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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绿屏:天堂慈母给我力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原鄉書院 2021-02-09

天堂慈母给我力

谭绿屏

提到“母亲”这两个字,我的心就颤粟 。我并非新近丧母。母亲离我而去,30多个年头了,但丧母之痛冷不防仍会在心底爆发。即使我自己已经进入祖母级年岁,远远超越了母亲的有生之年, 但慈母之爱记忆忧如昨日。 

我记事甚早。三岁的我被邻家传染上结核性肺炎转结核性脑膜炎。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几乎是绝症。我上有一姐五岁,下有一岁多和襁褓中的两个弟弟。父母不顾人财两空的劝告,决意要把我从死神手中拉回。得到父母朋友和当时父亲任教的中央大学美术系师生募款捐助。在如今仍高龄健在的解放军总医院(原中央医院)军医马永泉、周榕(母亲的中学无夕县小娄巷县女中同学)确诊和建议下,住进中央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尚属试验性治疗的过程中,几乎前功尽弃又柳暗花明,风险中得幸缓解出院继续治疗。 

那时的治疗手段是抽脊髓注射美国进口链霉素。童幼的我每次治疗不忍疼痛挣扎哭叫撕碎了父母的心。但治疗不能中断。有一天,又要去医院抽脊髓,我向母亲说,去医院之前先去看鼓楼,因为常听母亲说鼓楼好看。母亲爽快地答应了。 

我清楚记得那晴朗的天气,母亲驮着我,我的脸贴在母亲背上,听着母亲微微的喘息,夹着对我嗯嗯的安抚声,在母亲走步的规律颠簸中沉沉睡去。不知不觉中听见母亲轻轻唤我:“鼓楼到了,这就是鼓楼。好大的房顶,红色的墙,好看吧?”我睁开眼,在母亲侧过身的背后,看到蓝天白云下巍巍的鼓搂……多少年来,一有时机,我就会独自步行去鼓楼绕一圈,没人知道我心中的秘密。童幼的我那么脆弱,胆怯,孤僻,爱哭,总是在病床昏睡,平添父母多少担忧。然而父母却在日记中夸我,专门给我买的苹果、馒头都想着留给姐姐、弟弟吃。病愈成长中,母亲常别出心裁,用一部老式手摇缝纫机为我缝制一件件漂亮衣裙,装扮我这抢救来的生命。我五岁时母亲生下小妹红屏,小妹大都穿着她两位兄长的劳动布男孩服装。小妹长得快有我高了,我对母亲说:“把我的新衣裙给小妹吧!”母亲欢喜地说:“好呀,你自己给她吧。”我学着母亲为小妹装扮起来。政治运动越来越吃紧,很快文革爆发,母亲自己都失去人身自由,从此再不能为我们的衣服费心了。 

初小时,母亲常在孩子们上床后读儿童故事。两个弟弟上床就睡着了,小妹还小,往往变成母亲到我床头为我一个人读。 中学时,我爱上看外国翻译小说。我的数学成绩同家中姐弟一样优秀,翻翻教科书我就懂了,余下时间看小说。但我最头痛必须死记硬背的化学和英语。我向母亲抱怨我不喜欢死记硬背。母亲什么也没说,嗯了一声走开了。后来看见我书包里有外国中文小说,就动不动问我功课做完没有。我赶紧把功课做完,好歹这两门不喜欢的科目考得及格。后来我发现我的小说书被动过。从第二天早晨母亲脸上异样凝重少言的表情,我读出母亲夜里读了我和同学之间传借的小说书。母亲的思绪被小说情节感染,还没回过神来。我没有点破,这是我久藏心头的又一桩秘密。

亲爱的妈妈呀,我要向你汇报,你最为挂牵的多病女儿,在你的呵护下,有了独自展翅,远走高飞的一天。我成为画家之后,又成为半个作家。而且在为弘扬中华文化,尽个人之力。我就读南京重点中学江苏教育学院附中,即现在的29中。原定我们那一届是初高中五年制。为保证高考入学百分比,五年学完后学校决定再加一年复习课,请了教育学院有经验的大学教师来给我们加强补习。未料加了这一年就改写了我们一辈子的路。 

66年,艺术学院如常规先招生。我报考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考场中我很自信,陈大羽教授时不时到我旁边看看。后来母亲眉开眼笑告诉我,你考得很好,考取了。但没多久,文化大革命全面发动,考试制度作废,我再也没能进入校门。 

大弟钢屏在征兵中经过反复筛选,被挑选为海军特种兵。母亲激动得眼泪汪汪,捏紧拳头轻呼:“毛主席万岁!”户口都迁走了,却在新兵集合前一小时被撤了下来。原因是造反派去征兵处造反——决不允许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变成军属老大爷。清华高材生兼学生政治辅导员的大姐紫屏,被分配到云南宣威电厂施工队钢筋班劳动。文革前原定是留校的。 

一天,我听母亲喃喃自语, 那个叫XXX 的学生不知为什么,斗我斗得好凶呀!我一听,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学生是南艺造反派学生。不知怎的,曾经突然到我家找我,自我介绍后送我一张入场券,要我同他一起去看戏。我毫无兴趣,乘他转身时把票塞进他的手提袋。就此遭到他对母亲的毒手?我不敢说出真相,这又是一个从未与人道起的秘密。但愿此人能够良心改悔,与人为善。 

  

69年初我毅然决然,同16岁的妹妹一起赴苏北泗洪县农村,以免在“五七”干校的父母遭受更猛烈的批斗。母亲获准一天假,回家帮我们收拾行装。我努力使自己显得开心,和弟妹们说笑话。暗黄的灯光下,母亲紧蹙眉头,低头不语,硬撑着为我们穿针引线,缝补衣裳。这个画面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向来乐观开朗,从没见她痛哭流涕。这慈母手中线,何止游子身上衣呀,分明是母亲断肠伤痛,密密泪穿珠呀!针针线线扎在母亲心上,也扎在我的心上。父母想留我看家不成,五个孩子一下子四个作为黑五类子女下放农村,何日有归期 ?可怜天下父母心。 

  

70年代初,淮河决堤,洪泽湖泛滥。我和弟妹的知青屋恰恰在几百平方公里的水灾区之内。所幸我们的房子地势高,屋外几米就是一望无际的混浊黄水。我们将隔墙的高梁杆,铺床的麦草做烧草,一天一餐饭,等待着大水渐渐退去。一个傍晚,我从生产队回家,一眼见到母亲定定地坐在我们知青屋靠墙的泥凳上。我震惊大叫:“妈,你怎么来啦?”从县城到我们知青家,70里泥泞。“我怎么来啦?”母亲反问:“广播里说苏北发大水,我也得不到你们的消息,爸爸妈妈不急吗?请了假,坐拖拉机来啦。”母亲已经50多岁了,就这么几十里柴油机颠簸,甩着泥浆来了。 

  

母亲数落着:“来信总说这好那好,没想到真实是这个状况。”眼见为实,我生怕母亲难过。然而母亲坚毅的眼神令我佩服,母亲的勇气使我叹息。母亲甚至感动着我们同朴实农民打成一片的深情厚谊。没有按原计划马上带我们回家,也没有指责任何人。克制着不舍,第二天母亲就大度地返回南京,上班去了。母亲深怀博大的母爱,常周济困难学子。五十年代初,还请留校的学生到家中吃饺子过春节。五个子女的同学、朋友都受到母亲的关爱,有的甚至如影随形,定期到家中看望母亲。我的一位同班同学因自家父母的偏差少爱,常来向母亲哭诉,母亲总是留她吃饭,送她零用钱。学院工友女儿增琴与母亲学画,母亲干脆认她为义女,成为我家五个孩子之后的小六子,至今密切参与我家所有重要活动。 

  

然而漫长的文革,持久的精神磨难,对子女无止境的挂牵,向来健康求进、乐观仁慈的母亲,被摧垮了。不幸临空而降。76年,56岁的母亲仍被硬行派往江阴农村,带一班工农兵学员教学。在一个先乘船,又冒雨长途跋涉的劳累之后,急病送医。公社医院医生打止痛针过量,校车接回南京住进工人医院,确诊白血病。 

  

当时大姐紫屏已从宣威调到山东淄博与姐夫团聚,即将到南京分娩第二个孩子。大弟按身边无子女政策照顾回南京。小弟铁屏刚以自学掌握的机械、电子、发动机等多项技能被招工回南京。小妹红屏在宜兴陶校毕业留校任教。我则曾经遭受错打成“五一六”反革命而得正式平反,正在办从农村“病退“回城。我为病中的母亲剪发,净身。母亲那一溜溜漆黑的天然长波浪卷发,仿佛至今还捏在我的手心。病痛中的母亲从容淡定,只要能起身,就去给其它哀伤的病友送去鼓励和温暖。 

  

母亲应该得享子女的回报了,应该有较多的时间用于绘画创作了。可叹啊,母亲坚强地忍受了长夜,却没能承受住黎明前的黑暗。母亲走了,不再回头。天昏地暗,我大病一场。父亲也大病一场。 

  

父亲病好之后变了。继母进门。母亲的遗物,收藏,保存的儿女成长纪念品,信件,成绩单,优秀作业本,统统被变卖收入继母私囊。我梦中见到母亲回家,我迎上前说:“妈,你可回来啦,你看这家弄成什么样子了!”母亲目不转睛,一言不发,像在世时每天回家一样,走进了厨房……母亲什么也不说,我又能说什么?醒来满面是泪。 

  

81年,我借用在南京市工艺美术中专执教,得市文联通知,赶画了四尺整宣工笔重彩《梅花仙子》。母亲生前爱梅,画中梅仙以母亲年轻时的面容照片为准,并提上我心底说给母亲的话写成的诗作落款。款曰:梅花仙子。题诗: 

一年一度梅花开,

夜思故人泪沾衫。

花开之前离我去,

借花还魂探我来。 

躬身长拜请留步,

却在雪里吟吟笑。

  

这画当即被入选3月“南京市妇女画展”, 在开放不久的鼓楼展出。啊,母亲进了鼓楼! 有日本游客要买,我不论价格回绝了。后来《江苏画刊》计划用作封面画,派专人找我取画拍了彩照。 未料当听说我是为纪念母亲而作,竟决定停用了。我无言。何时能允许我公开歌颂自己的母亲呢?我期盼。苍天啊,先受我一拜, 让我等到能够公开纪念母亲的日子!无所适从,忍无可忍。在台湾表哥的帮助下,我放弃好不容易努力求得的职业画家位置,以37岁之龄,走上凶吉难料的西德游学之旅,以求艺术深造,一切从零开始。这一走, 就是9年。 直至父亲自己不堪忍受继母的胡作非为,法庭宣判离婚,我才重回曾得母恩万千的故居。

  

家姐紫屏赶到南京,父亲和我们五个子女、二房儿媳、再加上父母的义女小六子一行9人给母亲上坟。父亲与子女一样,向母亲的坟下跪磕拜。我在墓前长跪, 恨不得那坟头裂开,母亲从墓中走出。2000年9月,我得武汉华中师大“余光中学术座谈会”邀请,二个多星期的时间里办好了一切手续,准时到会。在现场准备的讲稿中,读到名诗《乡愁》, 当着余光中先生和夫人的面,我声泪俱下,全场动容。母亲具有世界上所有慈母共同的爱。多年来,我们作为子女沉浸在对母亲的怀念之中感动着,只觉得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直到近年,我们自己也渐渐老去,为纪念母亲,查找母亲的遗迹,才渐渐明白母亲对我们子女付出了多么重大的牺牲。尤其在那疯狂的岁月,母亲处处展现了大无畏的母爱,藏起无尽的委屈和痛伤。家母华采真, 一代才女。老一辈的社会人士尊称母亲为先生。据说祖上是流传故事唐白虎点秋香的华太师家。 但早已在战乱中败落无可寻。抗战时期从中央大学本科毕业获得学士学位的女性有几位?母亲是其中的佼佼者。她的恩师徐悲鸿大师曾以一幅食草骏马图相赠,并励志提款:“采真仁弟治学甚勤吾甚嘉之。 倘精进不已其前途未可量也!”母亲的一幅学生作业油画自画像得徐悲鸿赞赏而以一幅墨竹图交换。自画像得以在悲鸿纪念馆保存至今,没有被文革抄家销毁。母亲的画作有抗战时义卖赈灾,有江苏省博物馆、中央军事博物馆收藏,一幅被苏州刺绣研究所按原大复制成绣品出国巡展。一幅以我为模特儿的中国画《给弟弟补衣服》获省十年创作优秀奖,入选全国美展,并被人民美术出版社、天津美术出版社出版褂图,至今网上还能查到。母亲还是一位美声女高音歌唱家。 被大学同学用一首英文歌的歌词“阿奈司”命名。我小学时,亲眼见到母亲以美术系教师身份在南师小礼堂音乐系的演出晚会上表演独唱, 博得满堂喝彩,再来一个。从小我们陶醉在母亲的歌声中。特别是抗日救亡歌曲不绝于耳。今年意外得到知名女作家赵淑侠和她妹妹赵淑敏分别从纽约来信,忆及我父母亲是她们抗战时在重庆市沙坪坝镇中心国民学校(小学)的美术音乐老师。特别提到母亲教唱要求口形要圆, 使她们受益匪浅。读着这些闻所未闻的文字,忍不住热泪盈眶。那是父母亲学生时代的打工生涯。母亲从不以才女自居,包揽所有沉重家务,把画桌让给父亲。困难时期父亲染上肝炎,母亲每天下班在校园采集一些枸杞新鲜叶片给父亲煮汤,父亲康复保持至今耄耋寿龄仍健。 

  

母亲为家中每个人作生日,却从来没有给自己作过一次生日。要问母亲哪天生日,母亲说是阴历重阳。可哪天是重阳?母亲总是说她又忘记了。然而在我生日的早晨,少不了美滋滋一双新鞋在我床前。母亲悄悄给我一个惊喜, 笑咪咪地告诉我:“今天是你生日。”97年夏末,我去北京拜访父母恩师徐悲鸿的夫人廖静文。太师母廖静文见到我第一句话便是:“你继承了父母很好的遗传。”

  

是的, 否则女儿我怎能在母亲走后自学成才走上画坛,出国之后又走上文坛!我时有感觉,母亲有灵,常伴我身旁。每遇磨难,母亲会在梦中出现。虽然什么也没说, 磨难竟会一一退去。一位通易学术的友人对我说:“你拍拍柜中你母亲那件40年代的旗袍,你说我长大了,你不用为我担心了,你可以去了。”但我不愿意这样做。母亲在我身边的感觉很好。母亲天性朴实、纯真,为人热诚、忠恳。慈母在子女眼中是没有缺点的。有的只是优点和特点。慈母之恩山高水长,永远说不完,永远道不尽。提到母亲,我的心就颤栗。我羡慕每个有母亲陪伴的人。然而每个人都有同慈母分手的一天。愿我们把对慈母的感恩回报扩大到对人民、对世界苦难的仁慈之中。母亲的恩典使我少年时对人生终结的恐惧消弭。我感觉,当我完成人生的使命,从这头走到那头,那头有母亲快乐地张开双臂拥我入怀。我会像幼儿一样,伏在母亲背上,听着母亲微微的喘息, 安然睡去。 

2011年4月29日於汉堡 

作者简介

德国汉堡知名华人艺术家,中国书画教师、新移民文学早期知名作家,世界微型小说研究会欧洲理事、德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84年出国前为江苏省旅游品销售公司外宾部现场画师。

1986年《欧洲日报》发表文学处女作,著有文集《扬子江的鱼,易北河的水》。致力于推动欧洲微型小说的创作,宣扬欧洲华文文学。南京市作协举办个人作品座谈会。先后获台湾《中央日报》文学奖(1990年)、海内外《当代华文爱情散文大典》二等奖、第九届中国全国微型小说年度评选三等奖、《欧洲新报》“金凤凰杯”一等奖、江苏太仓撤县建市20周年征文二等奖、“我看今日中国”征文佳作奖、首届新移民文学国际研讨会优秀创作奖等和绘画的多个奖项。受採访入编人民日报出版社《梦想·正能量——100位海外游子畅谈中国梦》。

在德国多次举办画展和“中国画的欣赏”专题讲演,画作在德国多家华文刊物首版和封面刊出。水墨画被《人民日报》海外版、《人民日报》和德国主流大报《汉堡晚报》刊出。2005年于江苏省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2016年受邀赴紐約举办个人画展,多次策划组办德国画家赴南京、芜湖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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