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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文丰:父亲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小说)(散文)(诗歌)

 原鄉書院 2021-02-09

父亲

蔚文丰

1

刚进腊月,父亲打来电话,询问我过年回家的事。还告诉我说,家里的老黄牛前几天下了犊,是头公的。隔了一天,一只花耳朵母羊生下四只小羊羔,都活了!电话里能听出他很高兴。

父亲今年六十七了,他在乡下务农,还养着牛,有时三头,有时两头,有时一头。父亲以前养牛是依靠它种田,现在牛已退出种田的历史舞台,基本闲养着,一则爱好,再则养大转卖贴补家用。我曾多次劝说父亲,“年龄大了,腿脚也不好了,牛别养了!”他却不置可否,一切照常。

牛是父亲养的,似乎与我并无关系。每次回家也只是泛泛地问问:牛还有几头,哪头能卖了,哪头还得继续养着。傍晚时分,牛们总是和往常一样按时回家,聚在院里吃料,喝水。母牛还是那头老黄牛,略显消瘦,垂耳顺目,一副长者风范,腹下硕大的奶盘显示着它的特殊身份,正专注地吃着为它特供的饲料。身边一只小牛犊活蹦乱跳,不离左右,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一会儿闻闻水,一会儿闻闻料,好象对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的好奇。看着它妈吃的香,它也索性将头伸到母牛腹下,贪婪地吃起了奶,尾巴不停地摇动着,头部有力地撞击着。母牛于是昂起了头,站稳不动,温顺而慈祥,母性十足。再看那头大牛犊,一身肥膘,粗蹄笨胯,顽皮的满院撒欢儿,一会儿撕下了胡麻柴,一会儿扳倒了水桶,惹得父亲不住的骂叫。

一会儿父亲急匆匆捧着一只手进屋,满是老茧的手背上破了一个口子,不住地往外渗血。我急问,“您手怎了?”“拴牛犊,不听话,头一甩碰的。”父亲面无表情,招呼母亲裹了。看得出,这点伤对他来说象白天干活,晚上睡觉一样稀松平常。我突然之间发现父亲变了,换年青时别说牛碰破他手,就是不听使唤,不给它点颜色才怪呢。他将一头不听话的骡子栓在树下用鞭子教训的场景我至今记的。就连骂牲畜的声调也变了,年青时歇斯底里,象骂人一样,如今却轻描淡写,波澜不惊了 。他老了,年青时的火爆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父亲依旧的沉默寡言,我一年只回去一两回,他既不嘘寒,也不问暖。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深知父亲心里是有我的,他只是自己默默地做着他认为自己应该做的事。圈羊喂牛,添草垫圈,担水扫雪,一年四季有他做不完的营生。

人常说,人老性改。父亲年青时吃素,饭里只要是有点腥荤味儿都不吃,更不喝酒。现在他肉也吃开了,晚上临睡前还要喝盅酒,简单就点烂腌菜啥的。他说,临睡前喝盅酒好睡觉,腿也不疼了。今晚不知他高兴还是不高兴,多喝了一盅。

趁我出了院子,听到了他长长的一声叹息,和母亲说话,“养儿不见孙,等于一场空!”听见门响,知是我进来了,他顿时不言语了,若无其事地抽着一袋旱烟,那忽明忽暗的火光顿时灼痛了我的心。我和前妻离异,儿子由前妻监护,由于诸多原因,回老家的次数不多,这次又没能随我回来。我和父亲素日交流甚少,但父子之间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有些话他深埋心底从不对我讲,更没有颐指气使地教训过我,生怕伤害了我。我深知孙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父亲很想念他,这次又没有回来,他心里不痛快,顿时深深的自责和愧疚浪潮一样向我袭来。

儿子最近一次回老家是在去年暑假期间,他上初一,和我回去住了六天。他和父亲并不生份,祖孙俩每天高高兴兴的,感情很好。就喜欢和他爷爷出野外,觉得乡下村里野外啥也新鲜。那天村里正好给村民分碳,我家分回两吨,是儿子坐在父亲的拖拉机上拉回去的。我和父亲用铁锹往下卸,那时正值暑期,天气酷热,一会儿父子俩就汗流浃背了。不知啥时,儿子跑进屋里拿出一块毛巾,凑到父亲跟前毛毛躁躁给正在卸碳的父亲擦起汗来,“爷爷,我给你擦汗!”父亲挺难为情的,抖抖缩缩把毛巾接在手里,扭过身去自己擦了起来。儿子顺手拿过铁锹,东一锹西一锹地玩了起来。一旁的我心酸而感动,那一刻,我分明看到父亲擦的不光是汗水,还有泪水,父亲流泪了!这是倔强内敛的父亲在爷爷奶奶去世后仅见的一次流泪。

夜晚又和父母睡在一铺炕上了,火炕真好,越睡越暖和,踏实而舒心。躺着和二老聊一些家常琐事,话题很多,他们也很开心,直到深夜。渐渐地,我听到了父亲均匀的鼾声,和年青时一样。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院落,沙枣树的枝条映照在窗棂上,轻轻地摆动。此刻我思绪万千,难以入眠,不由的回想起父亲养牲口的经历。

父亲曾经养过一匹小公马,至今让我怀恋不已。那是我上初中的时候,父母还年青,有一天,村里有一匹母马不幸失了前蹄,坠落山谷,伤势严重,临死前诞下一只小马驹。看着刚出生的小马驹,乡亲们都说早产又没了母马怕是活不成了。父亲心疼小马驹,认定能活,用一斗莜麦换了回来。

小马驹刚接回那些日子,父亲破例买了奶粉,象照顾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白天夜晚悉心的关照。三天头上小马驹站起来了,五日后能跑动了,小马驹终于活过来了!小马驹是匹小公马,长像俊美,调皮可爱,我们一家都很喜欢它。月余小公马能跟上父母下田了,和他们形影不离。回家时父亲总是拔些小公马最爱吃的鲜嫩的草带回去,随着它一天天的长大,从一大把直至一大捆。经常看到父亲背着一捆草走在前面,小公马紧随其后,不时调皮地叼上几口,父亲也不去理会。一年后小公马被一个牧场买走了。“它长大了,不能跟我一辈子,到它该去的地方,好钢用在刀刃上!”父亲话虽坦然,其实万般的不舍。小公马被牵走那一刻,一个劲儿挣着缰绳,“咴咴”地叫着,那叫声让人揪心,久久的在我心中回荡。小公马生不见母是何其的不幸;得遇父亲精心护佑,它又是何其的有幸!

2

近两年,发现父亲吃饭大不如从前了,常常想起父亲年青的时候,奶奶经常在里院呼唤他的乳名,一会儿便发现父亲独自一人圪蹴在大门道吃着什么,或许是一个甜瓜,或许是一把蚕豆,吃得香甜,嚼得有声。而今再也听不到奶奶的呼唤了,象水果、豆子一类难嚼的食品父亲索性不去动了,他说不爱吃,其实已经咬不动了,就连吃饭囫囵几下就咽了。于是我决定趁我在的日子陪他去县城看牙。他的牙已掉了大半,只剩下门牙和四五颗嗓牙,又互不相靠,牙医建议保留门牙,嗓牙全部拨掉,再镶一副带支架的全口牙。先拨了牙,等牙床长好,再来咬模子,假牙回来后再来装上,须再来两遍。他首先问价,一听要一千六七,嫌贵,执意不肯,起身要回,“咱回哇,不镶它了,啥事也不防!去村里镶牙的一个牙几十块钱!”我再三打劝,“您这是满嘴的牙,在太原两三颗牙都不止这点钱!村里的是江湖医生,镶的牙根本用不成!再说了,没牙吃不了饭,日久会生病的!”最后终于说服父亲,总算听了我一回。医生上了麻药先拨牙,我站在一旁,小心地用纸巾拭去不时流出腮边的血水。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父亲,他躺在那儿,原先高大的身躯变得瘦削了,头发花白而稀疏,古铜色的面庞皱纹刀刻一般,颧骨突出,脸颊干瘪,眼窝深陷,父亲确实是老了。凝望着他的面容,我突发悲念,生怕哪一天失去他……

返家路上,半小时的车程,到家后他便匆忙打开车门探出头去吐了大大一口带血的唾液,粗心的我方知父亲刚拨了牙,牙床不断渗血,他竟一路憋着,也不示意我停车,怕我分神影响驾车。父亲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可他有事总是自己默默去承受,不情愿给他儿子添半点麻烦,哪怕是一丁点儿。

等他下次去咬模子时,我早已离家,临走时他只是嘱咐我,下次回来一定带上我儿子。然后默默地送我出门,我深知父亲心里是有我的。

记的四年前,和我同在太原的两个堂哥为大伯、伯母在村里盖新房,村里帮忙的人很多,父亲自然也去了。上梁加瓦那天,请了全村的乡亲们和很多亲朋好友聚餐,很是热闹,我也回去了。一回村便直接到了工地,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嘈杂的工地上我下意识去找寻父亲的身影——老父亲居然在房顶上!烈日下,他满脸汗水,一身泥浆,正全神贯注地猫着腰蹲下身子努力地搬着一摞红瓦,小心翼翼地挪着碎步,象个木偶人一样灵活而略显生硬。我仰头望着又高又陡的房顶,一时心急想喊他下来,又怕冷场扫了大家的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回到家中,我和母亲说起了此事,“房脊那么陡,年青人也得十分小心,六十多岁的人了,腿脚又不好,还那么拼命,万一出点事,谁能担待的起!再说工地上帮忙的那么多,也不差他一个,和年轻人凑啥热闹,自己在下面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就行了!”母亲说,“你大他不惜苦,天生是那受罪的命!我也这样劝说过,你大说,‘别人还帮,自家哥哥盖房,哪有不出力的道理!再说了,咱孩子在太原孤身单膀的,弟兄们多了是个照应!’”我一听此言,心头阵阵酸楚。

上次回家,一天和房后排的李大爷闲聊时说起父亲,李大爷说,“你大一辈子也是受苦的命,那会儿五十多岁了不服老,还买了农用拖拉机,从头学起。这会儿爱做啥哩,犁地、播种、收割样样行,象这么大岁数咱村头一个,年轻人也不服不行!”

“别看你大不多说话,他自己省吃俭用,啥也替你们想着哩!你们姊妹可得好好孝敬他!”李大爷的话语重心长。

“一定的!一定的!”我脸颊开始发烫,变得语无伦次了。

李大爷曾劝父亲,“你这么大岁数了,还那么拼命,吆牛打马种这么多地,孩子们都交待了,又在外面挣钱,不懂得享福,自己找罪受哩!”父亲一本正经地说,“老哥,趁我还能动,想给孙子攒娶媳妇的钱哩!”

听罢此言,我扭过头去,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啊,我如山的父亲!你心里装的不光是我,还有我的儿子,同为人父,我这个做父亲的有多惭愧!

3

去年父亲节,关于父亲的词章象雪片一样充斥着微信朋友圈,我也想起了我的老父亲,情不能自已,动笔为他写了一首拙诗——

致父亲

春日里,

我愿化作雨露一滴,

润湿你耕耘的土地;

夏日里,

我愿化作白云一朵,

让你在我的云影下小憩;

秋日里,

我愿化作饱满的麦粒,

你会捧起它充满爱意;

冬日里,

我愿化作阳光一米,

能否丈量人世间爱的距离?

我问高山,

高山不语!

我问大地,

大地沉寂!

亲朋好友纷纷点赞,可父亲识字不多,又怎么能读懂呢?身在异乡,闲睱之余我经常会想起父亲,想起他的田地,他的庄稼。赤日炎炎,父亲是不是还在锄草;阴雨绵绵,父亲是不是还在施肥。春风传来布谷鸟的歌声,父亲是不是该下种了;秋风吹过金色的麦浪,父亲是不是该秋收了……想起父亲,还会想起他的牛羊,他的小公马,想起他那悠长吆牛声,也想起他用刀子刻在我心底的一声长叹!

在一个夜晚,我竟然梦见了父亲的那匹小公马。小公马活蹦乱跳跟着父母下田,他们都那么年轻,阳光明媚,天是湛蓝蓝的,田是绿油油的,小公马天真活泼,自由自在。有一日我领了它,竟不小心把它弄丢了,父亲那么的喜欢它,他该有多么的难过!——情急之下,梦醒了,我怅然若失。

哦,父亲!哦,小公马!你何时再入我梦境!我害怕因为想念你,再也梦不到你,我又害怕梦到你却又失去你! 

作者简介

蔚文丰,1972年生,山西右玉人,自由职业者,现居太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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