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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进斌:打铁匠

 原鄉書院 2021-02-09


消失的乡愁

打铁匠

赵进斌

我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农村中度过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广大农村,“六亿神州尽舜尧”。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向阳花。五六亿广大人民公社生产队的社员们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站在田间头,放眼全世界,和亚、非、拉第三世界人民同呼吸、共命运,战天斗地的最拿手武器就是锨、镢、锄、镰等一干铁家什。而这些铁家什,正是走乡串村打铁匠们大显身手赖以生存的天地。我的家乡所在的县又是毛泽东批示的的三个大寨式的典型,全县人民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精神干劲更是格外高昂,由此带来铁匠行当在当地生生不息、风风火火。隔三差五的集市上,铁匠铺四周是人头攒动,铁匠炉一下到生产大队,大街十字路口,铁匠铺周围摩肩接踵,喝彩声此起彼伏。记得无数次,春耕、夏锄、秋收、冬整田的时节,打铁匠们来到我们大队,在全大队交道要道十字街口朝阳的地方搭起一个简陋小棚,立马全大队的社员们就奔走相告——来铁匠了,铁匠来了,快渗锨、渗锄、渗镢头……一会光景,这个简陋小棚四周就围满了社员们,他们把家中日日干农活磨损而导致裂纹、缺口、扭曲的各种铁农具拎过来,让铁匠们给修补、恢复再使用。有些社员家这些铁家什实在磨损得不能用了,就将它们让铁匠回炉重新锻打成新农具。

铁匠炉一般由三个男子汉组成,一个年长的是掌钳师傅,他对打造、修理各种农具技术全面、经验丰富,是铁匠炉的核心;一个是专司抡铁锤打铁的男子青壮年,由于长期抡大铁锤的锻炼,大都膀阔腰圆,一身疙瘩肌腱肉,劲头大耐力十足,再就是拉风箱的兼顾抡铁锤的男匠。铁匠炉只要一到村中,活儿就成堆,三个铁匠马不停蹄地将铁砧一摆,各种打铁家什一摆,风箱一吹,炭火便生起,铁匠炉便开始忙碌,这便是村中一道独特风景,每天从早到晚铁匠炉边都围拢的男女老少社员们在观看。

说时迟、那时快,掌钳师傅见被风箱吹烧得煤炭火中要捶打渗透的铁家什火候一到,便用铁钳将在炭火中已煅烧得红里透白滋拉滋拉迸发出火星的铁家什猛地一下拉出来,往竖起的铁钻上一放,立时,周围围观的社员们便嘘——嗷一声四散退开,只见掌钳师傅握住小铁锤敲击红里透白的滋啦啦溅起火星铁家什做指引;专门抡铁锤的男子汉抡起铁锤,鼓足劲头把铁锤向指引点砸下,拉风箱的铁匠也停下拉风箱的手,快步跑到铁砧旁顺手拿起大锤,俩个人把打铁锤上下抡得呼呼有声,朝师傅指引落点砸下,你一下我一下,左右开弓,节奏整齐,小铁锤叮当叮当响,大铁锤嘭嗒嘭嗒吼,随着铁锤敲击,火星四溅乱舞。周围的社员们都远远地观看着,替铁匠们担心,而铁匠们任凭火星四溅溅满身上,却全神贯注,心无旁鹜。这些铁匠们在春夏秋之际,他们只在下身腰间围一个被火星烧溅得密麻麻的黑短油布,上身完全是裸露的;抡铁锤的双臂上身黑红的疙瘩肉在欢快地跳动,掌钳的铁匠用小铁锤指引抡大锤的铁匠锤击打点,叮当叮当……欢快地铁器撞击声和着有节奏的锤打声,组成一串动人的旋律,回荡在街头巷尾。随着掌钳师傅将铁砧上的红里透白红铁板不时翻动,把烧得红彤彤的铁家伙敲打得发暗了,掌钳的师傅把它一下放进铁桶水中淬火,滋滋啦啦一阵水汽升腾,围观的社员们方敢围过去。就这样几个回合下来,社员们家要修补、煅打、渗钢的锨、镢、锄、镐、镰等一干铁家伙俨然成型变新,然后交易成功。

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村里来了铁匠,叮当的打铁声一响起,简陋的铁匠铺就成为全村的最热闹之处,收工时节,男女老少社员们都爱向这里聚集。自然,社员们话题最聚焦的当属那一个个抡大锤的打铁匠,他们都是长得膀阔腰圆,都敢于在火星四溅之时裸露上身,他们不怕锤击四溅的火星烧烫着吗?你看他们腰间围的油布,都被火星烧溅得得布满密密麻麻疤痕。我曾多次在他们拉风箱时想方设法地靠近他们,瞪大眼睛仔细地看他们那黑里透红的胳膊和胸脯上有无烧伤烫伤的痕迹。真有!他们身上确实有一些细小黑疤痕。在我看来,铁匠们的壮举堪称上刀山下火海了!在围观的社员们都纷纷躲闪之际,他们却毫不畏惧,迎难而上,他们为何都不穿褂子?这成了我那时最解不开的疑惑之一。我最初也曾怯怯地问过他们几回,期盼他们亲口解开我这个谜团,但他们见我是小孩子,听我这幼稚的提问后,看一眼我,或是一咧嘴一笑一伸舌头做个鬼脸,基本不予以回答。我越发疑惑,直到后来上小学后,自己从课本中读出了这个打铁匠行当中普遍性的规律答案——打铁须得自身硬。要不别吃这碗饭。

上个世纪80年代生产队解体农民种田单干后,虽然广大村民地照种,但随着手扶拖拉机的普及,打铁匠——这个大约延续了上千年的乡村行当,却逐渐销声匿迹了。锨、镢、锄、镐、镰等一干铁家伙,现在仍是农民种田时时离不开的农具,但这些现代化工厂流水线上统一生产的农具,质量与当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易损易坏寿命短。过去这些工具出现裂纹缺口有打铁匠来修补,如今只好扔掉买新的。

以悠久传统农业文明历史著称的中国,本来拥有最古老的农耕文化和最美的乡村。而农耕文明的地域多样性、民族多元性、历史传承性和乡土民间性,不仅赋予中华文化重要特征,也是中华文化之所以绵延不断、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中华诗词文牍中颇多赠别忆往、羁旅怀乡之作,恰恰是祖辈安土重迁观念的折映。乡愁和爱情一样,是中国历代文人墨客笔下一个长盛不衰普的主题,乡愁曾是我们祖辈心灵深处宁静温馨的港湾。多少年来,我只要读到听到“打铁须得自身硬”这个中国流传俗语,我脑中记忆立马就闪现出当年那一次次极为鲜明打铁匠的场景——面对红里透白滋着火星的铁团火星四溅,四周围观的社员们纷纷后退躲躲闪之际,而掌钳的师傅镇静沉着,有条不紊,抡铁锤的铁匠从容向双掌中吐一口唾沫,毫无惧色,迎火而上,用力抡起铁锤,呼呼生风,任凭火星四溅,用那把千锤百炼炉火纯青的锤技,在众目睽睽惊愕之下,在疑惑重重之际,他们用手点面结合力度节奏恰到好处的打击,把一个个呲牙咧嘴,死气沉沉、冥顽不化的铁疙瘩、铁家伙敲打得服服帖帖、脱胎换骨。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随着城市规划建设的不断扩大与繁荣,加之传统的城乡二元结构体制的治理方式,广大农村却日益衰败。数千年延续下来的民俗和文化不断消失,打铁匠、货郎担、弹弓匠、那些锯盆子、锯碗、锯大缸的锯匠……这些曾经一年四季行走于广大乡村街头巷尾的手工业匠人,共同组成几千年来广大乡村最生动有趣的乡愁风景,这是无数诗词文章中吟咏绵延不绝的乡愁,又是令无数官宦商贾荣华富贵也要叶落归根的强烈夙愿。

新生代农村出生的农民工,现在再碰到“打铁还须自身硬”这个俗语,必得花半天时间来查阅关于“铁匠”的注释。打铁匠——它的下场只能是存活于词典里,在纸间寂寞地度过它荒凉的来世今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曾经延续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乡村手工艺行当——那些走街串巷的悠长的吆喝声、叫卖声、制做坊……它们共同组成的乡愁。

作者简介

赵进斌,男,山东省作协会员,二级作家。多年来共发表各种文学作品10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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