叫做“上轿”,要由娘家哥哥抱着上轿,这叫做“抱轿”,没有亲哥哥的姑娘,就由表哥哥代劳。

跑海儿人一进大院,先从整体上赞美婚庆喜宅开始:“唉!唉!走进宅院放眼望,福禄寿禧好地方,吉宅本在栖凤地,房舍又处卧龙岗,左边本是金银库,右边又有读书房。栖凤地里出的是巾帼英雄,卧龙岗里出的是豪杰儿郎,金银库里满是珍珠玛瑙,读书房里满是诗画文章。”紧接着便转向描绘张灯结彩的门庭:“进大门,喜气生,披红挂彩悬红灯。悬红灯,红灯悬,左右两边贴对联,中间一双‘鸿’、‘喜’字,大字朗朗看得见。上联是‘天官赐福成佳偶’,下联是‘吉星高照中三元’,横批本是四个字,‘富贵荣华’万万年。”

到了婆家,新娘不能马上随便下轿。要在车门下面垫上一个高粱口袋。新娘要踩着高粱口袋下轿。预示着将来的生活会越来越高。过去,还有迈马鞍子,过炭火盆的,新娘的怀里要兜着用红布条绑在一起的斧子和两棵大葱。寓意着有福和过日子充足充裕。新娘还要蒙上红盖头,一些同龄的小伙伴,就用拌上五彩纸屑的五谷粮,往新郎新娘身上抛洒,有的调皮的孩子,就使劲地打新娘。送亲的车子一到院门,一阵迎亲的鞭炮声刚停,跑海儿人唱念道:“大花轿,四仙抬,灯笼罩子两边排,鼓敲笙吹前引路,一对铜锣把路开。越小巷,走大街,小姐抬到贵府来。来得好,来得及,落轿此时最吉利。红毡倒,倒红毡,红毡铺到花堂前,新人下轿贵人搀。斗、升、杼、称摆堂前,一对红烛两边安。先拜天,后拜地,再拜公婆逢大喜,天地高堂都拜过,新人对拜成夫妻。”尽管当时根本没有坐轿这种事,跑海儿人想必没能结合实际改一改师傅的歌词,瞪着眼赞那没有的花轿,但此时气氛如此,即使驴唇不对马嘴,听着也喜庆舒服。

拜过花堂,新人的蒙头红被掀开,跑海儿人一声“好”,众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新媳妇身上:“新媳妇,真漂亮,恰似仙女下天堂,柳眉杏眼瓜子脸,赛过西施和貂禅,肩宽腰细身段好,打着灯笼也难找。心灵手巧有教养,家里外头都能挡。”尽管有时新娘子膀大腰精的,也要这么唱念,毕竟谁都愿意听喜庆话。如果你实事求是了,以后再到哪家打喜歌,人家不把你打出去才怪。新娘进了洞房后,炕上要铺一床新被,新娘和新郎要抢着坐在上面,谁坐的面积大,将来谁最有福气,这叫做抢福。 这时的跑海儿人也跟着进了喜房,:“一进喜房举目望,新媳妇陪送好嫁妆。喜鹊登梅炕围子,鸳鸯戏水门帘上,被子本是印花布,石榴结籽日月长,丹凤朝阳红帏帐,一对金钩象月亮,绣花枕头描漆盒,‘里三’‘外三’摆满房。”新人“坐福”闹喜房的涌满一屋:“新媳妇,坐上炕,亲朋好友齐围上,三天以内没大小,欢欢喜喜来闹房,恭贺喜事大团圆,外边酒席早摆上。”有的跑海儿人会办事,在东家没给赏钱之前,要先随一份礼金,大多都两块、四块的,东家在给赏钱时,要给人家倍上。随多了,东家会不愿意的。那时候随礼有送盆子、有送暖壶的,还有合伙送大镜子的。镜面上用红漆写上随份子的姓名,长长几行,占了半块镜子。随礼金也就是两块四块的,随双不随单。

 春季是东北地区盖房子的季节,谁家今年盖房,什么时候打地基,什么时候上梁,跑海人消息灵通得很,能准时来到。上梁时有固定的喜歌,如果没有跑海儿人赶到,一般的木匠也会唱念:

脚登云梯步步高,

手攀花枝摘仙桃。

要问徒儿哪里去,

我到金梁走一遭……

冬季办喜事多的时候,跑海儿人往往一天要跑好几个场子。跑海儿人也不是专门的一味念唱,有的跑海人带着唢呐,到了婚庆现场,鼓起腮帮子,喇叭口朝天,一曲欢快的唢呐声更增喜庆。记得小时候,有个叫朱傻毛的,一听这名字就觉得这个人傻。他也赶场打喜歌,只不过他不会唱也不会念,拿了一个掉了茬的破唢呐,到了人家是一痛猛吹,实际上他什么也不会,那吹出的调调震耳欲聋。捞头忙的赶紧给他两个钱把他打发走,人家打喜歌要钱,这位是要命啊。

我远房有个舅舅叫喜子。喜子十几岁就跟随师傅到处跑海儿学艺,到了十九岁那年终于出徒,可以单独出山跑海儿了。师傅年岁大,实在跑不动了,便把唢呐和竹板传给了徒弟。喜子传承师傅的跑海儿艺术,在唱念喜歌时有所创新,念、唱、吹一条龙,形式新颖,很是吸引人。仅仅一年时间就名声远扬,周围十里八村的都要提前预约。但喜子家庭条件不好,父母很早就已过世,跟着姐姐相依为命。喜子二十那年,结识了我们村的小梅。两人自幼青梅竹马,按理说是一对佳配。可这事就被小梅的父母知道了,遭到了他们的极力反对。小梅的父母认为“跑海儿”的就是要饭的,一个臭要饭的,有啥资格娶他家的姑娘?小梅死活不依,用绝食来提出抗议。

父母赶紧托了我们屯子里的著名媒婆许大寡妇给找了一户人家,不几天小梅就被男方接走成亲。小梅是被绑着推上车的。车子走了一道,她哭了一道。喜子看着迎亲车走远,他的心凉了。他二话没说,背起里面装有唢呐和竹板的包裹,骑上自行车就追了上去。那时正是三九天,大北风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冰雪路面极滑,喜子一路骑车,一路不时地被滑倒,两个膝盖都摔青了,身上、脸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的。等他赶到这户人家时,新娘已拜完天地在炕上坐福呢。

他失落到了极点,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摔,拿出了唢呐。人们都以为他只是一般的跑海儿人呢,没有阻拦。喜子唢呐一响,屋子里的小梅一个激灵,差点没从炕上掉下来。唢呐声太熟悉了,那种婉转、那种悠扬、那种激越、那种缠缠绵绵,只有喜子哥才能吹得出来。我结婚了,难道喜子哥高兴了?小梅觉得意外至极。围观的人正听得高兴时,忽然就觉得这味儿有点儿不对了,怎么这里面有点儿悲的味道。那时在喜事上出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主人家骂了跑海儿人,或是不给人家钱引起的。主家也发现了事情不对。赶紧从屋子里出来付钱打赏。喜子置之不理,继续吹着,仰头看天,腮帮鼓鼓,似乎对着苍天在呐喊。他恨,恨苍天给了他如此命运,恨小梅的父亲,恨娶了小梅的这家男人。有看热闹的突然就认出了喜子,把嘴贴在东家的耳旁,把这事告诉了东家。这还了得,这不是砸场来了吗?这事若是传出去,多让人笑话啊,可这事已经发生了。东家的所有亲戚一哄而上,对着喜子一阵拳打脚踢。喜子没有反抗,事实上也反抗不了,毕竟人家的人多啊。小梅从喜房里光着脚跑了出来,拚命地嘶喊着,拉拽着,但无济于世。喜子头上脸上都是血,像一个血人似的。小梅趴在他的身上哭,喜子哥,你这么做不是太傻了吗?喜子苦笑,用带着鲜血的手擦拭着小梅的眼泪。小梅的脸上也被涂满了血迹。他指了指唢呐,小梅把唢呐递给了他。他艰难地爬起,又接着吹,声声悲怆,声声凄凉,道不尽的悲苦声声,仿佛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动了。新郎见小梅和喜子如此神情,一怒之下夺下喜子手里的唢呐,扔在地上跺着脚一顿狂踩,完好的唢呐变成一地碎片。他的心也碎了。他狂怒之下,操起一把杯口粗细的镐把儿照着喜子的双腿打去。“咔喳”一声,喜子一声惨叫,当场晕死过去。小梅啊的一声大叫昏倒在地。

婚礼被搅散,小梅被男方家里送了回来,不吃不喝躺在炕上,几天之后忧思过度不治而亡,死时年仅十七岁。喜子双腿骨折,从此拄拐走路。在西碱沟的坟圈子里,喜子趴在小梅的坟头上,一把一把地抓着地面上的土给小梅添着坟。十指鲜血淋漓洇湿了下面的土地,淋在旁边的雪地上,雪白血红。

 如今,这一古老而喜庆的风俗,在时下的婚礼中已难觅其踪,很少有人会唱念当年的那种喜歌了,而这种风俗的一个“偏门”却应运而生,那就是婚礼上的司仪出现了。大多的司仪在主持婚礼时,都是背那种找人写好的词,缺少了一些当年喜歌那种对仗押韵、朗朗上口的喜庆韵味。那些短小精悍、欢快活泼、寓意深刻的喜歌,在那个时代不但渲染出了婚礼的吉庆气氛,也寄托了人们的美好愿望,随着时光流逝,带走春夏秋冬,带走一路风尘,沉淀在记忆深处,离我们渐行渐远……

李百合

汉族,1967年3月出生,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老年日报特约专栏作家,《小说阅读网》、《网易云阅读》签约作家曾被聘为绥化日报星期周刊特约撰稿人。出版过长篇小说《天生我材之关东匪后》,发表网络长篇小说《大碱沟》,在《黑龙江日报》、《农村报》、《黑龙江林业报》、《黑龙江晨报》、《黑龙江工人报》、《黑龙江科技报》、《作家报》、《当代散文》、《作家选刊》、《中国乡土文学》、《当代作家》、《生活报》、《老年日报》等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近二百篇,现就职于黑龙江省明水县纪检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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