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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这篇 | 刘伟红:进城前夜

 原鄉書院 2021-02-09

刘伟红
进城前夜

高铁来了,要经过李家庄,这座几百年的小村子要让道,要没了。消息像一枚惊天的炸弹,在庄子里瞬间炸开。不知道有多少人为这件事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几天后,庄上形成两派,一派支持拆迁,为主的是中青年;另外一派是反对拆迁的老年死守派,以李老太为首。

李老太今年快八十了,在李家庄住了一辈子,知道庄子要被推土机铲平后,她比往常起得更早了。这天她草草地梳洗完毕,端个早饭碗,碗头上夹两三块萝卜干,去庄上转悠。她有目的,要找大忙人,队长李贵春说话。在小卖部门口。她把想避开她的李贵春截住。

“贵春,你忙得很啊!”

“老太啊,你今天又比大公鸡起早了半小时!都快立冬了,您老这么大岁数了,也不在床上躺躺焐焐。”李贵春站在李老太跟前,双手放在嘴巴上哈了一口热气,又缩回了袖拢子里。

“唉!哪块睡得着呢!我都快下土的人了,萝卜干饭吃一碗是一碗,五阎王早点把我拿了去,还能赖在李家庄有个坑埋。贵春啊,你们说话管用,上去说说,等我们老的死了再拆迁怎么样?”说着她还一把拽住李贵春的袖口。

“老太啊,你怎么想不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巴不得的好事,是中彩了才铁路从我们庄子走。一拆迁,我们就能拿到一大笔补偿款,这笔钱你数不过来,苦一辈子苦不来!就说你家,一拆迁,大孙子在城里买房子娶媳妇不是就都不愁了?省得你大媳妇整天念丧头经,说在城里买不起房子娶不到媳妇。”

这一说,李老太硬生生把下面的话噎回去了。她知道说不过干部,气恼地把早饭碗里剩下的粥,一股脑儿扣在路边的老榆树根下,耷拉下满是菊花的老脸,端着空碗往回走,路上碰见几个上早班的小媳妇招呼她,她也装作没听见。

李家庄是这座老城东郊的一座庄子,它以一种村姑的姿态,年年岁岁强壮地在银湾河边生长,越来越大。李老太生在李家庄长在李家庄,又嫁在李家庄。她跟这片土地与势相生着,共存着。就像庄东头的百年银杏树,每年长粗几寸,她老了几岁。对庄子她是活账本,问到哪家的陈芝麻烂谷子事,她都能倒背如流。当李老太的父母和她的男人从她身边一个个离开时,比她老的庄子就像她的长辈先人似的。这一说拆迁,要让庄子没了,对李老太,那是要老命的事。

拆迁,拿到一大笔可观的补偿款,对于村里的年轻人来说,倒也确实是一件好事。他们的天堂在村庄以外的任何一座城市,他们屁股一拍可以去任何地方,故乡只是他们乡音里蹦出来的只言片语,等他们在陌生的土地上繁衍出他们的后代子孙,大概乡愁才会从某个时光的角落里,跌落在他们的情绪里。

李老太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住在城里,她跟着大儿子在乡下过。表面上老太太跟着大儿子过,实则上老太太连口水也喝不到大儿媳妇秋芳一杯。大儿子是个老实人,却娶了个远近闻名的厉害媳妇。用泼妇这个词扣在秋芳头上,着实一点不过分。秋芳种的菜,老太太连根葱也掐不到,为了省几块钱电费,夏天再热也不许老太太开电风扇,冬天再冷也不许老太太开电热毯,隔三岔五撒个泼,常常将李老太的铺盖卷一股脑儿扔到门外,李老太跟这样的媳妇过了几十年,没被气死,也算是她的心宽了。

不过最近秋芳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对老太太也比以前有变化,还放在脸上冲她笑了,说话的语气也和善了。

“老人家,你没得事,早早晚晚还是少往庄上跑,房子拆了,万一跌着了,住到城里的高楼上,腿脚不方便,上下可难了,留个好身体去城里享享福。”

李老太斜睨着秋芳,慢声细语地说:“把福留给你去城里享吧,我这个死老婆子巴不得现在就摔死了,还可以葬在李家庄呢……”

秋芳不生气,依然和颜悦色,“那……明天要老二带你去城里先适应适应,锻炼锻炼,真是天生的苦命,这个倒头李家庄有什么好,至于这么死皮赖脸地呆着吗?”

秋芳嘴里的老二,就是李老太的二儿子。李老太的二儿子,小儿子夫妇却是通情达理,知道李老太在乡下常常受气,住房宽敞些之后,三番五次回来要带李老太回城里居住,李老太拗不过,勉强去城里住几天,过不了一礼拜,保准自己夹着包袱回来。老二夫妇对母亲好着呢,带她早上逛公园,晚上下馆子,可李老太总觉得城里的万花园不如李家庄的小麦田,城里的高楼大厦不如李家庄的青砖小瓦。每次从城里回来,她总是带点不屑的口气对庄里的一帮老头老太说:“鸽子笼一样,出门脚不着地,不踏实。”

李老太对城市没有好印象,可城市的规模却在一天天扩张,人们还要修高铁在一座座城市之间快来快去。对于到二儿子家就相当于出了一次远门的李老太来说,天上飞的飞机看过,高铁却不知道是什么东东,只听说是开得很快的火车。对于这个要建在她家门口,让她把住了一辈子的老屋让出来的罪魁祸首,她恨不能见到时踹上两脚。

而对于李家庄的中青年一代,高铁和拆迁却是个从天而降的好事,繁华的城市离他们越来越近,贫瘠的乡村便离他们越来越远。拆迁得到的一笔大钱,可以使他们住到城里去,成为城里人,他们都期待早点拆迁,甚至忍不住跑到村干部家打听,希望早点落实,早点拿到那笔钱。

李老太觉得他们这是麻木,这是轻狂。她在庄上骂骂咧咧:“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炮子仔,地没了,房子没了,看你们以后怎么有脸去地下见你们的祖宗八代!”

被李老太骂的人一般不敢吭声,可她大儿媳妇秋芳不容婆婆这般,她儿子在城里工作,三十好几了,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方要求在城里有房,她正为买不起房子发愁,拆迁这事,就像一场久旱逢甘霖的及时雨,正中她下怀。她迫不及待地想尽快拆迁,生怕这煮熟了的鸭子飞了。

拆迁,还是不拆迁,成了李老太婆媳俩最大的心病,也成了两人每天骂战的导火索。李老太只要一开口说拆迁,就点燃秋芳怀里的爆仗。李老太那个老实巴交的大儿子向阳,逢她们骂战,就叼一支烟,蹲在墙角。他一边吸烟,一边看着远方,远处有李家庄的百年老银杏树,一树的绿叶正在褪变成金黄色,远看一树的金黄,像一团明亮的火焰,挂在李家庄的上空,看着看着,他竟然能在她们的不堪入耳的骂声中呵呵地笑,笑个不停。

他与她们生活了这么多年,起先也为婆媳关系苦恼过,然而一切都不凑效,他所做的努力付之东流不说,到了今天这地步,就怕动手都会是迟早的事了。两个女人每每骂不动了,骂不出结果来,都会掉转枪头指着这个男人责问:“你这个窝囊废,你倒是快说说咋办?”他能怎么样?他只有一出,站起身扔掉烟蒂,看也不看她们,拍拍屁股走人。

拆迁的事不管李家婆媳怎么吵,怎么闹,其实早已经定了结果。这个结果一宣布,秋芳也没有轮到高兴一秒,向阳在医院查出了肺癌晚期。

李老太和秋芳一下子变得沉默了,闹腾的李家庄也清静了。

早上的鸡叫和晚上的狗吠,让李家庄恢复了原先的安静。

向阳拒绝就医,李老太和秋芳只有从冤家对头变成统一战线,两个人三番五次地押送向阳去住院。向阳真是不想活了,他乘人不备,一次次的从医院往家逃。他像原先一样饮食起居,他像往常一样,每天饭后叼一支烟,在村庄上转悠上一圈又一圈,遇见左邻右舍客客气气地打声招呼扯几句闲话。

庄上人都对向阳小心翼翼地客套着,不只对他,李家庄人互相之间也忽然变得比平常客气了许多,村庄笼罩着一层盛宴散场前的淡淡忧伤。

李老太家的山墙上用石灰水刷了个大大的“拆”字,拆迁办和评估组还没有进庄子,这字是谁刷的呢?有人说,是向阳刷的。有人看到他刷字时,嘴上叼的烟挂着长长的烟灰,一直到过滤嘴也没有掉下来。

真正有人到庄子里来刷字的那天,向阳过世了。他留下一句话,骨灰要在庄子里埋一埋,哪怕埋下去一天被刨了,也要埋!

作者简介

刘伟红,笔名青燕,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扬州市作家协会理事,广陵区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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