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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这篇 | 帕蒂古丽:回家路上的谜

 原鄉書院 2021-02-09


帕蒂古丽专栏
大梁坡上的生活

回家路上的谜

帕蒂古丽

从沙湾县城往大梁坡走,三十公里路,路两边的棉花,显出一场大雪普降的样子,似乎提醒着,天冷了,该摘了棉花做冬衣了。

棉花,以云的轻,围裹出最深重的暖意。高出来的棉花杆子,像从雪地里戳出来的树枝丫,给人一种春天化雪的假象,秋阳悬在半空,懒洋洋的,有种倦意。

摘了棉花后的棉田,像融雪后的大地,露出大面积的棕红,这就像一个反季节的预示,冬天很快就要赶来了。

    

路边的玉米,像是我长在地里的幼年记忆那么茂盛葱绿。玉米结实的样子,像母亲怀抱着婴儿。童心未泯的秋玉米,像是故意长出那么长的胡须,假扮成老头儿跟人逗乐。

红旗农场的酒葡萄也开始采摘了,搭了架子的葡萄地里,葡萄藤缠绵在架子上,像是一个穿着翠裙的女子,拥吻着挺立在地上的葡萄架,看着让人有一丝醉意。

每次去大梁坡,看到通往海子湾村的那条岔路,我就想象着路尽头,可以看见绿树土房的那个村庄海子湾,我不知道自己似乎有什么东西,遗落在那个与大梁坡毗邻的村庄,那一窝窝树,总是那么充满诱惑地朝我招手。

我曾坐在父亲赶的毛驴车上,从那条路上,那个黑魆魆的树窝子路过,父亲大概累了,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有他甩开的鞭子,在我头顶盘旋,那些树像我的头发一样在风里竖起来。毛驴车上拉的是父亲砍来的柴禾,我坐在高高的柴禾垛子上,心绷得紧紧的。风从柴禾垛子上刮过,星星在天幕上一跳一跳的,惊魂不定。

我很想一个人下车,沿着那条土路,进入那个过去经常出没的村子,又担心村里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会奇怪我从哪里来,来村里干什么。

小时候,去那个村子,似乎回回都是有理由的,打醋、买盐、买茶叶,我买过的第一块巧克力,就是在那个村里的商店,我第一次看戏,也是在哪个村里,看蒋凤珍在戏台子下,粉白着脸子,跟那台上甩着水袖的花旦学唱戏。

穿过那个村子,就是海子湾水库大坝,上了水库大坝,就可以去很远的地方。对了,那个村子,是一个出口,是通往远方的必经之地,而往老沙湾镇的方向走,似乎是往后退,因为过了镇子,就离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边缘了,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有一个冬天,我趁晚上父亲睡了,偷了他口袋里的两块钱,第二天,村里的孩子去海子湾村买东西,路过我家门口,我跟了去,结果到了商店才发现,两块钱不见了,我空手而回。

回来父亲没有问起我,去商店干什么,这倒让我很惊奇,平时我做了错事他会呵斥我,这次却任由我去,也让我很奇怪。我怀疑父亲发现我偷了他的钱,趁我熟睡着的时候,悄悄又把钱重新偷了回去。

我那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情绪,持续了半个冬天,起初我很懊悔偷了那钱,以为自己是我在路上把钱弄丢了,替辛辛苦苦的爹爹心疼,后来,我看爹爹从未提起自己丢钱的事,就判定钱一定是被爹爹拿回去了,又不戳穿我,让我自己领悟一个人平白无故丢了钱的感觉。

父亲去世后,这件事成了一个小小的谜,再也找不到答案了。我总是想去海子湾村兜兜,大概就是要寻找丢失在那段路上的谜底吧。

修改

有时候,我怀疑子我回到大梁坡,似乎是为了把过去的生活,用我现在的生活修改掉,涂抹掉。

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不可能是过去的。那个我偶尔回来,在夜色中小解的当儿,挨着我,看着曾经熟悉的夜空,远远的一点零星的光点,这时,我很真实地是我。

冬夜,看着一轮冰月挂在天际,地上无垠的白雪呼应着银白的月色,那个时候,我有一片刻像是回到了儿时。这样的时候已经不多了。

  

总有现在的我看着过去的我,或者过去的我看着现在的我。来来去去地奔走在大梁坡,她们互相熟悉着,有时候彼此靠近,有时候截然分开。有时候故人和回忆使她们粘合在一起,相互拥抱,合二为一。

  

我在试图一点一点,用现在心满意足的生活,抹去过去的苦难,而苦难不会真的消失。

  

那一次,我长久地回头,看我曾经读书的小学校路口,一个戴着白头巾,背有些佝偻的老年女人,站在路边茫然张望。

弟弟问我眼睛向后在追着看啥,我说,那个老年女人会不会是我们走失的母亲。他惆然地说,不会吧,是个捡棉花的。

我看到女人不见了,大片的棉花地里,棉花已经摘尽。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一个棉花桃子炸裂后,被掏走了棉花,我的心在刺眼的天光下变得干硬瘪塌。

我的心就这样被掏空过一千次一万次,母亲还是没有回来的迹象。

  

我只想在大梁坡盖了房子,等母亲回来,只要房子还在原来的老地方不变,母亲的魂若回来,就必定能找到我们。

不管我们的生命经历过什么沧海桑田,母亲也会认出我们。只有在母亲眼里,我们还是昨天的那个孩子,也只有母亲的存在,才能证明我们还是过去的我们,母亲能帮助我们完全回到过去。

也许我的回来,并不完全不是为了更改过去不堪的生活,而是为了把现在的生活和过去的生活接合起来,还原一个完整的大梁坡。

我期待送给自己和母亲一个完整的家园。

原载《大家》杂志2017年春季号

作者简介

帕提古丽,笔名帕蒂古丽。女,维吾尔族。出生在新疆沙湾县老沙湾镇大梁坡村,现就职于余姚日报社。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等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

已经出版散文集《跟羊儿分享的秘密》、《隐秘的故乡》、《散失的母亲》、《思念的重量》,长篇小说《百年血脉》,获得“北京市优秀长篇小说”、“第三届向全国推荐百种优秀民族图书”、“北京市优秀图书奖”,“第三届向全国推荐百种优秀民族图书”“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提名奖”。

散文《思念的重量》获得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模仿者的生活》获2012年度《民族文学》奖、最佳华文散文奖。散文《被语言争夺的舌头》获得2014年度人民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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